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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风花雪月

已是黄昏,夕阳西下,官道上两匹骏马正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其实两匹都是良驹,但是奔赴千里,纵是良驹此时亦是筋疲力尽。坐在马上的一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另一人则是一袭红衣,红衣人指着远处的一座城池,朗声道:“到了!”

青衫人却是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那可是雪月城!江湖第一城,你难道不兴奋吗?”红衣男不满地说道。

青衫人却皱紧了眉头,一脸不耐烦,见红衣男说得兴奋,抬起一脚,就把他踹下了马:“滚!”

这两人自然便是雷无桀和萧瑟,自从在于阗国送走无心后,两个人就再次踏上了去雪月城的路。只是原本以为傍上了雪月城三城主和首席大弟子,这段路一定走得很轻松,可那无心刚走,转身那一枪西来的枪仙也一枪西去了,雷无桀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大师兄唐莲倒是重情重义,只是给了张地图,然后说自己还有重任在身,得回一趟唐门,也拍拍屁股走了。无禅倒是没说要走,只是寒山寺和雪月城完全是两个方向,于是这趟旅程再度变成了雷无桀和萧瑟二人。

两个路痴。

两个人拿着一张与天书没什么区别的地图,兜兜转转又是三个月,转到萧瑟终于热得受不了,都脱了狐裘换了一身青衫。可比他们更郁闷的想必是唐莲了,唐莲回到雪月城已经有一个月了,但问遍同门,却都说没有这样两个人来过,他担心他们路上是不是出意外了,但又问刚从外回城的弟子,都说最近江湖上风平浪静,没听说哪里有一袭红衣的雷门弟子被杀,想了很久,猜测大概两个人少年心性,没准儿去哪儿玩了。

然而,虽然路途艰辛,他们终于还是到了这座城。

天下四城,北天启,南雪月,西慕凉,东无双。其中天启是皇城,汇聚天下气运。慕凉则是孤城,唯有剑仙洛青阳独身居之。无双城是武城,城中之人皆通武道,且不容外人进入。这三城,与常人而言,都有着说不出的距离感。只有雪月城不同,它自称凡城。

当年这座城名叫“大长和”,后来来了几个绝世之人,眷恋此处风景独美留了下来,这几人武道冠绝天下,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这里便成了他们的城。他们为其改名——雪月。

然而当雷无桀和萧瑟骑着马走到城下之时,却发现城门之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不是雪月,而是——下关。

“走错了?”雷无桀愣了一下。

萧瑟伸出手,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阵阵春风,喃喃吟道:“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你在说什么?”雷无桀不解。

“闭嘴!”萧瑟又是一脚。

两个人下了马,牵着马进城而去,却发现这座城与普通的城池并无不同。街边都是叫卖的小贩,路边有大大小小的酒铺,有捧着茶花的姑娘踏着轻盈的步伐从他们身边跑过,有身上搭着一块白毛巾的小二过来打招呼:“二位客官,可是新入城?不妨先来小店喝一杯茶,歇息歇息。”

“我们真没走错地方?”雷无桀仍是不解。

萧瑟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而是跟着小二走进了茶铺之中。雷无桀无奈,只能跟了上去。两个人要了一壶茶和一些茶点,萧瑟不紧不慢地吃着,雷无桀没心情吃东西,左顾右盼,心想莫不是这些小二、茶客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心想这雪月城,也太高深莫测了些。

那小二似乎看出了雷无桀的疑惑,也已司空见惯,笑着说:“客官是不是心中在想,雪月城为何是这番平凡景象,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正是正是!”雷无桀点头。

“客官请看。”小二指着远处的一座高高的阁楼,道,“可看见了那座登天阁?”

“我又不瞎,自然看到了。”雷无桀不解。

“过了那座登天阁,便是上关了,那才是真正的雪月城。登天阁外,仍是凡城。跨过登天阁,才能见雪月。莫不然这武林至尊第一城,也太好见了吧。”小二笑道。

“原来如此!”雷无桀恍然大悟,心中的疑惑一扫而空,喝了一口茶,道,“要跨过登天阁,很难吗?”

“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要是有一张名刺,那么直接走进去就是了。要是没有,那就得上登天阁,登天阁十六层,据说要是你能登到第十六层,那么你就能见到那位名冠天下的雪月城主百里东君了。”小二笑了笑,“两位若是要登阁,不如来一壶小店特酿的‘风花雪月’,壮一壮胆?”

“风花雪月?这酒名字有意思。我不好这口,但我这位朋友风流无比,给他来一壶。”雷无桀指了指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萧瑟。

“好嘞。”小二也不管雷无桀话语里的讥讽,急忙转身去拿酒了。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有意思。”雷无桀望着远处那座通天阁,喃喃道,“这雪月城果真没有令我失望。你说唐师兄是百里城主的弟子,莫不是他就登上了那十六层?你觉得我能登上几层?”

“风花雪月来了!”小二将酒壶放了上来。

萧瑟倒也没有客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只觉得这酒清冽无比,算不得醇厚,却有一种清凉淡雅的感觉,心情也好了几分,破天荒地搭理了雷无桀几句:“唐莲是唐门长老唐怜月的弟子,根本无须闯那登天阁。需要上那登天阁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试图前来挑衅雪月城的,另一种是想要拜师雪月城的。登上五层就能拜入雪月城门下,登上十层就能有长老授业,登上十六层,那便是百里东君的弟子了。”

“这位客官倒是对雪月城很是了解?不是第一次来?”小二来了兴致,接话道,“但我从小在这下关城内长大,登上第十层的人都是屈指可数,至于这登上第十六层的,也见过一个,但那次却没见到百里东君大人。”

“是那号称棍打江湖的乞丐徐为吧?”萧瑟又喝了一杯。

“客官是有见识的人。正是那提着一根破棍而来的老乞丐,当时还在我这里讨了碗茶喝,当时我想,这人是疯了啊,连个馒头也吃不起却要去闯那登天阁。可是他一闯就是十层,登上十层后,又来我这里讨了碗酒喝,我哪里敢不给,拎着一壶就过去了。那老乞丐儿也不推辞,只是就喝了一壶,然后又一连上了五层。上去的时候是个穿得破破烂烂、无精打采的老乞丐,可是十五层一过,就觉得他是那神仙似的人物了。十五层过后,那老乞丐就来我这茶铺里坐着,又要了一壶风花雪月,就这么一杯一杯慢慢喝着,从正午喝到了黄昏,但登天阁那边一直都没有动静。”

“我们想,莫不是这雪月城没招儿了?结果就在那老乞丐喝完这一壶的时候,那登天阁顶终于站了一个人。那人拿着一杆乌金色的长枪,穿着一身黑袍,那一刻,满城的风似乎都停了,都围着那阁顶转悠。我想,那才是真正神仙似的人物,这老乞丐算什么。”

“枪仙司空长风。”萧瑟淡淡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对,正是枪仙司空长风!我们雪月城的三城主。然后就听那老乞丐大笑几声,提着那破棍子就上了……”

“然后呢?”雷无桀听故事来劲了,忍不住问。

小二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雷无桀豪迈地挥了挥手:“小二,再来一壶风花雪月。”

萧瑟愣了愣:“你有钱吗?”

雷无桀拍了拍萧瑟肩膀:“这都到雪月城了?你还怕我赖账?小二你继续说。”

小二喜笑颜开:“只看到那老乞丐提着棍子,一跃就上了十六层,然后……”

“然后?”雷无桀咽了口口水。

“然后一枪给打下来了。”萧瑟冷冷地接了一句。

雷无桀啧了一声:“瞎说什么,都打过十五层了,怎么能被一枪打下来呢?”

小二脸上挂不住了,只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客人远没有眼前这个红衣客官可爱,悻悻地说:“这客官说得倒没错,的确是被一枪打下来了。不过那老乞丐儿倒是很高兴,从十六层摔下来也没摔死,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拿着棍子就走了。”

“真给一棍子打下来了。”雷无桀有些惊讶,不过想想当初那枪仙一枪西来以及不出手就逼得无双城大弟子连退三十步的气势,这一枪打落持棍老头的故事倒也不应该是子虚乌有。

“不过,那之后就没再见过那三城主喽,别说十六层,连十三层都没人登上过了。”小二有些怅然。

“枪仙就算了,想不想见见剑仙。等着,我带你去见些新鲜的。”雷无桀笑着站起了身,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这酒太柔了,不如萧老板你家的老槽烧。”

萧瑟冷冷地哼了一声。

“走,去闯那登天阁!”雷无桀笑着往前跨了一步。

可等雷无桀豪情万丈地走出数步之后,转头却发现那萧瑟依然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一杯接着一杯喝着。

“怎么还不走?”雷无桀问。

萧瑟眉毛轻轻一挑:“付过账了?”

雷无桀只觉得满腔热血被浇了一头冷水,从身上翻出了最后一些碎银子,又走回去放在了桌上:“小二,结账。”

那小二一开始见他气宇不凡,生得又是那般俊俏,本以为是个富贵公子,可出手却是如此寒酸,收了银子就冷着一张脸走开了。

“这下可以走了吧?”雷无桀无奈地看着萧瑟。

萧瑟却又喝了一杯酒,轻轻摇头:“不走。”

“又是为何!”雷无桀怒了,可被萧瑟瞪了一眼,气焰又立刻灭了下去。

萧瑟慢悠悠地说:“走,可以。登天阁,不闯。你是雷门弟子,根本不需要去闯那登天阁,拿着名刺大摇大摆地进去就好了。”

“我没有名刺。”雷无桀轻声说道。

“什么?”萧瑟一愣。

“我没有名刺。”雷无桀的声音轻得就像是蚊子叫。

萧瑟这次却听得一清二楚了,他带着几分威胁意味地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名刺?你堂堂雷家堡的弟子,你和我说你没有名刺?你没有名刺,你来什么雪月城?”

雷无桀挠挠头:“其实这一次,我是自己跑来的。雷家堡今年去雪月城的名单里并没有我。因为,我是……”

“因为你是雷轰的弟子。”萧瑟微微皱了皱眉。

雷无桀点点头:“是,我是雷轰的弟子。师父在雷家堡里是一个异类,除了我,没有人同他说话。那天他给了我这个包裹,和我说,去雪月城,见一个人。于是我就来了。”

萧瑟眉头越皱越紧,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骂下去。

“但你放心,这登天阁我会闯过去的。”雷无桀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欠你的银子也一定会还。”

“要见你说的那个人,需要到第几层?”萧瑟问道。

“大概就是那第十六层了吧。”雷无桀咧嘴笑了笑。

“我大概猜到你要见的那个人是谁了。”萧瑟站起了身,往外走去,“但是以你现在的修为,你闯不到的。”

雷无桀跟了上去,拍了拍那个长长的包裹:“其实这一路我还藏了一手,而且这几个月我日日打那罗汉拳,已经悟出了几分道理。”

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往前走着,其间路过了一家酒肆,萧瑟突然驻足,使劲嗅了嗅鼻子:“好香。”他抬头,看到了上面的招牌:东归。

“你就在这里等我吧。”雷无桀拍了拍萧瑟的肩膀,“我去闯阁,等闯到十六层,见到了我想见的那个人,我就回来找你。”

萧瑟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带着五百两银子回来找你!”雷无桀急忙补了一句。

萧瑟叹了口气,没有言语。雷无桀却已经大踏步地往前走了,萧瑟想起那个雪夜,这个少年也是这样大踏步地冲着自己的雪落山庄走来,带着一身的意气风发。

“你觉得他能闯到几层?”忽然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萧瑟转过头,看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边。那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神色也是懒懒的,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带着几分颓唐,但是眉宇里却有掩盖不住的风流气,与同样一身青衫的萧瑟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

“十一层,大概能刚过长老阁。十六层,那是想都不能想的。”萧瑟转过身去,说道。

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摸了摸那撇胡子,摇头:“若打开那个包裹,能到十二层。”

“只多一层?”萧瑟挑了挑眉。

“十层往上,每一层,就是一个境界。”男人笑了笑。

“你这么了解?”萧瑟问。

“我在这里已开了十多年的酒肆了。”男人站在那块“东归”的牌子下,很是自豪地说道。

“刚刚那有个小二也说自己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了,懂的似乎却没有你多。”萧瑟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男人指了指屋内,然后使劲嗅了一下鼻子,“因为我的酒,比他的香。”

“都有什么酒?”萧瑟问道。

“绍兴花雕杜康酒,兰陵美酒状元红,枣集美酒鸿茅酒,羊羔美酒五加皮,女儿酒竹叶青,酃酒鹤年贡,杏花汾酒‘同盛金’。客官想要喝哪种?”男子光说着这些名字,就觉得自己已经醉晕过去了。

“既然到了雪月城,自然想喝那风花雪月。”萧瑟倒是一样都没有选。

“风花雪月?”男子笑了笑,手轻轻一挥,一朵路边卖花姑娘手中的茶花落到了他的手中,“我现在就去酿。”

“现在才酿,是否有些晚了?”萧瑟对于他几乎神乎其技地随意一挥手并没有流露出惊讶。

“不晚,有的酒越陈越好喝,有的酒却是越新鲜越好喝。风花雪月,等不了片刻,酒酿成之时,是它最美之时。不用急,今夜月好,能饮。”男子拿着那朵茶花走进了酒肆之中。

萧瑟琢磨了一会儿这男人的话中意味后,也是一笑,便打算跟着他走进去,却无意中瞥见了那个无意中被摘去了手中茶花的卖花女,正委屈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总遇到这些个要花钱的破事,只能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碎银,丢给了那卖花女。

卖花女顿时破涕为笑,拿着银子道了句谢就跑开了。萧瑟没有搭理她,只是转头又望见那一袭红衣,却是已快走到登天阁楼下了。

萧瑟走进酒肆,发现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酒肆中人声鼎沸,生意很好,萧瑟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一个小二迎了上来:“客官要些什么。”

“我约了你们老板晚上喝那一壶风花雪月。现在,随便给我上些打发时间的酒就好。”萧瑟懒懒地说。

“客官说笑了,小店的酒都是绝品。可没什么打发时间的酒。小的自作主张,就来桑落、新丰、茱萸、松醪、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松花、声闻、般若各一盏吧。”小二一口气说了十二种酒的名字。

“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萧瑟微微一皱眉。

“一共十二盏,客官的朋友每登上一阁,就喝上一盏。十二盏之后,客官的朋友也该回来了。就可以喝那风花雪月了。”小二脸上依然挂着笑意。

这酒店摆明了不是普通的角色,萧瑟被勾起了好奇心,心中没有半点畏惧,只是点点头,道:“好,就来这十二盏。”

很快,小二就将十二盏酒拿了上来,摆了张长桌一字摆开,分外壮观。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望了过来,看着这个穿着青衫的俊秀年轻人,低声议论着。萧瑟却并不理会,只是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喝着。只是才喝完这第一盏,一袭红衣的雷无桀就踏门走了进来,看到萧瑟喝酒的架势也是一惊:“萧瑟,你不用这么着急吧?现在就给我摆起庆功宴来了?”

萧瑟更惊:“你第一层就被打下来了?”

雷无桀叹了口气,坐下来,仰头就喝了一碗桑落酒,摇摇头:“哪能呢。”

“那怎么就回来了?”萧瑟不解。

“唉,守阁的人说,已是戌时了。登天阁关门了,要去得等明天了!”雷无桀满是惋惜。

萧瑟则是哑口无言,只想退了这一桌子的酒。

此时,城门口又有一匹满是疲态的老马晃悠进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牵着那匹马,背上挂着一柄桃木剑,而在他之前则走着一个背书箱的书生,一脸欣喜地望着城中的场景,喃喃道:“这雪月城可比那青城山有趣多了。”

那背桃木剑的书童倒是一脸的不屑:“雪月城是凡城,青城山是仙山。小师叔你真是俗不可耐。”

“俗就俗了。”那书生笑道,“你们是修道,我只是练剑。可没入你们那仙门。还有,别叫我小师叔,要叫我公子。”

“公个屁。”书童没留半分情面。

书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骂道:“张口屎尿屁,这就是你的修仙之道?”

书童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你懂个屁!”

“好,我不懂。”书生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也不懂那无量剑术,你找别人学去。”

“好呀。”书童倒是不惧,“那我回去就告诉师祖,你偷偷跑来雪月城!”

“要是真能见到那个人,师父开心还来不及,岂会真的责怪我?”书生笑了笑,望着远处那座登天阁。

“这登天阁上真有那神仙般的人物,连师祖都看得上?”书童歪了歪脑袋,不解。

“那当然,就看阁上那位,看不看得上师父了。”书生笑了,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

“什么时候登阁?”书童问道。

书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装模作样地甩了一下后伸手握住一根飞起的竹签,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后说道:“明日午时!”

书童看着书生解签的动作一下子就来气了,手指一挥,一道剑气就将那书签瞬间折断了,书童带着几分调侃说:“公子,你这签,拿反了!”

雷无桀和萧瑟就这么不说话,面对面坐着,桑落、新丰、茱萸、松醪、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松花、声闻、般若,一盏一盏地喝着,两个人酒量惊人,都毫无醉意。

“本来,我们猜测,你能登上这十二层,所以就点了十二盏酒。”在喝到最后一盏般若酒的时候,萧瑟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雷无桀愣了一下,“还有谁?”

“我。”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雷无桀闻声望去,却见一个青衫、披发、留着小胡子的人懒洋洋地走了过来。

“你哥哥?”雷无桀想了一下。

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打了个哈欠,嘴巴微微一张,那最后一盏般若酒就被他直接吸入了嘴中。

雷无桀看得目瞪口呆,他听说过隔空取物的功夫,却从没见过这隔空吸酒的本事。

“酒酿好了?”萧瑟问道。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两人身边坐了下来:“还差那一抹月光。”

“敢问这位究竟是?”雷无桀知道眼前又是位高手,语气中多了几分敬意。

“这酒肆的老板。”男人微微眯了眯眼,“这般若酒酒劲好大,竟有几分困了。”

酒肆老板?可酒量竟然差成这样。雷无桀有些纳闷,但没有问出口。面前已没有了酒,萧瑟把玩着一个酒杯,饶有趣味地望着男人:“这十二盏酒,说实话已是世间绝品,我喝过天启城中那碉楼小筑号称冠绝天下的秋露白,也就和这些旗鼓相当。这些酒,都是你酿的?”

男人仿佛有些醉意了,眯起了眼睛:“那是自然。”

“风花雪月,比这些更妙?”萧瑟也眯起了眼睛。

“有若天成。”男人闭上了眼睛,陶醉地吸了吸鼻子。

不解风情的雷无桀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那雪落山庄的老槽烧更好喝一点。”

男人睁开了一线眼睛:“雪落山庄?”

萧瑟将那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不要拍马屁,该还的酒钱,记得还上就好了。”

“不过这风花雪月,仍不是最妙的。”男人忽然说。

“哦?”萧瑟来了兴趣,“更妙的是什么?”

“孟婆汤。”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孟婆汤?”雷无桀皱了皱眉,“那不是人到了下面才喝的东西吗?”如雷无桀所言,孟婆汤是鬼怪故事里常出现的一种喝了可以忘记所有烦恼和爱恨情仇的茶汤,传说当人成了亡魂,走过那奈何桥,投往来世的时候,它就被端在孟婆手里,静静地等待着你喝下它。人生在世,多苦多难,这一碗下去,是种释然,彻彻底底地与前世做一个了断。

“对啊,孟婆汤,只需要喝上一杯,你就会忘记所有过去发生的事,醒来后,就又是新的人生。多好。可是我一直酿不出来。”男人头越垂越低,仿佛已经彻底醉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萧瑟听出了男人言语里的怅然,站起了身,走到了酒肆门口。两个人对着十二盏酒从黄昏喝到了深夜,萧瑟走出门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萧瑟沐着阴冷的月光,静静地发呆。雷无桀也走出了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的登天阁,忽然问:“萧瑟,你以前的家是在天启城吗?”

萧瑟愣了一下:“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总听你提起天启,感觉你在那里住了很久。”雷无桀缓缓道。

“只是一个住过的地方罢了。”萧瑟双手拢在袖中,遥望着远方,“我没有家。”

两个人没有再言语,就这么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过,萧瑟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寒冷,心想那老板可能真的睡去了,今晚那绝妙的风花雪月怕是喝不上了,叹了口气:“雷无桀,我们走吧。”

雷无桀应了一声,可一侧身,却发现那穿着青衫的酒肆老板已经醒了过来。他站起了身,嘴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一醉年年今夜月。这酒,已成了。”

男子转身走向后院,萧瑟和雷无桀对望了一眼,也跟了上去。两人踏入后院,只见那男人站在院子中央,院子里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酒缸,而桌上则放着一个小酒坛,酒坛的上方飘着那一朵茶花。

“既然酒成,便求饮一杯。”萧瑟说道。

“莫急。”男子一笑,手轻轻一挥,竟将那酒坛中的酒整个扯了出来。男人就挟着这一汪酒水一跃跳到了屋顶之上,手轻轻挥着,那酒水被扯得长长的,如同宫人的白色舞袖一般好看。酒水映着月光,闪闪发亮,又似那一条小小银河。

男子轻轻挥着手,闭上了眼睛,竟在屋顶上飘然起舞。

“欲梦清虚桂子飘,一杯浊酒向天邀。何人恁爱今宵月,也上楼头弄玉箫。”

男子朗声念完了这首诗后,收了青袖,停了舞蹈,手轻轻一指,那汪酒水飞回了酒坛之中。男子一跃而下,左手握住那一朵从酒水中落下来的茶花,右手拿过酒杯,舀了一碗,手轻轻一挥,落在了萧瑟的手上,又舀了一碗,落在了雷无桀的手上。

“喝吧,这是最好的风花雪月。”男人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光亮。

萧瑟先于雷无桀仰头喝了一杯,放下酒杯后,沉默不语。

“怎么样?”男人问。

“舒凉如风,柔美如花,寂静如雪,怅凉如月。”萧瑟喃喃说着。

“好酒能品一味,碉楼小筑的秋露白号称能品三味。我这酒能品四味?”男子语气里有些自豪。

“人间百味。”萧瑟淡淡说道,忽然一跃登上了屋顶,朝北面的方向坐了下来,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许久之后缓缓说道,“是的,我的家在天启城。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雷无桀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朝北而坐、一瞬间变得有些陌生的萧瑟,笑了笑说:“寂静如雪,怅凉如月。我可不喜欢这样的酒,透露着一股子小家子气。我喜欢的是那种炽烈如火的酒。”

出乎他所料,坐在屋顶伤秋悲月的萧瑟说:“我知道,雪落山庄的老槽烧嘛。”

“还是你懂我。”雷无桀仰头,一口喝下了那杯酒,可那杯酒却不像萧瑟说得那么柔美,雷无桀只觉得那酒像是烧刀一般热烈,他感觉整个人在一瞬间就像被火点着一般燃烧了起来,身上热气腾涌,眼睛瞬间变得通红,那火灼之术竟然不受控制地被运起了。雷无桀擦去了满头大汗,大口喘着粗气,望向酿酒的男子:“怎么会这样?”

男子并不惊讶,只是又倒上了一碗酒,缓缓道:“我给你一个许诺,你每喝一杯,便能多上登天阁一层,你觉得如何?”

雷无桀却没有力气理他,他与那股在身体中乱涌的热气抗衡着,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身上的热气才渐渐散去,他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他自然明白刚刚那一杯后,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望向那个男人,眼神里满是震惊:“你到底是谁?这究竟又是什么酒?”

“我是一个酒肆老板,这是我的风花雪月。我现在只问你,还要不要喝这第二杯。”男子晃悠着手中的酒杯。

雷无桀也不再多言,夺过了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只是酒才刚落肚,就忍不住怒吼一声,后院中除了装有风花雪月的那个酒坛外,其余十二个酒缸瞬间炸裂,酒水流淌出来,整个院中充盈着一股浓郁的酒香。萧瑟对屋檐下的变故置若罔闻,依旧遥遥地望着那北方,并没有回头。

“你现在应该能登上十四层了,这第三杯,你可敢喝?”男子衣袖一挥,又一碗酒落在了雷无桀的面前。

雷无桀却没有用手去接,此刻的他瞳孔火红,全身的肌肉都虬结起来,竟学着那男子刚才做的一般,用力一吸,将那碗酒吸入了嘴中。

“好。”男子微微一笑,赞叹道。

雷无桀用力坐了下来,那些从酒缸中涌出来的酒在接近他的三丈之内,瞬间化成了蒸汽。青衫男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几分炎热,提着酒坛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第四杯,你要不要喝?”

雷无桀没有说话,缓缓地伸出了手。

“这一杯,你喝了肯定会死。”男子一手提着酒坛,一手轻轻敲击着。

雷无桀的手并没有放下,眼神灼热,像是要把这个男子烧化一般。

“死的话,都不需要上那登天阁了,直接就登天了。”男子笑道,却不畏惧。

雷无桀的手握成了拳,咬牙切齿地说:“给我。”

“哈哈哈。”男子朗声长笑,忽然提起那酒坛,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放下酒坛,擦去了嘴角遗留下来的一滴酒水,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你醉了。”

雷无桀的身体轰然倒地。

三杯酒之后,雷无桀的火灼之术也在瞬间突破了三重境界,按照师父雷轰所说,本来自己要达到这层境界,至少得苦练三年。然而,如今仅是三杯酒。

是的,他是醉了。

一醉登天。 nvqDvrU/pyNvduY9oN8aS3bTQHzheORqA4O+/RY9RHCLkwPcNtQlhcRvkiUieV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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