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早晨,臣享还没能在“麦哲伦-南极”大区设计出海事救援方案;Jacob也尚未搞定哥伦比亚Comcell的CEO冈萨雷斯。
Reference,还没结论。
“这事你必须一个人完成。”
安哲在公寓里,一边刷牙,一边咀嚼Jacob的话。可产品缺、货期紧、工程难,恩里克捣乱,沃特也调走了。他也对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信心。
“先生,我到了。”他的电话响了,是电调的出租车到他所在“千禧年”富人区楼下了。
按计划,安哲今天要跟客户戈麦斯·李见面,碰一下20个站的工期和任务。尽管安哲的麻烦事从内到外一件接一件。然而,这种事客户并不知道,也不能让客户知道。
在Clara办公室,安哲用1个小时,讲解了后续方案和计划,第一批基站预计8月5日到货,到货后立即组织安装。戈麦斯·李听着还算满意。
“你一会儿还有时间吗?”戈麦斯·李关掉了桌上的三块显示屏,“我还有两个新的需求,想带你去看看站点现场,你们能不能也一次性做掉?”
“好呀。”谁不喜欢新订单呢。
戈麦斯·李开着丰田车,带他去了危地马拉城两个最大的购物广场——Okaland Mall、Mira Flores Mall。他们开车在外面先绕了一圈,再勘测一下周边环境,然后两个人再进入商场内部。
“这些商场的室内信号不好,客户投诉很多,得要增加覆盖,扩大容量,”戈麦斯·李把安哲带到商场工作人员区,打开一扇门,里面机房空间很小,“可Clara现有的2G/3G宏基站太大,商场又说内部工作区不够,不给我新增场地基站。我只能在商场户外建站,从外向内打信号进商场,但室外信号遇到墙体和建筑结构,传播损耗很大,也满足不了在商场里高聚集性的人群话务量。”
戈麦斯·李用手比画着还未见过的小体积“分布式基站”,眼神充满了期待,“安哲,你能把华兴的分布式基站,也做一套‘室内覆盖系统’吗?”
安哲只是听说过“室内覆盖系统”,这种需求往往采用“分布式天线系统”,简称DAS 。DAS是用极长的粗壮铜缆做传递射频信号的传输介质,这些铜缆叫作馈线,像蛛网般顺着楼宇墙体和结构内部,将在商场机房里基站的射频模块与悬挂在商场各角落的天线,连在一起。不仅是商场,一般大型机场、医院、复杂楼宇都离不开DAS。因为这些地方既要考虑美观,又要考虑信号覆盖,还得符合建筑结构。这是很专业的活,布设难度很高,就像给建筑物设计通风管道系统一样,得专业设计公司来做。
可安哲的知识来自于PPT材料,他从没见过DAS这么专业的方案。
“怎么样,你们的分布式基站能做吗?”
内外交困,新需求又超出了安哲已紧绷的能力极限。
戈麦斯·李皱起了眉头,也好像觉察出安哲的神情不对。虽然他急需引进一家新供应商,但若是一个没有信心的供应商,他也绝不会用的。
安哲纠结着:要不要说华兴没有那么强,只能做有限的一部分呢,他急得额头冒汗。这时候,要是沃特也在场就好了,沃特专业那么强,又深谙危地马拉的场景和话务模型,他要是在,会怎么样回复呢……
“男人不必向人道歉,遇到问题,他只要继续Move on,不断向前、征服。”——老沃特那一晚的话再次闪现脑海。
安哲模糊记得自己的大队培训时,有一个展厅实习阶段,他见过展厅里有一个微缩沙盘模型,用以演示“分布式基站”对一套楼宇室内覆盖的仿真。这模型就像个玩具,按一下按钮,微缩大厦就会有一层楼亮起绿灯,表示“分布式基站”信号覆盖了这一层,再按一下又亮另一层绿灯。那时他觉得这挺神的,当客户参观时,他喜欢带客人来讲解这套模型玩具。只是他也听老师说,这技术只是束之高阁的概念品,仅供演示,理论上也许可以,但还没人这么干过。
“李,让我想一想。”安哲的语气像变了个人。
戈麦斯·李对这份变化感到有些意外,但却又不自觉地更加尊重起安哲。
安哲坐在座上,深吸一口气,沉心思考:现在,西安老郑团队给危地马拉开发的“All in 1”正是基于“分布式基站”的,虽然信号发射模块RRU是为室外设计的,但“室外型”可靠性比“室内型”更高,肯定能用在室内场景里。
他思维向下沉:传统DAS系统最本质的,就是用铜缆做传输介质,像一条条神经一样,穿梭遍布于整个大楼的各个角落。而布放在商场工作区的“室内型”基站,其射频模块的信号,凭借“铜缆神经”,链接到远端分散于商场各角的天线,DAS就形成一个“铜缆神经网络”。
而“分布式基站”与传统基站不同,但也有一种类似蛛网结构——原先属于基站内的射频模块RRU,脱离出基站躯壳,这样射频模块RRU,就直接与远处的天线放在一起,省去了长长铜缆。这个被拉远的模块则用一根细细的光纤,与基站“本体”来连接。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分布式基站的RRU模块与本体,可以级联,可以串行,可以环形,可以星形,可以树形,可以麻花,也就是一个基站“本体”能控制大量的RRU模块。其扩展能力理论上无上限,就现在书面表示的单板规格,就能达到72个RRU,一个基站连这么多的RRU+天线,甚至比DAS还要灵活。
基站既能“灵魂出窍”,一跃千里,万炮齐发,又有无数根“风筝线”牵锁RRU。分布式基站就像一个长着无数只手的千手观音,而每个手都是能无限伸长的感知体,其扩展能力、感知力、操控力强于传统的DAS系统数倍。
光纤取代铜缆后,信号损耗极小,成本极低,而且光纤比铜缆细得多,因此工程会很简单快速,墙体开洞极小,甚至无须沉重的管道“暗线”工程,直接走“明线”,因此信号四通八达。
“没问题,我们可以做。”安哲睁开眼睛回答道。
“我们一个基带BBU 能串并联36个射频模块,2个基带串联,那最多可以是72个模块,就像积木一样自由拉远、无缝拼接和延展,很灵活,你哪里需要覆盖,基站可以指哪儿打哪儿。”安哲一边清晰地背着产品规格,一边画着蛛网一样的网络拓扑图,柔韧组合得像乐高玩具,能适配任何建筑结构形态。
“Dios Mios(我的神),这不就是我要的产品吗!”戈麦斯·李振臂大呼,像是终于找到新大陆,他眼睛里有了光,更流露着满满的信任,“走,我请你吃饭!”
时间不多,两人只能在FOOD COURT吃快餐,边吃边商谈,客户认可了安哲的洞见能力,谁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戈麦斯·李冷不丁又改了个主意,横生出一个新要求:
“我还有一个地方——危地马拉的旧城安提瓜(Antigua),车程一个小时,世界历史文化遗产,那里也有个难题,我觉得你还能帮我再看看。”
今天又在繁重苛杂的任务之外,增加室内覆盖的新工作量了,已经很麻烦。安哲的时间不多了,他真不想去了。可热情的戈麦斯·李像是认准了他,让他没推托的余地。
车开出城区,一路上山清水秀,蓝天白云。安提瓜在西语里是“过去”的意思,这也是危地马拉旧首都的意思,几百年前一次大地震后,安提瓜全城倒塌,首都就迁址到了今天的危地马拉城位置。
高速路通向了潘乔亚(Panchoy)山谷,当车经过一处转弯的盘山道,戈麦斯·李忽然停下了车:“安哲,你瞧那边。”
他跟着戈麦斯·李下了车,眼前是三个大铁疙瘩。
戈麦斯穿着白色的PoLo衫,衣服上印着Clara的红色Logo,而这三个铁疙瘩前面也有同样的Logo。
“我每次来安提瓜,路上都会遇到这个站点。这个站点有3个基站,一个是西电的900MHz的2G户外型宏基站,一个是西电1900MHz的2G宏基站,还有一个是1900MHz的3G FRAN户外型宏基站,底座下是供电,后面有一个拉线铁塔,几根粗大的铜缆馈线从底下连接到铁塔上的天线系统。”戈麦斯·李对这个站点如数家珍,“以前,这里只有一个2G基站,现在为了放下新基站,我把防盗的铁丝围栏都拆了——设备实在太多,没空间了。”
安哲看了看,2G和3G,双频三网,全是相互独立的系统,如果不能“All in 1”,实在是浪费太多资源。
“占地太大了,我以后很难拿到土地批文,也就无法补信号盲区或扩大数据容量,但未来Clara和Tigo的市场竞争愈演愈烈。”戈麦斯·李在山弯处眺望前方,“再往前面,越靠近安提瓜,人越多,基站占地空间反而越小,这个站点的空间已经是最大的了。”
面对这样陈旧的产品,他无可奈何,他很多次向供应商发出产品需求,可危地马拉是一个1000多万人口的小国,经济落后,毫无存在感,甚至在国际新闻里都找不到,偶尔出现却只因为天灾或是国际政治玩笑,谁都看不上。戈麦斯·李那微小的声音,被西电和FRAN轻易地过滤,就像小石子扔进大湖,没有一点儿回响。
戈麦斯·李回头凝视着站点,发出一声咳嗽,像是叹气。他双手叉腰,胸膛明显一波起伏,弓起的背脊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安哲有一丝同情,面临竞争对手Tigo的侵略,戈麦斯·李全力防守,可始终呼唤不到供应商的武器,而上峰却空给目标,毫无支援。身为守将,他在绝望中,已不得不耗尽仅有的资源,用土法造防御工事,甚至快徒手搏斗了。
“嗯,你怎么这么严肃?”戈麦斯·李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没有啊。”安哲掩饰着,他挪开视线,仔细看这3台大基站。这其实也是安哲第一次看见PPT外的真实站点。
两人重新坐回了丰田车里,戈麦斯·李继续开车,一路说说笑笑,也没有什么抱怨。安哲对戈麦斯·李起了几分敬佩。没有一项任务是简单的,谁都生活在进退两难中,但戈麦斯·李没有放弃职责,哪怕厂商的冷漠、上司的无知、他一直不停想办法,并在耗尽资源前,勇敢地尝试走一条新的路线——与华兴沟通!明知美洲电信总部反感华兴,但他哪怕踩到采购流程中越级的“灰区”,哪怕华兴在危地马拉不成熟,但戈麦斯·李愿意在边缘上冒一把险。
一阵凉爽的山风刮进车里,安哲感到了自己在公司内的怯弱。
又开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安提瓜,这有残垣断壁的危地马拉大教堂,旁边是一个“国工广场”,周围是众多的方济会修道院、神学院、隐修院、礼拜堂,以及一所旧式大学,广场四周有棋盘状的街道,石瓦街道很像欧洲旧电影里的美洲殖民城市。
安提瓜,也就是危地马拉旧城,这曾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中美洲军事中心、宗教中心和行政中心,地位等同于总督时代的墨西哥城和秘鲁利马,一度十分繁盛,“新西班牙征服者”科尔特斯总督曾在此长期建设,成立都督府,管辖大中美洲地区。
戈麦斯·李绕着小城中心找停车位,这里私有房产是红色的,而公共场所的房子则涂上了黄色。西班牙殖民式的街道上,拱门风格采用了罗马帝国遗留下的风格,建筑的螺旋圆柱则雕琢了华美的巴洛克风格。安哲看着这个美丽的小城,充满了像欧洲一般文艺复兴的味道。
“车位真不好找。”戈麦斯·李又绕了一圈,上街沿都画着黄线,示意禁止停车。
戈麦斯·李只好把车停在外围,两人步行进入,他一边走,一边指着这里的残垣断壁:“安提瓜周围有火山,以前每100年就有一次大地震,18世纪的大地震后就被废弃,在旁边新建了今天的危地马拉城,但这反而让安提瓜最大程度保留了当时的原貌,成了世界著名遗迹。”
安哲这才明白,刚才车辆禁停,正是保护着安提瓜的历史风光。
两人穿梭在小城中心,国际游客很多——因为安提瓜的西班牙语发音最优美,且物价便宜、风景优美,它成了欧美人学习西语的短期游学胜地,因此这些游学生活的欧美旅客的话务量很大。作为美洲电信这样顶级的跨国电信集团,Clara品牌必须服务好国际客户。
戈麦斯·李带着安哲,让他探察了一圈,最终两个人走到一片遗迹构成的一个酒店。酒店像是以修道院改的,旁边有一个长长的古罗马高架引水渠,并通向一个罗马喷水池。这里,夕阳残垣、石柱雕像,青草艾艾,不少游客驻足,而危地马拉情侣正在拍婚纱。
“美吗?”
“真美!”安哲看着夕阳,不禁赞叹,他曾在中东地中海边的黎巴嫩出差,看到过当年罗马行省的遗迹,现在没想到能在远隔万里的美洲也见到同样风格的建筑遗迹。
“但新规定,历史文化景点里,政府不允许基站破坏景观协调性,所以,我想试试看‘伪装基站’。你们的分布式基站小巧灵活,可以做设计改造吗?”
伪装基站,便是把基站改造为融入自然的样子。比如在海岛的基站改造为棕榈树,在城市里改造成烟囱,不伤害环境。这便是戈麦斯·李面对游客话务量激增和环境保护的矛盾,他接招后的一个新对策。
可这需求超过安哲的能力。安哲听说过伪装基站,但那必须是高度定制化的设计,而深圳发货过来的都是标准产品,危地马拉一线谁来设计,谁来做,费用怎么走,他都不知道。
“你再看看这个,”戈麦斯·李拿出手机里的照片,在像《古墓丽影》里的茂密丛林里,有一些玛雅式的金字塔,“这是在北部的佩滕省,玛雅文明发源地——蒂卡尔(Tikal)金字塔群遗迹。游客很多,我也想做伪装基站。”
安哲的专业性今天刚得到客户的认可,现在要是拒绝,岂非前功尽弃?但他还是道了歉:“对不起,戈麦斯,我也不知道。我们没有一线设计能力。”
戈麦斯·李有些意外和失落,但很快调整过来:“没关系,我额外追加你们10个基站的订单。先试试看,只要我们有一个成功了,就证明这是可行的。”
“可你实验都没实验过,就追加?我怕让你失望。”
“先做起来再说!”
“谢谢你那么信任我。”
“不要道歉,也别谢我。干好就行了!”
回“千禧年”公寓的路上,天色已经渐暗了。安哲比来的时候要更沉默,有些已有无数的难解之题,还不断催生新问题,20个基站,西安团队都吃不下,现在还再加10个复杂的新需求,作为销售的安哲竟不想再要订单了。
戈麦斯·李开着车,话也不多。一年多来,Clara与Tigo的竞争中,Clara历史包袱沉重,不断落于下风,而政府掣肘很多,大量Clara用户正“携号转网”流向对手Tigo。目前,危地马拉Clara流失率已在美洲电信集团内排第一,戈麦斯·李早已决定,绕开无所作为的CEO和毫无察觉能力的COO office,放手一搏。
安哲这稚嫩的水平,戈麦斯·李又何尝不知道呢?这孩子肯定不是华兴最资深的产品经理,但戈麦斯·李早已习惯于在失去最优准备下打仗。没有条件,他就创造条件。他不在乎安哲的起点,是人就总会进步,事情也总能优化。今天在Shopping mall里,他对安哲专业上的进步刮目相看。但这不是他最看重的。
他更希望一个能和他一起镗进冒险之旅的合作伙伴,一个能像他一样,不惧风险、果敢、手段灵活、并勇于任事的人。他深知供应商内也有阻力,所以安哲在华兴内也困难重重,他希望安哲能与他一起,并肩顶住压力,而不是像FRAN和西电的客户经理那样,只是来“表演”的。
“再见,那我们3天后,Workshop见。谢谢你送我回来。”车到了楼下,安哲打开门下车,低声告别。
“好,再见,安哲!”
距离第一批基站到货还有一周时间,戈麦斯·李向副驾位置,看着安哲上楼的背影,自言自语道:“I'm all in you and I'm all on you!”(我全押你了,我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