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东城。
八月,满城桂花香。
街边卖桂花糕的小贩正笑盈盈地打开蒸笼,芬芳的糕香味伴随着那甜甜的桂花香,瞬间就诱得那玩闹的小童们一个个地凑了上来,正当小贩准备伸手去接铜板的时候,忽然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小公子来啦!”
小贩立刻缩回了手,合上蒸笼,领着那附近的小童迅速地往后退了五步的距离,只听一声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众人扬头,便见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驹飞奔而来,马驹虽然还未长大,但一看就是良驹之后,速度比起寻常成年马匹来丝毫不逊色,而坐在小马驹之上的,也不过是一个刚过九龄的少年,那少年穿着一身军塾里的小软甲,却没有好好地穿着,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头盔穿了根绳系在肩膀上,头发也不束起,随意地散成一片。
“驾!驾!烈风,你再跑慢些,我被抓住了,晚上就吃红烧马肉!”少年朗声道,那火红色的小马驹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跑得更卖力了几分。少年路过那卖桂花糕的小摊,竟忽然扭了一下头:“罗大哥!”
小贩笑了笑,丢起那块刚刚顺手取下的桂花糕:“小公子,接好了。”
少年一把接过桂花糕,踏马如疾风而去,他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太甜啦!”
少年踏马离去后没多久,一群轻甲武士也赶了过来,大概十多个人,一个个满头是汗,面红耳赤,为首之人停住了马,摘下了头盔,怒骂道:“这小狗崽子!”
“头儿,头儿,可别疯了乱说话!”手下人急忙上前劝道,“你骂公子是狗崽子,岂不是骂……”
“陈副将,小公子又不上课,偷偷溜出来了?”被少年称为罗大哥的小贩笑着打招呼。
乾东城民风淳朴,治安甚好,在镇西侯百里洛陈的治理下,尽管军威不减,但军人对民众从来都是平和,民众对军人也很是爱戴,相互之间很是亲近,故而这街边的小贩都敢和这副将搭讪。
陈副将狠狠地甩了一下头发上的汗,随即怒道:“你说侯爷赐他什么不好,偏偏赐他这烈风神驹,我们怎么抓!怎么抓!罗成,你方才见到他了?他去哪了?”
“小公子往那个方向跑了。”罗成指了指西边。
“走,往东面追!”陈副将戴上了头盔,一甩缰绳,“小公子这性子,都是被侯爷还有你们这些狗腿子给惯的!”
罗成望着那队轻甲武士离去,笑了笑:“那有什么办法,侯爷对我们好,我们自然也得报答侯爷啊。”
“你你你,往落成巷走。你你你,从十字街堵他,剩下的人,跟我去希玉街逮他!我就不信我今天抓不住他!”陈副将高喝道。
“抓到了以后呢?”属下问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完完好好连哄带骗地送回侯府去!”陈副将泄气道,“侯爷就这一个小独孙,难不成还军法伺候了?”
十几骑瞬间散开,陈副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镇西侯百里洛陈十六岁从军,戎马一生,从一介百夫长,升至镇西侯爷,在战场之上年轻时是杀一个人就往腰上绑一个人头的狠角。当了将军后是挥一挥手就活埋几千人的凶将,可偏偏晚年得了这个独孙,溺爱疼惜得像个宝贝,以至于养成了这桀骜不驯的性子,三天两头从军墅旷学,来这城里和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混作一团,俨然成为了乾东城——
“小霸王!”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看到那烈风火骑袭来,惊喜地喊出了口。
“吁。”那小公子勒马而立,垂首望着那布衣少年,“小余儿,这是要上哪儿?”
“去给我母亲买点米。”布衣少年答道。
“来,穿上我这衣服。”小公子跳下了马,将那身软甲套在了布衣少年的身上,随后将一枚银锭放在了他的手中,“你母亲的病可好了些?”
布衣少年急忙推辞:“上次多亏了你,大夫来看了几次,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再给银子了。”
“拿着,给你母亲再买几服药,炖个老母鸡吃。不过你得帮我个忙,穿上这身软甲,骑上烈马,在这城里兜上几圈,越久越好!”小公子将烈风马牵了过来,布衣少年一愣一愣地就被扶上了马,他有些害怕地说道:“可我……不会骑马……”
“莫怕,抓紧缰绳!”小公子将绳子递到了他的手里,“烈风通人性,不会把你摔下来的,你只要闭上眼,握紧缰绳就好了。”话刚说完,小公子就一掌拍在了马屁股上,那烈风马长嘶一声,便带着惨呼着的小余儿冲了出去。
小公子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笑,随即便走进了边上的一座小酒楼,高声道:“化羽姐姐,给我来杯好酒压压惊先!”
“一个九岁小儿,不学好,学大人喝什么酒?”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衫,美艳动人的姑娘闻声走了出来,一巴掌就往小公子脑袋上拍去。
小公子笑了笑:“今天早上我在爷爷的屋里偷偷喝了杯天启城里皇帝赐来的桂花琼,现在嘴巴里还有余味,我得趁着余味没有散,赶紧再多喝几杯,不然可就浪费了。”
“就你说话一套一套的。可今日不行,今日掌柜的有贵客,正在里面商谈着什么大事,一整天都不迎客。”化羽耸了耸肩。
小公子皱了皱眉:“贵客?”
“是我师父。”忽然一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响起。
小公子扭过头,这才看到大门附近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小书童,背着一个不小的书箱,正认认真真地翻阅着手中的一本书。小公子好奇道:“你师父是谁?”
小书童合上了书,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嘴里念念有词:“我本谪仙人,乘风落人间。手持白玉杖,醉梦登高楼。”
小公子一脸困惑:“你在念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小书童装作老夫子的模样摇了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递给了小公子,“我师父突然来访,扰了你的兴致。你方才说桂花琼,我师父也送了我一口,我舍不得喝,便给你吧。”
小公子心想这小书童虽然说话古怪,但人倒大方,便接了下来,他问道:“你也爱喝酒?”
“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春雷。酒是好东西。”小书童摇头晃脑地说道。
小公子笑道:“看来你更爱读书。”
小书童忽然正色,打断了他:“我只爱读书。”
“有意思,小书童你叫什么名字?”小公子没来由地对面前这个小书童产生了好感,虽然他们有一点很不同,小公子最烦的就是坐着读书,但是他喜欢的是小书童所说的“只爱”二字。
“我叫谢宣。”小书童忽然作揖,“通报姓名是大事。请问……”
“小公子,陈副将来了!”化羽姑娘忽然喊道。
小公子转过头,便见那陈副将的马头已经出现在了街尾,他拍了拍书童的肩膀:“明日若未走,来镇西侯府找我!”说完后他纵身一跃,翻上了对面的屋檐,虽然他对练功这事很怠慢,但轻功什么的,还是下了几分功夫的。
小公子踏着屋檐跑,陈副将骑着马满城追。
满城百姓该吃饭吃饭,该做活做活,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位乾东小霸王的隔三差五便闹一次的鸡飞狗跳。只是在长街的角落里,一顶黑色的轿子忽然停了下来,里面的人轻轻地掀起了帷幕,望着那屋檐上的小公子,低声道:“这个少年……”
小公子转了几个圈,终于绕开了陈副将,自己也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他忽然瞧见附近一处院落,里面的桂花开得格外的好,不由得来了兴致,纵身一跃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院落掠去,可刚踏上对面的屋檐,却像是撞上了一栋虚无的墙。
“咚”的一声,脑门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小公子头一晕,整个人便朝着墙下直坠而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日暮夕阳,暖黄色的日光将院落照成一片金黄,院落里那颗巨大无比的桂花树下摆着一张小木桌,一位白袍长须,仙气临人的老人正席地而坐,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捻着那飘落而下的桂花,望着刚刚醒来的小公子,笑了笑:“醒了?”
“我……死了?”小公子困惑道,“你是神仙?这里是……”
“这里是乾东城,你的家。你在这睡了许久该回府了,不然你的父母该担心了。”老人指了指院子角落的那处小门,“推开那道门,你就认得路了。”
“哦,哦。”小公子站了起来,仍然觉得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老人笑道:“寻常人来不了我这里,你来说明与我有些缘分,在你走之前,我有个请求,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小公子不解:“拜你为师?你教我什么?”
老人伸手捻过一朵桂花,随后往后一掂,桂花瞬间散成粉末,他再往上一弹,那些粉末,竟瞬间惊落满树桂花。
“武功?”小公子惑道。
老人不语,只是浅笑。
小公子转过身耸了耸肩:“没兴趣。”
老人依然面带微笑:“那缘分便只到这里了。”
小公子正往门边走去,忽然吸了吸鼻子,那满园桂花香之中,他忽然闻到了另一个味道。
“桃花!”小公子惊诧地转过头,望着那小木桌上的一盏酒,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老人会意,立刻给他倒了一杯。小公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缓缓闭上了眼。
如今已是金秋,桂花满城,可那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四月,春风徐徐,满树桃花灿烂而开!
他再度睁开眼,眼神中满是欣喜:“这酒哪里买的?”
老人拿起酒杯,往下一倒,满杯酒水落下,忽然化作了一朵桃花,落在了他的手中,他旋转着那朵桃花,幽幽地说道:“我自己酿的。”
小公子立刻长跪在地:“我拜先生为师!请先生教我酿酒!”
老人笑了笑,伸手将手中的桃花朝上一丢,那落尽桂花的古树再度逢春,可再度盛开的,却是满树桃花!芳香满园,盛景盛奇,他伸手拂起了地上的小公子,轻声道。
“好。”
北离八公子。
柴桑城属润州所辖,是整个西南道最富庶的城池,这里豪商云集,雅士汇聚,所以路过西南道的贵人,只要有暇,都会来这座城转一转。世人有言,青州九城只能占天下财气八分,还有一分给了帝都天启城,然后剩下的一分一半给了其他城池,一半则留给了柴桑城。而柴桑城最有钱的,莫属于金钱坊顾家。
所以他选了这里开他的酒肆。
这条街叫龙首街,很繁华,以及它离顾家很近。
他开的酒肆不仅要繁华,更要路过的人都是有钱之人,这样才买得起他的酒。
因为他的酒很贵,一盏二十两银子。
自从那一日遇到师父,他已经学了七年的酿酒术,如今奔赴几百里,从乾东城赶来柴桑城,当然是对自己酿的酒有很大的自信。
可今日,是他开张的第十三日,仍然没有人上门。第一日,有人来问过他的酒,嫌贵走了,第二日,有个白衣书生喝了一杯,赞不绝口,说明日再来,第三日,白衣书生再也没有来,其他的顾客也没有出现,连问价的都没了。甚至,一整条长街都空寂无人了,但是奇怪的是,那对门卖肉的屠夫,隔壁绣鞋的老太,从不说话的卖油郎,不远处的小西施,依然每日砍肉、绣花、倒油、做包子,似乎没有顾客,也影响不了他们的生活。
他坐着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太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懊恼地自言自语:“我好歹以前也是乾东城小霸王,何苦来这个倒霉地方受苦受难。”他终于忍不住,一把丢下瓜子,走到了对面的肉铺,看着屠夫手起刀落的巨大屠刀,面不改色:“大哥进来喝一杯?”
屠夫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像看一个白痴。
“不收你钱?就当交个朋友。”他用出了自己在乾东城屡试不爽的套路,他自信只要这人喝了他的第一杯免费的,就会想喝第二杯,第二百杯!那时候自己赚的可是大钱了。
屠夫用一声清脆的筒骨断裂声回应了他。
他只能跑到了那卖油郎的铺子,卖油郎倒是一脸笑眯眯,虽然说的话很不客气:“滚开,别挡住我看小西施。”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酒壮熊人胆,你看多久也只是看,喝了我的酒,你就敢做了。”酒肆的小老板循循善诱。
“滚。”卖油郎依然一脸笑眯眯。
“得嘞。”小老板立刻站了起来,心中怒骂道:这要是在乾东城,我一把火烧了你这油铺!他正无奈地回到酒肆的时候,一阵突兀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一转头,只见一辆马车冲在最前,身后还有八位骑马穿着软甲的侍从跟从着。前几日刚下过雨,地上还皆是水潭,马车速度不慢,踏起一地水花,朝前奔来。小老板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害怕那溅起的泥水染湿了他的衣衫。
“吁。”车夫一拉马绳,在酒肆门口停了下来,他看了看酒肆的招牌,低声念道,“东归?”
小老板一笑,急忙走上前:“看你们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东归这名字好啊,很配你们,进来喝一杯?”
车夫依然皱着眉头看着那招牌,似乎没有听到对方的话,或者根本不想在意他的话,他转过头,掀开幕帘,对着里面的人轻声说了些什么。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回了一句话,车夫急忙下车,撑开了伞。
然后一双鞋就踏出了马车,那双鞋一尘不染,上面用银丝纹着一只白鹤。
小老板自然识货,一笑:“贵客?”
随后一身锦衣华服的男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男子大概是三十余岁了,身形高大,面容和善,只是左边的那一抹眉毛,却是白色的。他望向酒肆的老板,微微一愣,随即恍然,笑了笑,问道:“小二?”
小老板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我是老板。”他的语气并不那么和善了,他一直努力摆出一副热情迎客的样子,可乾东城小霸王毕竟还是小霸王。
白眉男望向面前的这位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小老板,点了点头:“小老板看着年纪不大,做得生意还是挺大的。”
“生意大不大,不看酒肆门面大不大,而是看酒好不好!”小老板一身青衫,面容俊秀,光看容貌的确像是该在那私塾里苦读诗书准备考取功名的少年郎,可是这举手投足的气势,以及那总是略带着傲气的眼神,倒的确有种做大生意的派头,“喝一杯,不好喝——就回家换个舌头吧。”
“大胆!”车夫怒道。
白眉男挥手止住了他,随后转身对着那些侍从道:“反正都到了这里了,大家进来喝一杯。”
除了车夫没有动以外,八位侍从都下马踏了进来,他们似乎真的赶了很远的路,软甲之上尽是泥泞,如今一齐踏入了酒肆,靴上的软泥都留在了地板上。老板皱了皱眉,白眉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笑了笑:“酒钱加倍。”随即他转头,看到了墙上的菜谱。
说是菜谱不合适,因为只有酒,没有菜。
桑落、新丰、茱萸、松醪、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松花、声闻、般若。一共十二盏酒,一盏二十两。
一名侍从冷笑,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你知道桑落城最好的酒馆兰玉轩里的月落白卖多少钱?”
“一盏十八两。”小老板一脸傲然,语气中竟是理所应当,“我这酒只比他的好喝一点,所以我卖二十两。”
侍从哑然,没料到面前这老板如此大言不惭,正欲开口骂上几句,却被白眉男伸手拦住了,白眉男依然一脸平和,他点了点头:“那我就各来一盏。”说完后他还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面额上写得很清晰,五百两。
“稍候。”老板也不收那银票,转过身,朝着后厨走去。
那方才说话的侍从对白眉男低声道:“敢情这酒肆就这老板一个人,后厨、小二、客人都没有。”
“不,还有一个客人。”白眉男眼睛微微一瞥,看向了店铺的最角落。
那里趴着一个人,此刻还是清晨,就仿佛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他穿着一身白衣,虽然是一件不太干净的白衣。桌子上还靠着一杆长枪,一杆银白色的长枪。
侍从微微皱眉,望向白眉男。
白眉男手轻轻地敲着桌子,低声道:“什么样的新面孔,能在龙首街开店?”
不一会儿,小老板就从后面走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将十二盏酒放在了长桌上,每个酒壶上都刻着精致的酒名。
白眉男拍了拍身旁的凳子:“老板,我们一人一盏,喝完还多了一盏,不妨坐下来一起喝?”
小老板只微微犹豫了片刻,就坐了下来:“那就不推辞了。”
白眉男那一盏长安酒推到了小老板的面前,老板面露惋惜之色:“长安酒味道绵长,最适阴冷之日来饮,客官今日不饮,可惜了。”
白眉男笑了笑,收回了长安,又将那元正推了过去,老板依然一脸惋惜:“元正酒澄澈甘香,适合远行之人,你们一路奔波而来,喝一杯正好。”
白眉男摇头,笑容变得真挚了几分:“老板真是爱酒之人。这些酒,莫不是老板自己酿的?”
小老板看那十二盏酒,每一盏都喜欢得厉害,终于还是接过元正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是当然,我七岁那年,第一次喝酒,从此就醉心此道,九岁开始我拜过八个师父学酿酒,如今酿酒八载,我的酒,虽然还算不上绝品,但是也足以胜过寻常酒无数了。”
白眉男点了点头,虽然面前这个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酒楼老板,可一谈到酒,眼神中的那股炽烈便一览无余,看来是真的好酒之人。白眉男给自己倒了一杯长安酒,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
只是一口。
那透心的寒意在瞬间消散,一股暖流从腹中涌起,弥漫了全身,他闭上眼,感觉整个人的气息都瞬间安稳了下来。他奔波几百里,是为杀人而来,一路之上不管如何平定心绪,那根弦依然是越拨越紧,可此刻终于像是有人在上面轻轻地弹了一下,弦声惊起的同时,也渐渐地缓了下来。
他睁开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好酒,当赏。”
随着这一句落下,那些侍从们也都放下了茶杯,纷纷低声夸赞起来,就连方才嘲笑小老板的那位侍从都面露赞叹之色。
小老板眼睛一亮,对那白眉男说道:“哎呦,看来贵客懂酒。”
“我此生喝过的酒中,这一盏,可排前五。”白眉男诚恳道。
小老板听完这话,没有喜色却也没有不满,只是追问道:“那你说什么是第一?”
“天启城,雕楼小筑,秋露白。”白眉男缓缓道。
小老板一愣,随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他惊道:“果然是贵客了,你竟然去过天启城,还喝过秋露白?快和我说说秋露白!”
“这么多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天启城去了三次,那是集世间繁华于一身的城池,可我最能记住的,还是那一杯秋露白。好酒能品一味,然而雕楼小筑的秋露白,却能品三味。老板若是有机会,也该去尝一尝。这酒的滋味说不出来,只能品出来。”白眉男说道。
小老板叹了口气:“我家里人不让我去天启,我去哪儿都行,去天启不行。”
“老板是桑落城人吗?”白眉男问道。
“不是。只是我家里有这一间铺子空着,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就派我来经营经营。”小老板答道。
“龙首街上的一间酒楼,还一直空着?老板的家中,很有钱啊。”白眉男意味深长地说道。
小老板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虽然年纪看着不过十六七岁,但饮酒的架势却颇为豪迈了,是酒徒的架势。“好酒,真是好酒啊。”他闭上了眼睛,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却很狡猾地避开了上一个问题。
白眉男也喝了一口酒,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换了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东君。”小老板回道。
白眉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个好名字。在这里开店可遇上了什么麻烦?我在桑落城里还算说得上话。”
白东君一拍桌子:“那就真的是贵客了!我就纳闷了,我这地契是千真万确,我在这里开酒肆也是诚意经营。可才来没几日,就有人来捣乱,让我从这里滚?你说气不气?”
“然后呢?你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吧,还是小老板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白眉男问道,他的每一句话都看似随意,可却满是探寻。
角落里那个醉酒的男子忽然打了个寒颤,像是被冷风吹醒了,他挠了挠头发,抬起头,随即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伸手拿过靠在桌子上的那杆长枪,使劲地在地上顿了顿。
这一顿之下,似乎整个酒肆都颤了一颤。
白东君笑道:“我的酒肆,可不止我一个人。”
那醉酒的枪客打了个酒嗝,揉了揉眼睛,厉声道:“又有谁敢来闹事?”
八名侍从立刻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白眉男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枪客,他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背后,用一根绳子随意地绑了一下,典型的江湖浪客的装扮。可细看那面容,应该和小老板差不多年纪,不过是个少年。只是刚刚那一枪顿地的气势,怕是功力极不寻常。
“你是咒我吗?来我店里的就是闹事的?”枪客头上被使劲地拍了一巴掌,只见白东君已经走了过去,一掌打在了他的脑袋上,他似乎还不解气,又踹了他一脚,“我等了十三日,终于等来一桌贵客?你要把我给打跑?你个赔钱货!”
枪客又打了个酒嗝,神智似乎清醒了些,他望见那一桌上摆满了十二盏酒,眼睛一亮,一步跨了出去:“既然是贵客,分我一杯喝喝吧。”他身形极快,一步已经跃到了桌上,伸手就往最近的那盏酒伸去,离得最近的那名侍从正准备挥刀,却见一人已经从另一边掠出,拦在了他的身前,那人伸出一手,紧紧地按住了枪客的手。
枪客抬头,对上了那一抹白色的眉毛,心头忽然一凉。
白眉男笑了笑:“我这酒还得给人带去,小兄弟若是想喝,我那五百两银票中还多了一盏的钱,不妨就送给小兄弟了。”
枪客甩了甩头,似乎终于酒醒了,他收回了手,轻轻揉了揉,重新走回了角落里,继续把头埋在了臂弯里,呼呼大睡起来。
“我真该去庙里拜一拜,来柴桑城就一直倒霉,还偏偏遇上了你这个赔钱货!”白东君仍然不解气地踹了一脚,可枪客的身子却轻轻地歪了歪,巧妙地避了开去。
白眉男依然和善地笑着,似乎并不介意,随即便转头对着侍从们说道:“喝完了,走吧。”
“是。”侍从们收回了刀,转身走了出去。
其中一名侍从起得最慢,似乎犹然品着那酒中滋味,身旁的另一人轻轻地推了一下他:“学正,发什么呆啊。”
被唤作“学正”的侍从晃了晃脑袋:“真的是好酒啊。”他对着白东君咧嘴笑了笑,随后便也起身走了出去。
白眉男拿过了桌上剩下的两盏酒,也跟着走了出去。
“贵客若有空,可要常来啊。”白东君难得遇到一位懂酒的客人,而且对方还喝过自己久仰的秋露白,自然忍不住招揽一下。
可是白眉男却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非但没有回他的话,就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车夫在门开撑开了伞,白眉男将一盏酒递给了他,带着另一盏走进了马车内。
“那马车里还有一个人。”枪客重新把头抬了起来,低声说道。
白东君点了点头:“他刚说还多一盏酒可以给我喝的时候,我就算出来了。”
“不必算,我们习武之人会望气,这辆马车的气就不对。”枪客说道。
白东君撇了撇嘴:“欺负我武功不好?”
白眉男上了车,车夫拿起那盏酒,对着嘴一饮而尽,随后看了白东君一眼,将手中的酒壶随意地丢在了地上,然后猛地一扬鞭,冲着前方扬长而去。
白东君看到此景,顿时怒从心起,他几步冲到门外,拾起酒壶的碎片就朝着那车夫掷去,当下仍不解气,破口大骂道:“我的酒给这样的粗人喝了,真是暴殄天物!”
那车夫却也不回头,只是一甩马鞭,竟将那碎片重新打了回来,直奔白东君而来,白东君一愣,还没回过神来,那碎片已经被一人握在了手中。枪客嘴上叼着一根牙签,手上掂着那块碎片,喃喃道:“这贵客,还不如不来呢。”
马车之内,白眉男拿出一个白玉所制的酒杯,倒了一杯递给了身边的人:“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是一个酿酒的,年纪不大,最多不过十七,说是家里祖上留下的铺子,他被派来经营一下。不是柴桑人。我也试过了,武功很低。”
“可是刚刚,我听到了。”身旁的人缓缓开口,声音轻盈温柔,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是他的一个护卫,武功不错,但也算不得太强,至少这一条街上,就有人比他要强。”白眉男继续说道。
“外乡人怎么会有龙首街的铺子?他叫什么?”
“白东君。”
“白东君?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岭南白家,和这西北道隔着千里,也不会来趟这浑水。那就只能算他倒霉了吧。”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随后眼睛一亮,赞叹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所以我猜测他与此事无关。因为能酿出这样好酒的人,心思必定放不了在其他的地方。这酒醇厚上差了几分,可是玲珑剔透,不是心思单纯的少年郎,酿不出来。”白眉男回道。
女子将酒杯放下,上面留下一个魅惑的朱唇印,她望着酒壶上的酒名。
桑落。
“桑落,桑落,柴桑殒落。好名字啊。”女子盈盈一笑。
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掀开了幕帘:“顾府到了。”
东归酒肆之中,送走了这一波贵客后再次变得门庭冷落,白东君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你说我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桑落城的特别节日,这个节日里人们都不能出门买东西,但是卖东西的人还是要出来迎客,并且依然喜气洋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枪客和白东君一起坐在台阶上,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虱子:“哪有这么奇怪的节日?你是觉得桑落城里的人脑子不好吗?”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现象?”白东君指着对门。
那卖肉的屠夫手起刀落,仿佛有切不完的肉,砍不断的骨头。
那绣鞋的老太针上开花,花鞋上的鸟儿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
“大概是你命不好。”枪客抬起头,不耐烦地回道。
“对啊,我命不好。”白东君怒道,“命不好才会沦落到和你这个不洗澡的浪客坐在这里一起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