夏始之走过万豪酒店华丽的大堂时,心中泛起一阵悲酸:丈夫从未带她住过五星级酒店。
以前经济拮据,两个人偶尔出去旅行,住的大多是经济型酒店。后来,丈夫问亲戚朋友借了十万块钱付了首付,她们在东五环买了第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个月还银行房贷,不是个大数,也不算是个小数。再后来,有了儿子小豪,儿子一个人的开销快抵上每个月的银行房贷。自从买了按揭房、有了儿子,旅行对于夏始之和丈夫来说,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所以,与丈夫结婚八年以来,夏始之从未住过五星级酒店。
而此刻,丈夫徐中来正在五星级万豪酒店的2019房跟情人幽会。是的,夏始之是到万豪酒店来捉奸的。半个月前,她支付了一笔不菲的劳务费,聘请一位私家侦探,暗中调查丈夫有无出轨行为。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尤其是在情感方面,每个女人都是爱情侦探。据说女人在这方面的天赋源于女人们之间的八卦,在八卦的过程中可以体验不同同性的感受和经验。可夏始之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女人,她的疑虑主要是来自丈夫的冷淡。大半年以来,丈夫跟她的亲热都是点到为止,临睡前抱一抱,还没等亲吻,丈夫转身就把台灯关上了。关闭台灯的隐台词相当于是在说:累了,睡觉吧。
有一回,丈夫关上台灯,照例背对着夏始之准备睡觉。夏始之先是用脚勾住丈夫的脚,用脚趾挠着丈夫的脚心,徐中来懒懒地缩圈起腿来,一副全身心拒绝的姿态。看他如此反应,夏始之侧过身,把胸口紧紧贴住徐中来的身体,他竟然微微起了鼾声。夏始之略有些懊恼,她干脆侧起身半搂过去,顺势还打开了台灯。柔和的灯光照亮卧室,也照亮夏始之的欲望,亮晃晃地让人无法忽视。夏始之自信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好过绝大多数36岁的女人。丈夫当然明白妻子的意图,就在他皱着眉头找托词的时候,突然,对过的房间里传来儿子小豪的哭声。六岁的儿子胆子很小,经常在噩梦里被吓哭,平时大都是夏始之去安抚儿子。这一回,徐中来翻身下床去了儿子房间,等把儿子安抚睡了,他也就懒得挪窝,在儿子的床上睡着了。接下来的半年,夏始之跟丈夫只有过两回性生活,而且都是她主动要求。最后一次做爱,夏始之觉得简直是自己强奸了丈夫,而且在她尚未尽兴的时候,便被徐中来粗暴地推下身来。
夏始之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不仅在社会上在公司里要面子,在家里也要面子。被丈夫从身上推下来那一刻,夏始之的性欲就像一只遭遇断崖跌停的股票,她的性欲也跟着跳崖自杀了。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期待,夏始之开始寻找答案。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影视剧里,丈夫的表现都是出轨才应该有的状态。于是,她开始在徐中来身上排察蛛丝马迹。为了不混淆自己的嗅觉,夏始之不再用香水,甚至连以前没有用完的香水也通通扔掉。把家里的香水清理干净,是为了更好地捕捉丈夫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留下的香水味。夏始之还花了1600元,给自己配了一副眼镜,就为了偶尔经过丈夫身边的时候,能够看清楚他在跟谁聊微信。夏始之本来有一点轻度近视,出于经济和漂亮的双重考虑,一直拒绝配戴眼镜。
戴上眼镜的夏始之,立刻引起丈夫的警觉,他问妻子怎么戴眼镜了。
夏始之反问丈夫:“我戴眼镜的样子很丑吗?”
徐中来赶忙关闭掉手机屏幕,回复道:“挺好挺好,很斯文。”
接下来,徐中来明显减少了在手机里聊微信的频率。非要看微信的时候,也是调整好身体角度,面对着夏始之打开手机的微信页面,只要看到夏始之身体稍有晃动起伏,立刻关闭手机页面。徐中来只要拿起手机,夏始之也变得勤快起来,不是给丈夫倒茶递水,就是给丈夫削苹果洗草莓,找一切可以接近丈夫的机会,只为了一窥徐中来微信里的秘密。有一回,趁着丈夫喝多了酒,鼾声打得山响,夏始之半夜起来,从丈夫的枕头底下悄悄摸出他的手机,然后去了洗手间,破译四位数密码。从丈夫的生日、儿子的生日到自己的生日,然后是丈夫的月份加儿子的日子,儿子的月份加丈夫的日子,丈夫的月份加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月份加丈夫的日子……她把三组六个数字进行了30次不同组合,也没有打开丈夫的手机。她甚至想回到床上,拿起丈夫右手食指用指纹解锁,可那么做太过冒险了,万一吵醒丈夫,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呢?她本来也可以直接问丈夫要手机来看,可那样做的话,两个人的面子都挂不住。夏始之忍住了,她不想把脸撕破,因为她很依赖丈夫,尤其是在精神层面。从确认恋爱关系那天起,夏始之每天要给徐中来发短信,少则十几条,多则几十条。通讯进入4G时代之后,夏始之更加勤快,连微信加图片一天能够给丈夫发上百条微信,哪怕丈夫老半天后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嗯。
徐中来每一个有应酬的夜晚,夏始之在家里都会坐立不安,想象着饭局上的女人会不会跟徐中来眉来眼去,酒酣之际会不会和徐中来加微信,加了微信之后会不会搞暧昧,搞暧昧距离上床只差一个合适的机会……她沉浸焦虑中,对小豪哭闹声要么听而不闻,要么心烦意乱。
夏始之悄悄回到床上,轻轻地把手机塞回到丈夫的枕头下面。丈夫翻一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了一句,夏始之觉得丈夫念叨的很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支起耳朵,在黑暗中静静地候着徐中来能够再念叨一遍,一直候到天蒙蒙亮,丈夫睡得很沉很香,没再说一个字的梦呓。
夏始之不再使用香水,似乎也被徐中来觉察,他的反制策略是自己开始使用香水,而且使用中性香水,并经常变换香水牌子,像是故意在混淆妻子的嗅觉。
几个月的暗中较量,夏始之没有找到任何有效证据,能够证明徐中来有了外遇。但是两个人的相处状况依旧没有改善,且有渐行渐远的迹象,因为相互生了提防之心,心和心就再难以靠近了。无奈之下,夏始之只好求助于外力,找了私家侦探来调查丈夫。私家侦探的电话,是她在公司写字楼的便利店门口捡的,跟“包小姐”的名片一样,零零散散撒在人流密集的写字楼群中。夏始之试着拨通名片上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低音,一口地道懒散的京片子口音,让夏始之觉得有些不靠谱。男低音听了夏始之的简单描叙后,口吻有些不屑,说这类小事一个礼拜就能搞定,而且能够拿到法院认可的铁证,但是要支付取证费。
见到私家侦探文更生是上周二的中午,夏始之约他在写字楼群里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夏始之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五分钟,这是她的习惯,所有约会从不迟到。因为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上课、按时熄灯、按时换洗衣服、按时发放牙膏和手纸……遵守时间,成了夏始之日常行为意识里的重要组成部分。文更生迟到至少一刻钟,待确认夏始之是他的客户后,他连一声“抱歉”都没有,大刺刺地坐在星巴克窄小的椅子上,左右两侧还宽余地能蹲上两条狗。
夏始之对文更生的印象越发差了,她觉得坐在对面这个体格瘦小的男人不仅言谈举止缺少教养,连长相都让人生厌。他的脸像是在诠释“稀疏”这个词,两个小眼睛的眼距超过一个半眼睛;稀疏的眉毛若是长在女人脸上,倒是能省掉修眉这道工序;矜持的鼻子只在鼻尖处凸显出来,告诉别人这里是鼻子;他的牙齿里出外进不太整齐,偏偏又遇到两片不含分界线的薄嘴唇。文更生用脊梁顶住椅背,把一侧屁股掀起来,从后裤兜里掏出一个很小又很脏的简易记事本,对夏始之说:“把你老公的资料给我写清楚,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手机号、身份证号……”
夏始之迟疑一下,没有用文更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半截铅笔,而是从挎包里拿出自来水笔。她一边在简易记事本上写着丈夫徐中来的资料,一边暗自怀疑眼前这个形象猥琐的私家侦探:这货色不会是骗子吧?他真能探察出丈夫的子丑寅卯?这么好听的男低音怎么会从那么难看的嘴巴里发出来?
疑虑归疑虑,夏始之最终还是支付了80%的佣金16000块钱,剩下的钱要等文更生取证之后,一次性付清。踌躇好几回,夏始之才在手机银行输入密码。她的踌躇不单单是对文更生能力的怀疑,更多原因是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存款。
文更生等手机收到银行汇款信息后,把记事本重又揣回后裤兜,站起身来就要走。夏始之起身拦住他,问他为什么不签合同?
文更生懒懒地回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要发票?”
夏始之说:“至少得有个收据之类的凭证吧。”
文更生说:“我们这一行还处于灰色地带,不会留下任何凭证,我们的生意跟小姐差不多,靠信誉,靠口碑。”
说完,文更生便朝门口走去。临出咖啡店的时候,他把手中的半截铅笔丢进一位女服务员围裙的肚兜里,女服务员在文更生的背后,把嘴撇到腮帮子上。
时间过了整一个礼拜,也是今天上午,夏始之接到文更生的电话,说是丈夫徐中来跟情妇今天中午幽会,地点就在万豪酒店2019房。文更生还问夏始之,要不要他跟着去酒店录像取证?捉奸录像取证需要再缴纳一万块钱。
夏始之稍作犹豫,便拒绝了文更生。拒绝不完全是因为钱的事,虽然夏始之也心疼钱,主要原因是她不想把捉奸的事情张扬出去。因为徐中来供职事业单位,去年刚刚提拔成为部门的处长,单位领导和同事们都看好他年轻有为的仕途。
文更生虽然没有挣到帮忙录像取证的钱,还是不忘用他浑厚的男低音叮嘱一句:“都在气头上,带上几个娘家人过去,省得吃亏。”
夏始之沉默片刻:“我在福利院长大,没有娘家人。”
文更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夏始之便挂断了电话。
万豪酒店大堂有一个酒吧,夏始之路过酒吧的时候,招呼侍者给她一杯酒。
侍者问她要什么酒?
夏始之没有去过酒吧,不知道该要什么酒,她问道:“什么酒劲儿大?”
侍者说:“伏特加、杜松子、威士忌还有白兰地,都是高度酒。”
夏始之接着问道:“白兰地多少钱一杯?”
侍者从吧台里面拿起一个酒瓶:“这种法国白兰地,260一杯。”
夏始之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万豪酒店,进了酒店旁边一家便利店,从货架上拿了一瓶21块钱的牛栏山二锅头。她站在便利店门口,打开二锅头,对着瓶嘴“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直窜进胃里。夏始之从未遇到过捉奸这样尴尬的事情,她想喝点酒给自己壮壮胆气。两口烈酒咽下去,胆气没有壮多少,倒是勾起了心底的难过:如果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何至于到了这个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处找……等她再次仰起脖子喝酒的时候,两行热泪顺着她两个眼角浅浅的鱼尾纹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