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一壶酒,一袭春风,一醉方休。
浪客四海为家,漂泊落拓,衣服总是不换的,头发总是不束的,这澡……自然也是很少洗的。那一日,枪客抱着一杆枪摇摇晃晃地走在长街上,枪首挂着一个酒葫芦,里面空晃晃的,似乎已经被喝空了。白东君并没有嫌弃他的落拓,看到那枪首上的酒葫芦很是欣赏,便邀他进来喝酒,也多亏了这一邀。这名枪客虽然穷酸落拓,但是枪法真的很好,接下来那些上门来赶他们走的人,都被他一枪给打跑了。从此以后枪客就住了下来,每日免费喝酒,只需要护卫酒肆安宁。
“这得亏是在柴桑城,要是在乾东城,那些个地痞无赖,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白东君想起那些无赖就生气。
枪客冷哼了一声:“他们也不会去乾东城,这里也终究是柴桑城。”
“你算一算,你从来的那一天,到今天,喝的酒,该给我多少银子了?”白东君恼怒道。
枪客一拍桌子:“要不是我,你早就被赶跑了,这酒肆还能开?喝你点酒怎么了!我不喝,还不是那么放着!对了,今天吃什么!”
话题急速变换,白东君却很有默契地接了下去:“今儿有钱了,不吃馒头,我去买点肉!”白东君愤怒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从柜台里掏出几两银子走到了对面的肉铺前,“老板,来半斤肉,不要骨头。”
那屠夫望向白东君,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白东君有点心虚地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这些钱……应该够的吧?”
屠夫沉声道:“放下吧。”
白东君急忙将银子放在了台子上。
屠夫拎起一块后肘,砍刀一挥,在肘子上划出了一道深长的口子,他再一挥,砍刀紧贴着里面的筒骨划了进去。“啪”的一声,一块厚重的肘子肉摔在了地上,和骨头清晰地分离了开来。
“老板厉害啊。”白东君一边赞叹着,一边伸手想去拿那肘子肉。
“等等!”屠夫厉声喝住了他,他提起屠刀,吓得白东君手一缩,只见他拿起那骨头,将屠刀轻轻落下,然后忽然,屠刀就以看不分明的速度极快地在那大骨头上滑动起来,随着屠刀的滑动,一片一片原本粘在骨头上的肉落了下来。
那个瞬间,白东君仿佛有一个错觉,就是在屠刀的滑动着,那根长长的骨头上,似乎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然而只是一个瞬间之后,屠夫就已经将这些肉用油纸包好,给他递了过来,屠夫看见白东君惊诧的目光,还有几分得意:“拿去吧。”
白东君接过油纸包,转身跑回了自己的酒肆,冲着那枪客说道:“对面那屠夫,这砍肉的手法真神了。”
“怎么?”枪客已经坐在台阶上,一脸懒洋洋的表情。
白东君把刚才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随后感叹了一句:“柴桑城真是卧虎藏龙啊,所谓熟能生巧,这屠夫得杀过上千头猪才有这能耐吧。”
“呸!”枪客一脸鄙视地看着他,“杀过上千个人还差不多!那骨上开花的功夫,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能有的。更何况你看看这肘子肉。”
“这肘子肉怎么了?”白东君更加困惑了。
“我说你这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太没有生活常识了。这肘子肉,肉可以用来红烧、做酱肉,这骨头用来炖汤。一般店家都会给你把肉剃出来,把骨头给你砍成几段熬汤,这骨头上的肉必然得留着,若是都剔得干干净净了,那么炖出来的汤,哪还有半点滋味。哪个屠夫会做这样的蠢事?还有,剔肉的确是门手艺,但那是有专门的小刀的,哪个屠夫拿着砍骨刀剔肉,疯了吗?”枪客说道。
“原来是武功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白东君一脸失落,似乎一个东西和武功产生了联系,在他这里就没了趣味。
枪客怒道:“你究竟听明白我的意思没?”
白东君还是皱着眉头:“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枪客拉过白东君,低声道,“入狼窝了!”
“狼窝?”白东君惑道,“你是说这一条街……”
“既然这个屠夫出了问题,既然这一整条街最近都如此奇怪,那么就表示如今这条街上,都不是普通人。”枪客沉声道,“我混了这么多年江湖,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白东君冷笑:“那你倒是嗅一嗅,这是为啥?”
“和顾府有关,方才那些人,看着样子便是去顾府的。”枪客说道。
白东君恍然大悟:“他们要去抢顾府的钱!”
“我呸!”枪客手扶额,一脸无奈,“顾府势力震慑整个西南道,黑白两路都对他毕恭毕敬,你却只看到钱。”
“那是为了什么?”白东君出了乾东城,对这世间之事几乎一无所知。
“为了人。”枪客望向长街尽头不远处的那处大宅,“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什么诗?”
“风华难测清歌雅,灼墨多言凌云狂。柳月绝代墨尘丑,卿相有才留无名。”枪客缓缓念叨。
白东君琢磨了一下,摇头:“也不押韵,不是什么好诗。”
“这首诗是百晓堂发的公子榜,不在于押韵,在于贴切。这首诗写的是北离的八位绝世的少年英才,城府极深的风华公子,风雅精致的清歌公子,一口三舌的灼墨公子,狂傲放荡的凌云公子,容颜绝代的柳月公子,其貌不扬的墨尘公子,才华绝世的卿相公子,以及空缺暂留的无名公子。”枪客解释道。
白东君细想了一下:“你想做那无名公子吗?”
“我不是公子,公子应是儒雅翩翩,堪登大堂的,可我只想做个浪客,买一匹马提上酒,然后纵马扬鞭,一醉春风。”枪客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就要醉去了,但他立刻睁开了眼,“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说的是这诗里的另一位公子。”
“谁?”
“凌云公子,顾剑门。狂傲放荡,曾经是天启城小恶霸,比你这乾东城小霸王要威风多了,后来随兄之命回了柴桑城,如今便在那座宅子里。”枪客用枪指了指那座大宅。
“我只知道顾家有钱,却还有这等人物?凌云公子,天启恶霸,走,邀他来喝酒!”白东君顿时心生好奇,起身便要走。
“是得去见一见他,但不是请他喝酒,而是去打探一下,为什么这一条街会变成这样。”枪客幽幽地说。
忽然间,下起了雨。
两个人关上了酒肆的门,各撑了一把伞便走进了雨中,枪客带着白东君朝着相反的地方走了出去,绕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道:“到了。”
白东君一愣:“怎么就到了?”
“这是顾府的后院,你以为从正门进,我们能走进去?我敢保证,如果我们走的方向是顾府,那我们走不出那条街。”枪客冷笑。
白东君立刻恍然:“佩服佩服。”
枪客晃了晃手里的长枪:“我在江湖晃荡了这么多年,如果这些心思都没有,早就已经被埋在下面了。我们就从这里翻墙过去……等等,有人!”枪客立刻拿起长枪,护住白东君往后退了一步。
在不远处的楼阁上,果然立着两个白衣女子。她们穿着一身白衣,背对他们而立,身上散发着森森鬼气,她们没有撑伞,但那些雨水却打不到她们的白衣上。她们手轻轻地张着,仿佛手里扯着看不见的丝线。
而在二人相距的空间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冲着顾家后院的高墙行去,但他并未和想象中一样翻墙而入,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了雨中。
白东君和枪客相视一眼,同时低呼一声:“鬼啊!”
微微的寒意随着这一场阴柔细腻的雨悄然降落在了这座精致的城池,泥土的芬芳随着细雨不断的敲打逐渐在这座城池弥漫开来,水汽氤氲而上。柴桑像是变成了一个美丽而慵懒的女子,让人只望一眼,便能醉心其中。但是这样的天气,不应该喝酒,更不应该独饮。秋意袭人,易伤身。
楼阁厅内的男子却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他靠着柱子躺在地上,举起酒杯对着那雨水幽幽地说道:“这样的天气,如果去风起池边,会看到细雨朦胧的池水,恍若有仙境的感觉。而若去凤凰街上行走,会有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从你的身边走过,两边的亭楼中会有穿着艳丽的女子朝你丢下红色的手绢招揽你上楼,也会有若有若无的琴声从不知何处传来。这便是我少年时最爱的柴桑城啊。”
“公子……”身后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穿着一身军甲,左手按着腰间的佩剑,是一个戒备着的军人。可那个被他换作“公子”的人却只是穿着黑色的长袍,松松垮垮的,像是刚刚沐浴起身的贵人。他席地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但是却只有他一个人独自饮着,不慌不忙,似乎对面的客人还在赶来这里的路上。
但是那个客人,怕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兄长,没能最后见上一面啊。”那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用力地扣在了矮桌上,“枉我顾剑门被称公子凌云,可看兄长惨死,不能杀敌,却只能醉饮,李苏离,你说这是不是笑话,笑话啊。”
李苏离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安慰,可忽然他觉得心中一冷,一股寒气没来由地从背后升起。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了起来。
直到,有雨滴敲打着竹纸伞的声音突然响起。
滴,滴,滴。
李苏离一惊,拔出了手中的剑,转头望向大厅外的方向。
一个一席黑色长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那里,庭院里并没有门,李苏离也没有听到任何人落地的声音,那个男人就像是鬼魅一般凭空出现。竹纸伞挡住了男人的脸,李苏离看不清他的神色,男人慢慢地朝着这边走来,每一步的落下都有水花溅起,但是他的脚步声却很轻,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雨水敲打着伞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男人一步一步终于走近了,顾剑门举起了酒杯,恍若没有看到一般,轻轻啜了一口。李苏离终于忍不住冲到了门口,男人的脸终于在油纸伞下显露了出来,是一张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看不清楚大概的年纪,眼神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只是当他看向李苏离的时候,李苏离觉得这个人突然变成了一把很锋利的剑。但只是一个瞬间,男人突然微微地冲着他笑了一下,那种压迫感便消失了,整个人儒雅温和的像是贵族公子一般。
李苏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突然有些惊恐,他挥剑指着男人,怒吼道:“站住!”
男人很听话地在离厅门三门之遥的地方站住了,抬头微微笑着,目光穿过李苏离,看向了坐在那里慢慢饮着酒的顾剑门。雨越下越大,用力地敲打着那把竹伞。
“是来自暗河的贵客吧。苏离,不要造次,放先生进来。”顾剑门将酒杯放在了桌上,站了起来。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剑,细细长长的,像是一件装饰品。
男人摇了摇头,依旧浅浅地笑着:“不必了,我站在这里说话即可。”
“屋里没有雨,还暖和些,先生是信不过我顾剑门么?”顾剑门走了过去,目光对上了男人。
“如果北离还有一个值得我们暗河相信的人话,那么便一定是公子了。”男人微微侧身,“只是,在成为朋友之前,我还不想踏入公子的地方。”
“你已经踏入了。”顾剑门看着他,语气有些锐利。
男人笑了笑,没有回答,气氛变得安静。
顾剑门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发现这个男人的锋芒仿佛已经被全部收敛起来了,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杀气。他问道:“暗河,也需要有朋友么?”
男人微微颔首:“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杀手,也需要有朋友才能活下去啊。暗河选中了公子,认为公子能帮我们做到一些事,而我们,也能为公子做一些事。一些很重要的事。”
顾剑门抬头看着窗外的雨帘,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悲伤在心中弥漫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朋友,在你口中就变成了这般的利益关系?”
“难道不是么?”男人问道,“公子本应该有很多朋友,可他们此刻在哪里呢?”
顾剑门摇了摇头,说道:“可那些朋友没有来,我却很庆幸,至少他们不会再因此而死。”
“可是你的敌人并不这么想,就像你的兄长,他本就没有争雄之心,他为了家族的安稳甘愿放弃权势,可他依然死了,死在了八别城,离自己的故乡还有三百里的距离。你的敌人容不下你,也容不下你的兄长,公子不愿你的朋友为你而死,可他们的刀已经拿起来了。”男子缓缓道。
“兄长大我二十三岁,我出生没多久父母皆亡,兄长便是我的父亲。此仇我誓死必报,但不需要靠着暗河来报!”
男人手微微地转动着竹伞,那个水花绕着雨伞开始慢慢地旋转:“对于公子,我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暗河除了杀人以外,同样在整个北离有着重要的布局,可你敌人们在秘密进行着某种活动,这些活动影响到了我们的布局甚至生存。家长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们必须拔刀,对准那些人。”
“所以,你们选中了我?”顾剑门不再看他,抬起了头,连绵的雨丝像是被人倾洒下来似的。
“是暗河选中了公子。”男人的声音很坚定。
顾剑门不再说话,左手缓缓地触向了腰间悬挂着的长剑。
男人的眼神也移到了那柄长剑上:“名剑‘月雪’,据说这是一把左手才能使用的长剑,拔剑出鞘,能斩断天空中的雪霰。”
顾剑门没有言语,缓缓地拔着剑,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厅堂之中。李苏离感受到这股不寻常的气氛,急忙退到了一边。
男人一笑,手依旧轻轻旋转着伞柄,只是速度越来越快:“公子是想看一看我们的诚意么?”
顾剑门拔出了剑,指着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胀满了宽松的长袍,衣袖不安地舞动着。
男人的手忽然停止了,那些围绕着竹伞旋转的雨水在那个瞬间哗然地落了下来,也就在那个瞬间,那一把竹伞突然“砰”地一声爆裂了开来,像是一朵花在瞬间绽放一般,所有的伞骨也破裂了,露出了里面金属色的细剑,十七根伞骨炸了开来,十七把细剑散射出来,向两边飞射出去,男人手中握着的伞柄露出了尖锐的剑身,他一跃起身,拿着剑朝着顾剑门直刺过来。
可他的直刺被顾剑门隔开了,他往右边一闪,躲开了顾剑门的反击。顾剑门提剑追了上去,又是一记挥砍。男人弯下身来,他的节奏已经被顾剑门完全压制住了,他手中的长剑施展不开,只得不停地闪躲。外面的雨变得倾盆起来,雨水敲打着屋檐,发出剧烈的声响,可男人此刻,却只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呼吸声。
“公子是要杀了我么!”男人低喝道。
顾剑门左手使剑,右手挥拳,气势如雷,完全没有了此前的慵懒摸样,而像是战场上的猛兽,所有的尖牙都已经露了出来。他冷笑了一声:“不是要给我看你的诚意么?那么便拿出你的诚意来!”
男人将手中的剑旋转起来,那把被他叫做“暮雨”的剑突然变得无比柔软,缠住了顾剑门的“月雪”。顾剑门感觉到剑上的力量在瞬间便失去了寄托,心中一惊,急忙挥拳。男人在此刻也撤开了自己的剑,点足后掠。
“公子究竟是何意思?”男人喘着粗气,问道。
顾剑门站在那里,左手持剑,突然闭上了双眼,飞舞的双袖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身上的雷霆之势一下子丧失了。但是在一旁观战的李苏离却知道,顾剑门这是在积聚自己的气势,接下来的他,将变得更加可怕。
这是顾家的绝学武术——兵势。
“既然这样,那便给公子看看我们更高的诚意吧!”男人左手突然一动,刚刚从纸伞上飞射而去插在两边墙上的十七把细剑突然一动。李苏离一惊,睁眼看去,发现许多极细极细几乎透明的丝线连接着男人的左手和那十七把细剑。
顾剑门睁开了眼,挥剑刺向了男人。
男人“喝”了一声,左手用力一扯,十七把细剑从墙上飞射而下,向顾剑门的身后袭来。顾剑门转身旋转着自己的剑,那些十七把细剑被“月雪”一击,突然又一次散射开来。顾剑门突然停住了身形。
十七把细剑开始在厅堂里飞舞,没有规则的飞舞,像是被神人驾驭着一般,放肆飞舞着。可实际上控制着它们的,只是男人不停抽动着的左手。李苏离觉得其中的任何一把朝着他飞来,他都没有办法格挡开来。
然而顾剑门又一次静了下来,那些飞剑绕着他旋转着,却没有进攻。终于,一把细剑朝着他刺了过去,而顾剑门也动了。他突然,开始舞蹈。长袖纷飞,黑袍舞动,顾剑门挥着剑,突然开始了一段绝世的剑舞。他在那十七柄细剑的包围下开始了舞蹈,他挥剑,舞袖,俯身,金属的碰撞声像是琴声一般玲珑有致。顾剑门变得神采飞扬,一剑一舞恍若神人。十七柄细剑一次又一次地逼近,却找不到一丝破绽,而顾剑门便在这金属耀动的森林里,用剑挥着绝世剑舞。
那一个瞬间,李苏离仿佛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顾剑门。那个时候李苏离刚刚拜入顾府门下,跟随顾府当家顾洛离,这位面容坚毅的顾府当家带着他去迎接从天启城归来的小公子。那时小公子的名字已经震惊整个北离。
百晓堂首次评公子榜,列出北离八位可称“公子”的年轻子弟,顾剑门排列第四,得“凌云”二字。
李苏离很想看一看这位凌云公子,他拼命地抬着头,最后终于在他纵马而过后得一个转头的瞬间看到了那张脸。是比自己还年轻的脸,清秀,冷峻,面带笑容,意气风发,让人握刀的手都忍不住热起来。
“什么凌云公子,还是个野孩子。”顾洛离却笑着骂道。
男人用力地一扯左手,而后突然松开了手。那些飞舞在空中的细剑突然失去了支持,像是暮雨一般,倾洒而下。男人挥着手中的剑,朝着顾剑门一跃而去。顾剑门却停住了身,他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他将手中的“月雪”用力地插在了地上,半跪在了地上。最终,男人的剑抵住了他的额头上。
“公子!”李苏离忍不住大喊起来,便要冲过来。顾剑门挥手止住了他。
“细剑长虹,必杀之时倾洒而下,宛若暮雨。真是不错的名字。”顾剑门微微点头,眉宇间竟满是疲惫。
男人突然叹了一口气:“公子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和我们合作?”
顾剑门垂头不语。
“那为什么还要逼我用出最后的杀招呢?”男人继而问道。
“如果我说,兄长死了,自己却被困在此地无法离开。所以很想打一架。你的剑是不是就要刺下来了?”顾剑门撑着剑,站了起来。
男人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退后一步,用力地将手中的剑插在了地上:“我说过,这是我的诚意。如果公子改变了心意,将这把剑丢出院子,我们的人便会看到,我们等公子七日。”
男人一挥手,十七把细剑一齐收拢,他抽动着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细丝,将它们缠在了自己的腰间,而后系紧了自己的长袍。
“你叫什么名字?”顾剑门突然开口了。
“我本该没有名字的,但我愿意告诉公子我的名字。”男人依然是那一副充满诚意的语气,“我叫苏暮雨。”
顾剑门点了点头:“是以剑为名啊。可是,你为什么说你本该没有名字,暗河的名字虽然很少透露,在江湖上多以代号称呼,可你们分姓三家,怎会丢了自己的姓名。”
苏暮雨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恶鬼面具,面具栩栩如生,狰狞可怖,苏暮雨将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因为我是傀。”
顾剑门眼神中流过一丝惊诧,随即恍然大悟:“难怪你说,你是代表整个暗河的意志。你是暗河大家长的直属杀手团首领。”
“公子再见了。”苏暮雨转身向着外面走去,只是在即将走出大厅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你的兄长顾洛离少年时出仕青州,曾经请人为他算命,他的命书中说,‘可为国而死,死于沙场,马革裹尸,可为家而死,死于孤宅,寒骨难收,可为己而活,然亲人具死,独善其身’,曾有人为公子算过命么?”
“我的命书上说,一生壮志,空负凌云,死而不得其所。”顾剑门笑道。
“公子说笑了。”苏暮雨转头,走进了雨帘之中。
李苏离看着那个背影,很想知道苏暮雨是如何离开的,就像是他如何来一样。可是他的背影却慢慢融化在了雨帘之中,就那样渐渐地消失了。李苏离使劲擦了擦眼睛,他是军人出身,从不信鬼力乱神,看到眼前之景自然惊骇无比。
顾剑门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暗河三家,慕家便擅长这些诡道秘术,这个苏暮雨能来到这里,一个人做不到,墙外必还有慕家的人在为他护阵。至于诡道秘术,这些事你想不通的,便不用去想了。”
“公子!”李苏离回过神来,急忙问道,“他刚说的事?”
顾剑门挥了挥手,止住了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将自己的剑收起,重新抚了抚长袍:“我们的敌人是凶人,可来做交易的却是恶鬼啊。”
白东君和枪客在外面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但直觉告诉枪客应该离开了,他拉了拉白东君的袖子,正准备离开,却见那方才消失的黑衣男子重新出现在了那里,只是他的伞已经不见了,腰间却围着十几柄利刃。
“走!”枪客猛地一拉白东君的衣袖,可一转头,却看到那两个白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鬼魅。
“你们都看到了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忽然出现的黑衣人。
枪客摇头:“什么都没看到。”
“首领,他们在这里许久了。”一名白衣女子忽然开口了。
枪客忽然大喊:“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走吧。离开这里,最好离开这座城。”黑衣男子轻叹道。
白衣女子皱眉:“首领?”
黑衣男子挥了挥衣袖:“还不快走?”
“多谢!”枪客拉起白东君,头也不回地朝着来的方向跑去。
日落黄昏之时,这场忽然到来的秋雨终于停了。
顾府之内,穿着宽松长袍的主人走到了亭前,望着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来的一些积水,仿佛出了神。
他的脚边,还插着那一柄暗河留下的长剑。
“公子,晏家小姐今日已经到了。”李苏离轻声道。
顾剑门回过神来,幽幽地问道:“美吗?小时候可是个滚泥球的野孩子。”
李苏离苦笑了一下:“美倒是极美的。”
“那先把她睡了,倒也不亏。”顾剑门手轻轻地在那柄剑上旋转着。
李苏离自然知道顾剑门的脾气,睡美人什么的不过是一些自嘲的话罢了,他此刻在意的,只是顾剑门身旁的这一柄剑。
只要他将这柄剑从这里丢出去。
那么孤立无援的他们将会拥有一支强兵援助,但同时,自己也会永远地成为别人的提线木偶,即便能够打败敌人,自己也无法重拾从前的荣光。
“空负凌云志,何有万丈才?”顾剑门手离开了剑柄,转过身,“他们若来求见,不见。”
“那个……”李苏离面露尴尬,“听说晏家小姐进了府邸,就直接入了客院,并没有要来见面的打算。”
顾剑门哑然失笑:“跟小时候一样,脾气不好。”
“公子,我们还有机会吗?”李苏离寒声道。
顾剑门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久违了的日光,笑了笑:“有没有机会,得看你有多大的死心。”
顾府后院。
灯笼一盏盏被点起。
白眉男笑着看向身边的女子:“小姐,毕竟是未来的夫君,不去见一见吗?”
女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才不会见他,他也不会见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那小姐早些歇息吧,一会儿我让他们把饭菜送过来。”白眉男转身走了出去,门口那些侍卫正在等候着。
“奎正,乐正,你们两个,去把那酒肆给解决了吧。”白眉男叹了口气,“是个不错的少年郎,可惜来错了地方。”
“是。”两名侍从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等等。”白眉男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下,等候在门外的侍从只剩下了七个,“学正去哪里了?”
“不知道,入府没多久就说要去小解,至今也没见到人。”一名侍从答道。
白眉男的瞳孔微微缩紧:“你们两个人先走,其他人,若是学正回来了,通报我。”
“是!”
夜色终于降临。
两盏美酒,一盘肘子肉。
枪客虽然邋遢,但是做饭的手艺很不错,他和白东君两人相对而坐,一口酒,一口肉,正压着惊。枪客的手现在都还颤抖着,他想起那两个白衣女子和那个执伞的黑衣男就忍不住打寒颤:“方才那些人,如果想杀我们,我们已经死了。”
白东君脸色稍微好些,他傲然道:“要杀我,可得看他够不够胆!”
枪客忽然正色,拿起酒杯敲了敲桌子:“喂,白东君。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无非就是什么世家贵族,豪商子弟,但你要知道,入了江湖,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管你的身份。杀了你的人,埋了你的尸体,你的家人甚至都不会知道你死了。听我一句,明日离开这里,你再送我三坛酒,一匹马,我送你到家。”
白东君也拿酒杯敲了敲桌子:“如果我死,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会用尽一切方法查出杀我的人,然后将那个人碎尸万段,如果你知道我的家人都是谁的话。还有,我才不走,我走的那天,必然整个柴桑城的人都得知道我这东归酒肆,酒味可胜月落白,是这城中第一!”
枪客不再多言,喝下一口酒,砸了砸嘴:“这是什么酒,之前没喝过?”
“我新酿的,还没取名字。味道如何?”白东君问道。
枪客耸了耸肩:“好不好喝,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至少还得找两个客人来。”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两声脚步声。
白东君猛地抬头,枪客一把握紧了放在桌边的长枪。
“哦,是你们啊。”白东君整个人瞬间舒缓下来,他虽然记不清对方的容貌,可那一身软甲他还是记得的,正是白天里来的那位白眉男的侍从。他快步走上前:“刚好我们在品新酒,你们也来喝一杯。”
一声拔刀声骤起。
站在前面的那名侍从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冲着向自己走来的白东君一刀挥去。白东君一愣,猛地往后撤了一步,可已经来不及了,长刀已经快要刺入他的咽喉。
脚下的地板似乎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那名侍从就已经退了回去,握刀的手不断地颤抖着,他恨恨地望向前方:“好枪法。”
他的对面,枪客右手持着枪,左手还拿着刚刚饮空的酒杯,他微微地眯了眯眼:“东君,生死片刻间,我救了你一命,这酒的名字就由我取吧。不妨就叫‘须臾’如何?”
白东君细细想了一下,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才从鬼门关里走出来,拍手道:“生死不过须臾间,好名字啊。”
“奎正,如何?”另一名叫做乐正的侍从上前问道。
奎正将刀收了回去,右手使劲甩了甩:“没有大碍,不过点子扎手,需要小心些了。”随后他持刀对着枪客沉声道:“以你的武功,不是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巧了,还真是无名辈。我从小未见过父母,吃百家饭长大,睡破寺庙而活,未曾有过姓氏,更无人给过姓名。不过生来空空,去也空空,也是不错,我给自己取姓司空,也愿化作长风,一去不归。”枪客将枪重重地一顿地,“所以我叫司空长风。”
“竟然真是无名之辈。”奎正无视了他的一长段豪气干云的介绍,只是冷笑,“你本来可能名扬江湖,只后悔自己来错了地方吧。”
司空长风猛地提起枪,随即一头砸下,将那两名侍从逼得连连后退。司空长风长枪猛挥,打得虎虎生风,那两名侍从根本未来得及拔刀,刚才的豪言壮语立刻成了笑话,司空长风一边得意,一边也是困惑。
今日他和那白眉男间接地有过一次交锋,那白眉男的武功在自己身上不少,对方也能估摸出自己的能力,怎会派这么两个不济的侍从过来?正在思索间,两名侍从忽然纵身一跃,闪至两边,右手按在刀柄处,冲着司空长风一跃而来。司空长风一愣,正欲回枪,却听到清脆的两声几乎重合的声响,两名侍从冷笑一声。
“拔刀术?”司空长风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猛地抡回长枪,将那一整个酒肆的长风抡在枪尖。
“破。”司空长风低喝一声。
枪回。
两名侍从手中只剩下了两个刀柄。
枪再起!
司空长风持枪掠起,一枪挥出。
却被一把刀挡了回来。
一把屠刀,剔骨斩肉,骨上开花。
司空长风收了长枪,笑道:“原来这才是正主。”
对门的屠夫大哥,正提着他那柄醒目的砍骨刀,站在门口冷冷地望着屋里的人。
两名侍从退到一边,低声道:“就拜托前辈了。”
“看来这一整条街上的人,和白日里那个白眉男都是一伙的,你们在这里是想杀其他想去顾府的人。而你们来杀我,只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开酒馆?”白东君走上前说道。
屠夫望了白东君一眼,点了点头:“是。”
“儿戏了吧,我们素昧平生,下午我还去你的店铺里买了肉,可你现在却提着刀来杀我。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我们并没有权利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白东君很耐心地和他解释。他从小纨绔,桀骜不驯,七岁就称乾东城小霸王,但却始终记得父亲和他说的话,世间最珍贵的,便是世间人的性命。
屠夫没有再看白东君,只是望向了司空长风,惑道:“白痴?”
司空长风耸了耸肩:“大概是吧,竟然想和你们这样的人讲道理。但他请我喝过不少酒,我这人有恩必还,不过我比他聪明,我只问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现在从这里立刻离开,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们?”
屠夫的话依然简略的不能再简略:“不能。”
“那就不废话了,打吧!”司空长风持枪上前,一把将白东君往后一拉,随后借着冲势直奔屠夫而去,长枪若蛟龙般腾出,气势惊人。但屠夫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举起砍刀,轻轻一抬,就将长枪挡住了。
“我知道你的名字。”司空长风厉声道,“生遭官法,死见阎罗。你是金口阎罗言千岁。”
“是。”言千岁依然淡淡地回答,手中砍刀猛挥。
他的体型很庞大,他的砍刀很骇人,但是这把巨大的刀在他的手上,却像是一根绣花针一般精巧轻盈。
剔骨斩肉,骨上开花。
这刀法之精湛,的确是到了一个难测的境界。
司空长风的长枪气势很猛,但却后继无力,连续十三枪无功而返之后,司空长风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你的枪法不全。”言千岁虽然姓“言”,可是却好像很不爱说话,每一句话就尽量地简略。
司空长风苦笑。
“是偷学来的。”言千岁眼睛一亮,对上了司空长风的眼睛。
司空长风心中一惊,握着长枪的手一抖,言千岁的砍刀已经突破了他的枪势,划破了他的衣襟。司空长风持枪猛撤,退到了白东君的身边:“打不过,跑吧。”
白东君耸了耸肩:“趁你刚刚打架的时候,我去看了下后门。”
“你是想趁我在这里缠住他们,自己打算偷偷溜走吧?”司空长风没好气地说道。
白东君正色道:“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所以后门怎么了?”司空长风回问道。
“那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慢悠悠地缝着绣花鞋。”白东君叹了口气。
司空长风挠了挠头:“这还真是难办啊。”
屠夫右手拿着刀,左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再来。”
司空长风拿起长枪,低声道:“我还有一招,最后的一招,这一招之后,他一定会死,但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如果我能活下来,你就往门口的方向跑,我带你冲出去。”
“如果活不下来呢?”白东君问道。
“那我们就都死在这里。”
“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
“一成?一成的把握,你有脸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吗?”
白东君一振衣袖:“我一个人千里迢迢跑来开酒肆,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你会武功?”司空长风惑道。
白东君“呸”了一声:“我要是会武功我就不出来了,我就是不想练武才从家里跑出来的!”
“死吧。”金口阎罗言千岁终于没有了耐心,再次开口了。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不死。”一个人忽然打断了他。
言千岁神色一变,他抬起了头,发现横梁上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一个人了,似乎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可他却始终没有发觉。那人从横梁上跃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穿着一身软甲,和言千岁身后的两个侍卫一模一样。
奎正忍不住喊道:“学正?”
“真是难听的名字啊,被叫了那么多天终于可以摆脱了。”那人解下了一身软甲,露出了下面的一身黑衣,他咧嘴笑了笑,“我姓雷。”
言千岁眉毛一挑:“哪个雷?雷家堡的雷?”
“可以这么说,虽然雷家堡似乎并不喜欢我这个不听话的弟子。”那人依然咧嘴笑着,露着一口白牙,“但我还是认这个家的。”
言千岁一愣,对面这人的一句话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出自雷家堡分家,却是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之一,后来不顾家族反对去了天启城,从此音讯全无。江湖上关于这个人流传着八个字。
惊雷暗涌,睡梦杀人。
雷家堡本代弟子第一人,雷梦杀。
他还有另一个名字,百晓堂公子榜,灼墨公子。
风华难测清歌雅,灼墨多言凌云狂。
柳月绝代墨尘丑,卿相有才留无名。
他和顾府里如今被软禁的顾剑门,是天下皆知的好友。
言千岁冷笑:“雷梦杀,久仰。”
“久仰什么久仰,你是金口阎罗,我是灼墨多言。你不爱说话,我却能一张嘴把人说死,我们不是一路人,何须客套说久仰?反正你也打不过我,不如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折柳而送,各自别过?”
言千岁正欲开口,却见雷梦杀立刻伸手止住了他:“别说了,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不行。你是阎罗,不杀人难道是来收租的?我也不想拦你生意,可你是冲着那座宅子的人来的,我是他的朋友,虽然我知道他这个人最怕连累朋友,但所谓朋友,不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吗?”雷梦杀轻轻挥了挥手,“二位小友请退后,这里的事,便交给我了。”
白东君皱眉望向司空长风:“这就是你说的北离八公子?”
司空长风点头;“对,灼墨多言。”
白东君点头:“真的是……话很多。可他为什么帮我们?”
“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们吗?”司空长风反问他。
白东君轻轻地摇了摇头。
“所以江湖上的事,哪有这么多的道理。有人要杀你,就杀回去,有人要救你,就安安静静地看着。逮到机会,就跑!”司空长风最后那半句话说得一字一顿。
言千岁手中砍刀轻轻一旋:“有幸。”
雷梦杀伸出一指:“你嘴上说着有幸,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你一定想的是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传闻中的雷门第一少年英才,北离八公子中最难对付的灼墨公子,今天出门怕是忘了查黄历,去年上坟忘了告乃翁。然而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难以预料,遇上我,是你的……”
“闭嘴!“言千岁抡起砍刀,怒喝道!
言千岁向前踏了一步,只这一步,司空长风和白东君就往后退了三步,一阵无由而来的劲风吹起了雷梦杀的长袍,雷梦杀面不改色,只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然后猛地纵身跃出。
言千岁瞬间挥刃。
雷梦杀没有带兵器,当然他也不可能带兵器,因为他来自封刀挂剑的霹雳堂雷家。他伸出一指轻轻地点了一下言千岁的砍刀。
轻描淡写的,仿若只是蜻蜓着水。
之后言千岁的刀便再也没有前进一步。
“只凭一根手指就挡住了这千钧砍刀,霹雳堂雷家果然名不虚传。”司空长风低声赞叹道。
雷梦杀笑了笑,一脸轻松。
言千岁的额头上却慢慢地冒出了汗,他却一点也不轻松,他想收回自己的砍刀,可刀却像是黏在了雷梦杀的手中一样,怎么抽都抽不回来,他沉声道:“雷门,惊神指!”
“雷门惊神指,一指三唱,这一唱,叫不离。”雷梦杀忽然收回了指,言千岁力道无法收住,拿着刀猛地向后退去。
“第二唱,叫不归。”雷梦杀食指中指并拢,再对言千岁伸出一指。
纵然第一阵已落了下风,但言千岁毕竟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手,立刻稳住了心神,砍刀一挥,舞出一朵刀花,刀花绽放,一朵变十朵,十朵变百花。
花又生花,花开百朵。
司空长风几乎看花了眼,他吞了口口水,心中暗惊,若是方才言千岁就对自己使出了这样的功夫,怕是早就已经躺在地上了,他苦笑了一下:“我收回我方才的话,我就算用了刚才那招,他也死不了,但我一定会死。白东君……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他回过头才发现,白东君一脸平静,可明明下午他看对方剔了一根骨头就大为惊叹。
白东君一脸无辜:“这武功很稀奇吗?下午我以为他是个屠夫,所以才那么惊讶,可现在知道他是个学武的。学武的,会这么点本事不奇怪吧?”
司空长风微微皱眉:“敢情你真的是一个高手?”
面对言千岁的花开百朵,雷梦杀则要镇定得多,他那第二指已出。
破花而出。
砍刀的刃口在瞬间崩裂了。
言千岁大喝一声,举起那碎了刃口的砍刀劈斩而下,分明是玉石俱焚的架势。
“第三唱,唱惊神。”雷梦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然地伸出第三指。
白东君望着司空长风:“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江湖人,都是这样一边打架,还要为自己一边做解说的吗?”
可司空长风没理会白东君的话,只是惊叹地望着雷梦杀的那一指。
雷门惊神指,因为出手极快,能撕裂长风,那声音仿若鬼神夜哭,所以被称为惊神指。这第三指是绝杀之指,若雷梦杀出手了,那么言千岁必定活不过这一指。两名侍从感受到了这股威势,偷偷地退到了门边,冲着夜空放出了一朵令箭。
忽然雷梦杀的笑容忽然褪去了,他神色一凛,收回了那第三指,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长袖一拂,一排银针整整齐齐地铺在了地板之上。
雷梦杀抬起头,幽幽地说道:“好久不见了,针婆婆。”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婆婆,她手中还拿着一只绣花鞋,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一针一线地缝着,仿佛屋内发生的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听到雷梦杀的话,她还是抬起了头,慈眉善目,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奶奶:“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啊。”
言千岁收了刀,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婆婆。”
白东君伸出胳膊肘碰了碰司空长风:“刚刚来了个阎王,这个是谁?孟婆吗?”
“孟婆你大爷,你没听到他们叫她针婆婆吗?”司空长风没好气地说道。
白东君惑道:“针婆婆就是她的名字?”
“针挑烛火,百尺无活。你不混江湖,不懂针婆婆的厉害,反正两个阎王加起来也打不过她一个就对了。”司空长风望向雷梦杀,这个灼墨公子,能同时对付这两个高手吗?
针婆婆嘴上说着话,手上却没停:“小子,我们两个合手,你的胜算不大。这条断魂街上也不止我们两个人,如果识相,看在你家里人的面子上,你走,我们不杀你,这两个人留下。”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未来可以值得期待!多好的少年郎啊,酿的酒又那么好喝,杀了太可惜了。”雷梦杀问道。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阎王说了他们要死,他们就得死。”针婆婆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满意地拿起了那双鞋,左看右看。
雷梦杀耸了耸肩:“如果我说不呢?阎王金口断生死,我却能一口三舌弄是非,他说一句死,我说三句不死。他说了算,我说了算?”
针婆婆忽然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两双鞋,连同新绣好的那一双,一起甩进了屋内:“给你们缝好了,穿上吧。”
“这是什么鞋?”司空长风不解。
针婆婆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寿鞋。”
“噤!”雷梦杀突然高喝一声。
司空长风感受到了那种危险的来临,一把拉过白东君拦在了自己的身后,长枪一挥,护住了两个人的要害。针婆婆长袖一挥,十余根银针飞散出去。
雷梦杀连着出了九指,随后一甩,银针碎了一地,他笑道:“几年前婆婆就玩这些,现在有没有什么新鲜一点的?”
“你又拿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来来去去不过那么三指。”针婆婆双手在袖中一拢,猛地一抬,近百根银针若天女散花般倾落而下,如果是常人,这一击之下,必然就被打成了筛子。
可是雷梦杀却依然淡定自若:“你要新鲜的,我就给你新鲜的。我这一次,就用一指。”他手放在袖中,随即食指轻轻一弹,一件物事脱手而出,碰到了空中的银针,瞬间炸裂而来,将那些银针击得粉碎,四散出去。
针婆婆面露惊讶:“雷门火药,青天霹雳。”
雷梦杀满意地收了手,那些银针碎裂出来,突然出现了“砰”“砰”“砰”的声音,随即忽然有一种浓郁的酒香在酒肆中弥漫开来。
司空长风吸了吸鼻子,不安地扭头望了一眼。
白东君一把推开了司空长风,然后就看到了自己放在角落里的那些酒缸被那些银针给打穿了,美酒正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涌着。
针婆婆和言千岁有种截然相反的特点,言千岁能把一把大砍刀玩得就像一根绣花针一样轻盈,而针婆婆的一根细针,却有砍刀的千钧势。
“你大胆!”白东君转头望向针婆婆,怒喝一声。
这一声怒喝很有气势,就连一贯气定神闲的针婆婆都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过了神,她冷笑地回道:“大胆?”
“你知不知道你毁掉了这个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白东君依然气势汹汹。
针婆婆眉头微皱:“那些酒?”
“那些……世间最美好的酒。”白东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雷梦杀收了手,带着困惑望了司空长风一眼,司空长风回了他一个更困惑的眼神。这个场内武功最弱的小少年,为何口气却是最大的?
白东君忽然低喝一声:“小白!”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姓白,但他自然不是再叫自己。
地板在这个时候猛地震动起来,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正想要穿破那木地板冲出来!
“你这小子,在地窖里养了什么?”司空长风惊问道。
“小白!”白东君再喝一声。
只听“砰”的一声,地板整个地都陷了下去,雷梦杀和司空长风退到了角落里,针婆婆和言千岁退到了门外,他们都流露出了惊骇。只有白东君依然神色淡定,他张开双手,那件从地下冲出的事物将他整个人地抬了起来。
众人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事物。
那是一条莹白如玉的巨蛇,身长几近十丈,它抬起身,几乎就撑满了整个客栈,它似乎对关在下面太久有些不满,身子不安地扭动了许久才平息下来,它扭动的同时,那些桌椅都被卷成了碎片,最后它长长地吐出了一个浊气才安静下来。它随即俯下身,幽幽地吐着蛇信,平静地俯视着下面的那些人。
白东君站在巨蛇的头上,认真地对针婆婆重复道:“该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