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仙公公终于拔出了他的剑,他拔出剑的那一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那是一柄冒着霜气的剑,剑锋所指之处瞬间凝结!
“我记起来了!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雷无桀突然大声喊了出来。是的,他听说过的。他听说过这个人,这个人不仅是庙堂之上的人物,在江湖上也曾经很有名!
“右手杀生,一剑既出,风雪飘零。左手慈悲,佛珠轻捻,魄灭魂飞。”萧瑟点头说道,“当年还是少年的五大监曾奉师命离开皇宫闯荡江湖,每个人都在江湖中赫赫有名。是的,你的确听说过他。他就是风雪剑沈静舟!”
“无心,你奇奇怪怪的武功很多,这一次用什么?”瑾仙公公朗声道。
无心笑而不答,长袖挥舞,整个人如云中的飞鹤,在原地旋转飞跃。
“他在干吗?”雷无桀困惑。
“他在——”萧瑟微微愣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跳舞?”
“好!”瑾仙公公赞叹一声,“竟是天魔舞!只是这舞蹈要八个妖魔一起跳才好看,你一个人太过冷清了吧。”
无心却也不答,整个人在院子里闲庭信步起来,可是身影却越来越多,每个白色的身影都舞着不同的姿势,模糊地看不清面目。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雷无桀擦了擦眼睛,他也曾面对过杀手月姬的残影剑,但同时出现八个残影,却远比月姬要高明多了,“只是跳着舞也能杀人吗?”雷无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别看了!”萧瑟急忙背过身去,“这人果然不简单!”
“怎么了?”雷无桀微微皱了皱眉。
“天魔舞据传是天魔膝下八女的群舞,是秘而不传的邪术。据说八位魔女共舞之时,极尽妍态,妖娆至极,常人只见一眼便受蛊惑,即便是前方有万丈悬崖,也会一脚踏下。你看院子里的其他人!”萧瑟喝道。
雷无桀急忙望去,却见大梵音寺的两名武僧都闭目坐下,双手合十,正朗声念着佛经,那方丈却依旧闭目摇头。而院子中的伯庸、灵均以及那四位壮汉却已经神情恍惚,身体蠢蠢欲动,竟慢慢跟着无心的身姿开始舞起来。
“这……”雷无桀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你怎么还在看?”萧瑟困惑,“你难道完全不受影响?”
“我……”雷无桀睁大眼睛看着八个无心的舞蹈,只是觉得白袍纷飞,很是好看,“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啊?”
瑾仙公公手中霜剑挥舞,一道道寒气像是蝴蝶穿花,翩翩而至,每一道都擦着无心的衣袖扫过,倒不似攻向无心,却像是为这天魔舞助兴。
“无心,这天魔舞虽能重现八大魔女的妍态,可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太监了,在我眼里,这些早已是骷髅脓血,看着只会恶心。有没有什么更新鲜的?”
那八个无心中的一个微微一动,白影一闪已掠到瑾仙公公的面前,右手一掌向他推去。
“大搜魂手!大悲赋中的武功你也学会了!”瑾仙公公长剑一挥,一道霜气击中了那正面攻来的白影。那白影的攻势慢慢停了下来,到最后终于停住,身边冒着寒气,竟已被整个冰冻住。瑾仙公公看也没看,长袖一扫,将他击得粉碎!
“别装模作样了,拿出真本事来吧。”瑾仙公公说道。
“怎没拿出真本事?公公你神功盖世,我可不是对手。”无心语气里满是苦涩。
“不是对手?”
“不是!”
“那就去死吧!”瑾仙公公长剑向天一指,喝道,“破!”
只见霜气纵横,寺庙的横梁、门窗上都染上了一层白霜,萧瑟忍不住用力地裹了裹身上的狐裘。雷无桀身上却又开始冒起腾腾热气。
“你想做什么?”萧瑟愣愣地望着他。
“看到这样的对决,却只能旁观,有些遗憾。”雷无桀叹了口气。
“不知好歹。你既然听过沈静舟的名字,就该知道他的剑到底有多么可怕。”萧瑟说。
“自然知道,十七岁时初入江湖,只身挑战五大剑派,先是在两百招内胜孤影剑派掌门卓自在和云栖剑派掌门易水鸿,后又用三百招击败天剑阁阁主夏恢。挑战苍雷剑轩傅清风时,傅清风号称天下第一快剑,对决从不超过十剑,却在出到第八剑的时候,就被击飞了手中的惊雷剑。只有在天水剑宗宗主萧春水那里,沈静舟战至五百招时仍无法取胜,便束剑离去。可萧春水已成名二十载,沈静舟却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时关于他的传说传遍了整个江湖,据说他虽是男子,面容却有天人之姿,出剑时白袍飞舞,霜气纵横,不知有多少暖阁的怀春少女对其心生爱慕。我还听到过一首写他的诗:似有仙人天上来,一剑既出风雪败。只是他只在江湖上出现了三年,后来就消失了,再也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雷无桀对于这些江湖典故都是倒背如流。
“当年沈静舟十七岁,而这个无心,现在好像也是十七岁。”萧瑟幽幽地说。
七个无心在瞬间又合为一个,无心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身上长袍、颈前佛珠全都飞舞起来,嘴里快速不停地念着梵文。瑾仙公公已一剑刺出,剑上带着无上的威势!
“瑾仙是真的要杀他!”萧瑟皱了皱眉。
但是无心猛地睁开了眼睛,在他的面前竟显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铜钟幻象,瑾仙公公的剑一剑刺穿了铜钟,却在无心胸前一寸之处停了下来。
“般若心钟。”瑾仙公公的剑虽然停住了,但是剑气未止,一道寒霜扫向无心的额头。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无心轻声说着,身体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微微一仰,那道寒霜擦着他的额间轻轻划过。
“无心,最后问你一句。要不要跟我走?”瑾仙公公叹了口气。
“你这话说的,倒似要和我私奔一般。”无心笑道。
瑾仙公公愣了一下,笑道:“这么有趣的人,杀了真是可惜。”
“要杀我!也没那么容易!”无心眼睛里闪过一道紫色的流光,妖媚无比。
“心魔引?这就是让忘忧都入魔的武功?”瑾仙公公一愣,望着那双眼睛,感觉整个人的思绪仿佛都飘散开来……
一场大火燃烧了一天一夜,整个城池里的人都在哀号,父亲站在城墙之上举着剑狂吼,却被一箭射落。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场大火中丧生,城很快就会被攻破了,到时候大梁的铁骑就会踏破这片土地,他会被人用马鞭套在脖子上,被一路拖着而死。据说大梁的兵士十分残忍,即便自己死了,他们还是会将自己的皮给剥下来……与其这样屈辱地死去,不如自己了结吧。他望着手中的短剑。
“不如就这样了结了吧。”一个声音轻轻说着。
他忽然笑了。
原本慢慢溃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幻境慢慢消散,瑾仙公公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望着手中的剑轻轻笑着:“倒是很久没有想起那天了,那时候,还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
无心惨然一笑:“公公心若磐石。”
“你可曾去过昆仑,那里终年落雪,雪落下来千年都不会化。我在那里练了六年的剑,我的心早已跟昆仑山的雪一样冷了。心魔引对我来说没有用。”瑾仙公公说道,“受死吧!”
瑾仙公公怒喝一声,无心面前的那个虚幻铜钟顿时被他的剑击得四分五裂,但无心并没有退,而是迎面踏步而上,双袖狂舞,竟一击将其打飞了出去。瑾仙公公毫不慌乱,在空中一个跃身,落在了雷无桀和萧瑟面前:“小无心,你不是我的对手,何不让你的两位小友帮忙呢?”
雷无桀愣了一下,立刻一拳打出。
萧瑟惊呼:“不可!”
“雷家无方拳,好!”瑾仙公公身形一闪,雷无桀一拳走空,瑾仙公公却已站回了那顶轿子边上。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瑾仙公公轻声念了句诗。
无心眉头紧皱,不明白他突然念这首诗的意思。
雷无桀长吁了一口气,刚刚乍看之下只是他一拳走空,可事实上在出拳的瞬间,他至少躲过了风雪剑的三道剑气,他感觉脸颊有微微的刺痛,轻轻抹了一下,摸到了一道血痕,他还是被伤了。
“贸然对风雪剑出手,你疯了吗?刚刚瑾仙要是有必杀之心,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萧瑟靠在门柱之上,懒懒地说。
那边一直作壁上观的长须和尚却也往前踏了一步。
“列阵!”灵均喊了一声,伯庸以及那四名从未出手的壮汉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围着瑾仙公公准备列阵。
“不必了,我们走。”瑾仙公公将剑重新插回了鞘中,几乎都没有看无心一眼就直接走进了轿子之中。四名壮汉立刻收起了兵器,动作有序地抬起了轿子。
灵均和伯庸虽然不明所以,但相视一眼后也立刻收起了手中之剑。
“起轿!”灵均大声喊道。
他们就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抬起了轿子,直接往大梵音寺的门口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走了?”雷无桀不解,望向萧瑟。
萧瑟懒洋洋地摇摇头:“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吃了你一拳,觉得不是对手,所以赶紧跑路了吧。”
雷无桀愣了一下,摸了摸还有些刺痛的伤痕:“我倒希望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那顶轿子走过无心身边的时候,无心听到瑾仙公公轻声说道:“小无心,天龙寺的人已经往这边赶来了,要逃就赶快吧。”
无心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笑道:“逃不掉的。”
“是,你的命能逃掉,但是你的命逃不掉。”瑾仙公公说完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便再也没有言语,那顶轿子就这么出了大梵音寺的门。
“师父,为何突然放手?那人分明不是你的对手。”走出大梵音寺后,伯庸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已经练成了罗刹堂内三十二门秘术,可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对付。不过……灵均,拿笔来,我要传书给大监!”瑾仙公公忽然加重了语气。
灵均从未听过师父用这样焦虑的语气说话,急忙从轿子后方取出了纸笔,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可瑾仙公公接过去,在纸上寥寥写了几个字之后便放下了笔,沉思片刻后竟将那整张纸撕得粉碎,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不行,不能传书,若传书被其他人看到……”
伯庸和灵均相视一眼,瑾仙公公一直以优雅淡然著称,代掌鸿胪寺这么多年,即便遇到祭天大典这样的事,也从不慌乱。在那寺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察觉到的事情,竟让他受到这么大的震动呢?
“不行!灵均,你现在速速去最近的驿站里给我挑一匹快马,我要迅速回帝都,亲自见大监!”瑾仙公公将纸与笔一把丢了出来,说道。
大内排名前五的高手,五大监内地位仅次于大监的掌香监,竟要自己快马千里奔赴帝都,只为了报信?什么信有这么重要?
“领命!”灵均不敢再多想,一个纵身已掠了出去。
瑾仙公公叹了口气,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他喃喃地念着这句诗。
瑾仙公公一行撤出大梵音寺后,雷无桀和萧瑟起身走到了无心的身边。雷无桀问:“无心,你来大梵音寺究竟是要找谁?”
“恐怕就是刚刚那个醉酒的和尚?”萧瑟猜道。
那刚刚醉酒的长须和尚缓缓踏步而来,手中提着那柄戒刀,看着气势汹汹。萧瑟目光一冷:“小心!这和尚的武功,不比瑾仙差多少。”
无心摇摇头,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雷无桀,也迎面朝那和尚走去,两个人在相隔三步之时才停下了脚步。
“你长大了。”长须和尚轻叹一声。
“废话,都十二年过去了。”无心似乎和长须和尚很是熟悉,笑骂道,“难道还是当年那个五岁小童?”
长须和尚也笑笑:“五岁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记得很多啊,记得当时总骑在你的肩膀上,拔你的长胡子。还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有出家,一手碎空刀耍得出神入化,我吵着要与你学。还记得什么呢?”无心目光忽然一冷,“记得你背叛了我爹?”
雷无桀和萧瑟心中一惊,无心在那一瞬间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杀气,但只是转瞬即逝。
“我一直在想,等你长大了,会不会来杀我。我问忘忧大师,他说世间凡事皆有因果,说了一大堆。可我是个假和尚,不懂那些道理。后来我就想,你要是来杀我,我能做什么?大概就是把刀递给你吧。”长须和尚一挥手中戒刀,那戒刀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无心的面前,小半个刀身都插进了地下。
无心用手微微触过刀柄,却没有拔起来:“老和尚和我说要慈悲为怀,我现在是个僧人,怎么会乱开杀戒。放心,我不杀你。”
长须和尚摇摇头:“我倒希望你是来杀我的,你不杀我,说明有更麻烦的事情需要我。”
“不麻烦,只是要你帮我做场法事。”
“做场法事?我只是个假和尚,这么多年连本经都不会念。”
“不是要你一个人做,我要整个大梵音寺帮我做场法事。”
大梵音寺乃是于阗国国寺,今日因为有大敌来犯,所以大多数的和尚都躲在了后院的诵经堂内。若所有的和尚出动,起码有三百人之多,这样排场的法事,怕是只有于阗国国主才有资格吧。
但是长须和尚只是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方丈法兰尊者,喊了一声:“师兄!”
那法兰尊者睁开了眼睛,望着长须和尚。
“师兄,师弟有一事相求。”长须和尚朗声道。
法兰尊者轻轻点头。
“我需要办一场法事,大概要你三百个僧人。”长须和尚也是不客气。
但是法兰尊者却神色不变,闻言只是面露微笑,依旧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老和尚这辈子剩下的唯一一个朋友,让你来主持这场法事也算是报答他这么多年的唠叨了。”无心笑了笑,转过了身,“明日我在那里等你。”
“那明日之后呢?”长须和尚问。
“等到明日我能活下来再说吧。”无心没有再回头,一个跃身,已落在了寺庙的墙上,“明日做完法事你便离开,十二年前他们逼你卷入这件事中,十二年后,你不能重蹈覆辙。”说罢,那白色的身影从庙墙上一跃而下。
“我说雷无桀,你有没有发现每次这无心走的时候都没有打算带我们?”萧瑟默默地说。
“我也发现了。”雷无桀挠了挠头。
“那我们这两个人质到底为什么要死皮赖脸地跟上去?”萧瑟扭头问雷无桀。
“也对,还是直接去找唐师兄吧。”雷无桀终于没有坚持跟上去。
就当两人难得达成一致的时候,那庙墙之上却又探出一个好俊俏的脑袋,那脑袋冲着雷无桀和萧瑟眨了眨眼睛:“二位仁兄怎么还不跟上啊?我们现在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得租几匹马。我可没钱啊!”
“这人真是够了!”萧瑟只能怒骂一声。
无心所说的很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山上有一座破旧的寺庙,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庙里的雕像也掉了胳膊,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寺庙了。无心一个人坐在庙顶,白袍纷飞,望着远处的于阗国默默发呆。
“在看什么?”雷无桀一跃而上,问道。
“你看这于阗国。”无心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
“怎么?”雷无桀不解。
“贫穷吗?”无心问。
雷无桀想了想,点点头。的确,他们前几日所在的三顾城如此繁华,更不用说边境的自由城毕罗了,然而到了于阗国,他看到的都只是一些贫穷的当地人以及苦行的僧侣。
“老和尚却说他很想回到这里。”无心轻声说道。
雷无桀一时不明白无心话里的意思,只是轻声说道:“嗯。”
“老和尚就出生在这于阗国,他六岁时就精通佛理,和当时的大梵音寺主持虚妄法师论法时提出困惑:我所在的国家如此贫穷,人们脸上殊无笑意,所谓求道,为何却如此痛苦?人难道是为了经受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那虚妄法师是如何回答他的?”
“虚妄法师说,花开有绚烂,花凋亦常在,人生百世,沧海桑田,何能一世不忧,万事皆喜。人生无常,有痛苦,才能快乐,二者是共生的。”
“听不懂。”雷无桀坦然。
“老和尚也没听懂,所以他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于阗,四处求道,一直到四十岁时在寒山寺布道施法。但他心中的惑一直未解,若杀一人能救千万人,可这人偏偏又是无辜的,你杀不杀?”
“这……”雷无桀一时犹豫不定。
“要是我,就杀。”坐在下方台阶上的萧瑟幽幽地说。
“很多人想杀我,但是老和尚不同意,所以传我一身罗刹堂武功,天下任凭谁,也无法轻易杀死我。”无心叹气。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萧瑟忽然说。
“萧兄弟见多识广,我对萧兄也很感兴趣,却猜不出你的来历。”无心微笑。
“你姓叶。”萧瑟说得坚定。
“是的,你猜得没错,在入寒山寺门下之前,我的确姓叶。我叫叶安世,是叶鼎之的儿子。”
“叶鼎之?魔教宗主!”雷无桀惊道。
“能让天外天、雪月城、天下佛宗甚至朝廷都如此看重的人,我想来想去总归和叶鼎之有关。”
“什么是天外天?”雷无桀问道。
“众人皆知,十二年前,魔教东征,一片生灵涂炭,但是真正了解魔教的人却不多。魔教其实是大大小小的三十几个域外教派合起来的统称,其中最重要的一支就是天外天,上一任魔教宗主叶鼎之便是天外天的首座。魔教东征失败之后,曾与中原武林立下约定,十二年内不再踏足北离疆土半步。据说这个约定中,还包含着一个质子,这个质子被一个神秘人收养,期限也是十二年。想必就是你了?”萧瑟说。
“是我,那年我五岁,跟随父亲一起东征。后来被忘忧收养,如今十二年期限已到,按说我应该回到天外天了。可是,放走我之后,谁知道魔教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所以有人想废去我的武功,有人想把我监禁起来,也有人想杀了我。”无心说。
“那你呢,你想怎么样?”
“我想回到寒山寺,继续听那个老和尚念经。”无心笑了笑。
萧瑟愣了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束在袖中,往前走了数步,望着远处的于阗国,轻声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十二年期限一到,所有人都会行动,老和尚挡不住那些人,所以忧着忧着就疯了。”无心说道。
“白天那人,是碎空刀王人孙吧?”萧瑟问。
“是,碎空刀王人孙是我父亲生前挚友,他是天山派的弟子,劝说父亲不要东征却没有成功。最后本想一走了之,却被师门所迫参与了围剿魔教一战。那一战后他以师门情意已报为由,退出了天山派,拜了大梵音寺虚妄大师为师。若当时没有退出师门,他现在应该已是天山派的掌门。”无心说。
“也是重情重义的人。”雷无桀点头称赞。
“明天你会死。”萧瑟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你现在应该找一匹快马,马不停蹄地往西边跑。”
“若我想逃,在美人庄内我就可以逃了。”无心一笑,“我说我还有事没做完,是因为老和尚以前总说他想回到这里,现在他尸身没了,但我要把他的魂魄给引回来。”
“明日三百僧人的大法事,势必惊动整个于阗国,九龙寺离这儿不远。到时候那么多高手赶来,你有信心?”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无心站了起来,白色僧袍在空中飞扬。
“但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哦?你知道天外天,认识王人孙,甚至连瑾仙公公曾是名震江湖的风雪剑沈静舟都知道,我还以为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是,你为什么要带上我们二人?我们本是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的人。”萧瑟说道。
“是啊!你如果真的需要帮手,难道不是应该找天外天的那两名高手吗?”雷无桀也问道。
“不是说了吗?我缺钱。你们一个穿着千金裘,一个穿着凤凰火,看着就很有钱。”无心语气真诚。
“你这人,说话总是让人琢磨不透。”萧瑟有些无奈。
“这一点,你们两个倒是相同。”雷无桀嘟囔道。
无心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屋檐边才驻足,忽然一抖长袖,沐着阴冷的月光,仰天长啸,长袖纷飞,竟临风飞舞起来。
“我欲乘风向北行,雪落轩辕大如席。我欲借船向东游,绰约仙子迎风立。我欲踏云千万里,庙堂龙吟奈我何?昆仑之巅沐日光,沧海绝境见青山。长风万里燕归来,不见天涯人不回!”
无心收了衣袖,垂首望着下方,萧瑟此时也抬头看着他,两个人在那一刻,仿佛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
“我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的地方要去。”无心说得认真。
“你此刻看着终于像一个高手了。”萧瑟收回了目光,懒懒地说。
“高不高手不重要,关键是明天要活下去。”无心也将目光望向前方,“还有,你猜得没错。我选择你们,的确是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萧瑟问。
“我修成心魔引的时候,师尊说世上只有两种人可以不受我的影响。一种是天生玲珑心,未经凡尘侵扰;一种则是心思太深,如万丈深潭,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无心说道。
“想必前者指的是雷无桀,后面那个看起来是我了?”萧瑟双手拢在袖中,看似心不在焉。
无心双手合十,笑而不语。
“那沈静舟是哪种?”雷无桀忽然问,“那天在大梵音寺内,他不是也破去了你的心魔引吗?”
“瑾仙公公并没有破去我的心魔引,他的确陷入了自己的心魔之中,只是他意念太强,只困住了他片刻。你们不同,你们与我对视时不会有半点波动。”无心眼中紫光流淌。
“所以呢,遇到了两个不受心魔引影响的人,又如何?”萧瑟漫不经心地问。
“罗刹堂已经被老和尚毁了,我若死了,里面的武功就会失传。所以我想传你们二人每人一门武功,虽然只有一夜的时间,但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样也就不算辜负老和尚了。”无心转身,笑着望向雷无桀。
雷无桀自然欣喜:“是什么武功?”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用拳?”无心问。
“是。”雷无桀点点头。
“曾有江湖百晓生列兵器谱,将武林中最危险的七种兵器合在一起,称‘七种武器’。其中拳头也列为其一,它不是兵器却胜似兵器!今天我要教你的,便是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无心微微含笑,话语间满是高手风范。
雷无桀愣了愣:“好长的名字。”
“看好了!”无心猛地往前踏了几步,双袖一振,右拳猛地一挥,接着便行云流水般打出了一套拳法。
只是无心虽然气势十足,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但是萧瑟却看得紧皱眉头。一套拳法打完之后,无心问雷无桀:“可看全了?”
雷无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打一遍。”无心说。
“哦。”雷无桀应了一声,仔细回忆了一下,将那套拳从头至尾打了一遍,竟没有分毫偏差,只是气势上没有无心那么足。
“好!果然聪慧。”无心赞道,“不愧为江南霹雳堂雷家的弟子。”
雷无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恕我愚钝,这套拳法,高明在哪里?”
萧瑟哼了一声:“傻子,他唬你呢。这哪是什么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这分明就是大罗汉拳,少林寺入门武功,嵩山脚下花二十文钱就能买到的一本秘笈,我家客栈的小二都会几招几式。”
“啊?”雷无桀一脸蒙圈。
“胡说!”无心这一声“胡说”说得倒是正气凛然,“世上再平凡的武功,只要打上千百遍,奇妙自现。你天生玲珑心,这般简单的拳法最适合你,打上五十年,便能天下无敌手。”
“真的?”雷无桀见无心说得一本正经,心中却犹是不信。
“真的。但是五十年太久了。好好一个翩翩少年难道要练成糟老头子才能天下无敌?明明是少年时才应该叱咤武林啊!你听好了,刚刚那套大罗汉拳,只是前一半,后一半是伏魔拳,二者加起来才是真正的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后一半比较难,我手把手地教你!”无心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雷无桀的手,还真是“手把手”地教了起来。
无心在屋顶上领着雷无桀打起了拳,初时还一板一眼打得认认真真,可后来却越来越快,萧瑟在底下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招数,只见一道白影混着一道红光在屋顶上跃来跃去。许久之后,两个人才停了下来,雷无桀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无心倒是气定神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放开了雷无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刚刚领着你打了三遍,你可都记住了。”
“记……记住了。”雷无桀大口喘着粗气。
“好!再打一遍给我看看。”无心笑道。
雷无桀歇了片刻,将呼吸调整过来,点点头:“好!”随即运起真气,用力往前踏了一步,却把整个屋顶都踏缺了一块,一个不留神整个人都摔进了庙中。
“啊!”他躺在一片废墟之中惨叫。
“好,学得不错。”无心在那缺口处蹲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雷无桀。
“哪里不错了?”雷无桀苦笑,他想站起来,却感觉浑身真气已泄,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无心却没有再理会他,他站了起来,转身望着下方的萧瑟:“接下来轮到你了。”
“我不会武功,只会一点逃跑用的轻功。打拳什么的,我半点不会,你能教我什么?那水上漂的武功倒是不错,我可以选吗?”萧瑟说道。
“你心思太重,非天踏浪神通,你是学不会的。学了只会半路掉下来。”无心摇头。
“非天踏浪神通?”萧瑟皱了皱眉,“罗刹堂的武功取名都是这么随意的吗?”
“不是,有些武功秘籍上名字被抹去了,我就瞎取呗。”无心倒是坦然。
“可除了轻功以外,要传授别的武功,你可找错人了。”萧瑟耸耸肩,似乎对那绝世的武学并没有半点兴趣。
“没有找错人,我要传你的这门武功不需要什么基础,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今日教了你,你怕是很久以后才能学会。”无心一跃而下,落在了萧瑟面前,一双眸子中紫光流动。
“这是……”萧瑟微微皱眉。
“我要教你的,是心魔引!”无心嘴角微微扬起,眼中紫光闪烁。
苍山之巅。
一副黑白棋子。
棋桌边却只坐着一人,穿一身黑色长袍,手中却执着白子。
“唐莲到九龙寺了吗?”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坐在棋桌边的那人笑着摇摇头:“到了,可却是空手到的。”
“为何?唐莲失手了?”
“是的,因为有两个老朋友出现了。”
“白发仙,紫衣侯?”
“的确是他们。虽然唐莲的功夫已大有精进,是这一辈年轻人中的翘楚,但是面对这样的高手,怕是犹未可及。”棋桌边的那人将白子落了下去,“该你了。”
那棋盘上应声便多了一个小窟窿。
执白子的人摇摇头:“每次和你下棋,便要毁去我一张棋盘,你的剑气修炼得再强,难道还需要跟我炫耀?”
“所以那人已被天外天带走了?如果真是这样,你不应该来这里找我下棋。”那人却不理他的话茬。
“没有,消息上说天外天并没有得手。在他们混战的时候,那人趁乱跑了,顺手还带走了两名唐莲的同伴,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我猜测,他应该是赶去大梵音寺了。他父亲曾经的至交好友王人孙在那里,那也是他师父忘忧禅师的故土。”
“你刚说,与唐莲随行的还有二人?是雪月城的弟子?”
“不是,唐莲的信上说有一个是雷家弟子,这一趟本该是来雪月城拜师的。”
“雷家弟子?雷家堡最近并没有传信说有弟子入城,莫非有诈?”
“不会,唐莲万事谨慎,这个不必担心。”
“那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据说不是江湖人士,不会武功,是一个客栈的老板,因为那雷门弟子欠了他一笔钱,所以一路跟着。唐莲说这个人心机颇深,不是简单的人物。”
“叫什么名字?”
“他姓萧。”执白子的人意味深长地说。
看不见的那人沉默了片刻,忽又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有,还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如你所想,宫里那位也坐不住了,五大监里的第二高手掌香监瑾仙公公一个月前就已经悄悄离开帝都,而且是直奔于阗国而去。”
“沈静舟也去了,看来宫里那位还是不信任我们。”
“怕是从未信任过,可是你又何曾信任过宫里那位?宫里的意思是,在这件事上,我们三人中至少得有一个出手,可如今我们一个在练剑,一个在下棋,还有一个不知在何处喝酒。”
“这一次本该是由你亲自去的,唐莲就算是这一代雪月城弟子中最出众的,但一个人也不可能敌得过那么多高手,光是那个无心,又真的是好对付的?”
“首座说,该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历练。”
“那现在呢,你要赶去于阗吗?”
“哈哈哈,首座说,年轻人的历练还没有结束。”执白子的人似乎心情很好,又轻轻落下一子。
另外那人忽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执白子之人感觉眼前一片落叶扫过,再抬头一看,已有一个穿着青衣的人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剑。
“你想独自前去?”黑衣人扫了扫身上的碎叶,站了起来。
“事关中原安危,不是儿戏。”青衣人答得干脆。
“你啊,就是把家国大事看得太重。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搅起多大的风雨?”黑衣人叹道。
“是一个修得罗刹堂内所有武功,并且身为天外天前任宗主的十七岁孩子。”
“那又如何?像他这样功夫的人,雪月城内至少有七八个,宫里怕是有十个,唐门有几个?雷家堡有几个?还真怕了他吗?”
“那天外天又有几个?域外魔教十六宗派,又有几个?”青衣人反问他。
“你想着守护天下,可也不一定魔教就整日想着鞭挞天下啊。说到底,十二年之约已到,他本该走的,我们现在强留住他,难道真要成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首座的意思是什么?”
“首座的意思很简单,十二年前魔教东征,雪月城不怕,十二年后一个少主归山,雪月城更不怕。年轻一辈的事由年轻一辈去解决,解决不了才轮到我们这些老头子出马。他早在三日前就已经传书给唐莲了,现在唐莲应该收到了。”
“传书上写了什么?”
“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凭心而动。”
青衣人愣了愣:“凭心而动?”
“就像师尊十二年前写给我们的信一样,凭心而动。”黑衣人笑了笑。
“百里东君这家伙,还是这么乱来。”青衣人沉思许久之后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将剑收了起来,瞬间青影已消失不见。
“喂,这棋还下不下了?”黑衣人朗声问道。
没有人再回答他,只是面前的那副棋盘却在瞬间崩裂了。
黑衣人无奈地摇摇头:“脾气还是这么暴躁,这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练成这必须要心如止水的止水剑法?”
边境之城毕罗,九龙寺。
唐莲站在寺庙庭院之中,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无禅站在他的边上,垂首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师尊只写了四个字。”唐莲仰头望着月亮,有些走神。
无禅愣了一下,呼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不是这四个字。”唐莲摇摇头。
无禅笑了笑:“唐兄,小僧只是呼声佛号罢了。”
唐莲回过神来,也不由得笑了:“我走神了。只是师尊写的那四个字我看不懂,凭心而动,什么是凭心而动?这在佛法里有什么解释吗?”
无禅沉思片刻,说道:“佛曰,随心,随性,随缘。”
唐莲闻言,叹道:“我自小出生在唐门,门规森严,十二岁前在内房六门修炼心法毒术,十六岁时练成外房三十二门所有暗器手法,十七岁时来到雪月城,拜师尊为师,至今已有九年。这二十六年间的事情仿佛是都既定好的,我只需要完成即可。随心,随性,随缘,这三个词我却是想不透。既然无心这么重要,师尊难道不是应该给我下雪月城的绝杀令吗?”
“绝杀令?唐兄认为无心师弟该死?”无禅犹豫了一下,问道。
“不该。”唐莲摇头,“但若师尊的传书上写着,我不会犹豫。”
无禅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对了,无禅大师,一直没有问你,无心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唐莲忽然问。
“小僧很早的时候就离开寒山寺了,只与无心相处了数月,那时他还是个小童,所以其实并不了解无心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幼时有一件事至今印象深刻,那日小僧在寺庙中练拳,无心坐在屋檐之上,在小僧练完拳之后,无心忽然道,这就是金刚伏魔神通?可若魔自在心中,该如何办呢?小僧当时已入佛门六年,修炼这金刚伏魔神通也有三年,闻此言却如天雷灌顶,沉思许久,转身却见无心已经不见。后来,小僧心中想着无心所言之语,再练这金刚伏魔神通,却觉得从前拳法上的困惑都迎刃而解。九龙寺大觉师父来寒山寺时,我正好练就伏魔神通的第四重境界。”无禅说道。
“若不是大师亲言,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五岁幼童所能说出来的话。”唐莲点头,“唐某斗胆问大师一句,如今我们做的事是对的吗?”
“我们还未动手,事情尚未有结果,一切又何能定下对错?”无禅沉声答道。
“所以无禅大师,明日你会如何?”唐莲又问道。
无禅想了想,笑道:“凭心而动。”
唐莲望了无禅一眼,却见无禅目光坦诚,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叹道:“我以为大师的心早已坚若磐石。”
“又不是屋内那些老和尚,谈什么坚若磐石。”无禅往前踏了一步,一跃登上了屋檐,“唐兄慢想,小僧要去睡觉了。”
唐莲愣了一下,这个总是一脸正气,不苟言笑的和尚,此刻却流露了几分少年的心性,倒令他颇为意外。屋檐上的无禅转身,长袍挥舞,在月光下轻笑,倒颇有几分师弟无心的架势,他朗声道:“所谓凭心而动,随心,随性,随缘,是指不必想得太多,遇见之时心中那刹那间的反应,便是施主的心。”
唐莲愣了一下,却见屋檐上的灰袍一闪,无禅已经不见了。而在身后的大殿之中,依然传来轻轻的诵经之声。唐莲笑了笑,仰头看着远方,道:“凭心而动,这是师尊此次要教授给我的道吗?唐莲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