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稱 ② :“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又曰:“象也者,像此者也。”嘗考前賢畫論,首稱像人 [一] ③ ,不獨神氣、骨法、衣紋、向背爲難,蓋古人必以聖賢形像,往昔事實,含毫命素,製爲圖畫者,要在指鑒賢愚,發明治亂。故魯殿紀興廢之事 ④ ,麟閣會勳業之臣 ⑤ ,迹曠代之幽潛,託無窮之炳焕。昔漢孝武帝欲以鈎弋趙婕妤少子爲嗣,命大臣輔之,惟霍光任重大 ⑥ ,可屬社稷,乃使黄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 [二] ⑦ 。孝成帝遊於後庭,欲以班婕妤同輦載 [三] ⑧ 。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聖賢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倖,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聞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又嘗設宴飲之會,趙李諸侍中皆引滿舉白,談笑大噱。時乘輿幄坐張畫屏風,畫紂醉踞妲己,作長夜之樂 ⑨ ,上因顧指畫問班伯曰 ⑩ :“紂爲無道,至於是乎!”伯曰:“《書》云‘乃用婦人之言瑏瑡’,何有踞肆於朝?所謂衆惡歸之,不如是之甚者也。”上曰:“苟不若此,此圖何戒?”伯曰:“沉湎於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號式謼,《大雅》所以流連也。謂書淫亂之戒,其原在於酒。”上喟然嘆曰:“久不見班生,今日復聞讜言。”後漢光武明德馬皇后美於色 ⑫ ,厚於德,帝用嘉之。嘗從觀畫虞舜,見娥皇、女英,帝指之戲后曰:“恨不得如此爲妃。”又前見陶唐之像,后指堯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爲君如是。”帝顧而笑。唐德宗詔曰 ⑬ :“貞元己巳歲秋九月,我行西宫,瞻閎閤崇構,見老臣遺像,顒然肅然,和敬在色,想雲龍之叶應,感致業之艱難,覩往思今,取類非遠。”文宗大和二年,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迹 ⑭ ,命畫工圖於太液亭 ⑮ ,朝夕觀覽焉。漢文翁學堂在益州大城内 ⑯ ,昔經頽廢,後漢蜀郡太守高朕復繕立 [四] ⑰ ,乃圖畫古人聖賢之像及禮器瑞物於壁 ⑱ 。唐韋機爲檀州刺史,以邊人僻陋,不知文儒之貴,修學館畫孔子七十二弟子、漢晋名儒像,自爲讚,敦勸生徒,繇兹大化 ⑲ 。夫如是,豈非文未盡經緯,而書不能形容,然後繼之於畫也?所謂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亦宜哉!
[一]首稱像人:津逮本作“首稱象人”。
[二]周公負成王:學津本、叢書本、四庫本作“周公輔成王”。
[三]欲以班婕妤:津逮本作“欲與班婕妤”。
[四]復繕立:津逮本作“復繕之”。
①叙自古規鑒:本篇論述繪畫所起的勸戒作用,具有教化民衆、啓發思想、陶冶品德的功能,并引證歷代圖畫爲例,全面闡發繪畫“規鑒”的社會功能。曹植曰:“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見忠節死難,莫不抗節;見忠臣孝子,莫不嘆息;見淫夫妒婦,莫不側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是知存乎鑒者圖畫也。”(引自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叙畫之源流”)謝赫《古畫品録序》:“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叙畫之源流”云:“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
②“《易》稱”以下六句:《易》,即《周易》,爲“五經”之一。“賾”,深奥難見之意。“擬諸其形容”,摹擬它的形象。前四句,見《周易》卷七《繫辭上》,第一句“有”字下漏一“以”字;第四句作“是故謂之象”。孔穎達《周易正義》曰:“聖人有其神妙,以能見天下深賾之至理也。而擬諸其形容者,以此深賾之理,擬度諸物形容也。見此剛理,則擬諸乾之形容;見此柔理,則擬諸坤之形容也。象其物宜者,聖人又法象其物之所宜,若象陽物宜於剛也,若象陰物宜於柔也,是各象其物之所宜。”後二句,見《周易》卷八《繫辭下》,原文爲:“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孔穎達《周易正義》:“言爻者,效此物之變動也,象也者,像此者也,言象此物之形狀也。”
③首稱像人:津逮本作“首稱象人”,畫論中的“象人”學説,其來已久。謝赫《古畫品録》評江僧寶曰:“象人之外,非其所長也。”評袁倩曰:“象人之妙,亞美前賢。”姚最《續畫品》評湘東殿下曰:“畫有六法,真仙爲難。王於象人,特盡神妙。”評謝赫曰:“然中興以後,象人莫及”。唐張懷瓘《畫斷》評顧愷之曰:“象人之妙,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此爲佚文,引自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五《顧愷之傳》。)
④魯殿紀興廢之事:魯殿,指漢代魯靈光殿,漢景帝之子恭王劉餘所建。《文選》卷十一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餘之所立也。”李善注:“《漢書景帝十三王傳》曰:程姬生魯恭王餘。”又,序曰:“遭漢中微,盗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意者豈非神明依憑支持,以保漢室者也。然其規矩制度,上應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觀藝於魯,覩斯而眙,曰:嗟乎,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魯靈光殿中繪有大量圖畫,王延壽於賦中記録之,曰:“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託之丹青。千變萬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上紀開闢,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鴻荒朴略,厥狀睢盱。焕炳可觀,黄帝唐虞。軒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媱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叙,惡以誡世,善以示後。”
⑤麟閣會勛業之臣:麒麟閣上的畫像聚會了建立功勛的臣子。《漢書·蘇武傳》:“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次曰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傳。自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等,皆以善終,然不得列於名臣之圖,以此知其選矣。”王應麟《玉海》卷五十七著録《漢麒麟閣名臣圖》,引述《漢書·蘇武傳》後,又引張晏曰:“武帝獲麒麟時作此閣,圖畫其像於閣,遂以爲名。”師古曰:“《漢宫閣疏名》云:蕭何造。”
⑥昔漢孝武帝欲以鈎弋趙婕妤少子爲嗣,命大臣輔之,惟霍光任重大:漢孝武帝,即漢武帝劉徹。鈎弋趙婕妤,即漢武帝夫人趙婕妤,居於鈎弋宫,故又稱鈎弋夫人。少子,即劉弗陵,他在後元二年(公元前八七年)漢武帝病危時立爲太子。始元元年(公元前八六年)即位,史稱漢昭帝。霍光,字子孟,平陽人,後元二年,漢武帝病危,立劉弗陵爲太子,霍光受命輔政。《漢書·昭帝紀》:“孝昭皇帝,武帝少子也。母曰趙婕妤,本以有奇異得幸,及生帝,亦奇異。語出《外戚傳》。武帝末,戾太子敗,燕王旦、廣陵王胥行驕謾,後元二年二月上疾病,遂立昭帝爲太子,年八歲。以侍中奉車都尉霍光爲大司馬大將軍,受遺詔輔少主。明日,武帝崩。戊辰,太子即皇帝位,謁高廟。”又,《外戚傳》:“孝武鈎戈趙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間。武帝巡狩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兩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時伸。由是得幸,號拳夫人。……拳夫人進爲婕妤,居鈎弋宫。大有寵,太始三年生昭帝,號鈎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鈎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後上疾病,乃立鈎弋子爲皇太子。拜奉車都尉霍光爲大司馬大將軍,輔少主。”
⑦乃使黄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漢書·霍光傳》:“是時,上年老,寵姬鈎弋趙婕妤有男,上心欲以爲嗣,命大臣輔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上乃使黄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顔師古注:“黄門之署,職任親近,以供天子,百物在焉,故亦有畫工。”周公,周代政治家,周文王之子,武王弟,成王叔。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攝政,天下大治。《孔子家語·觀周》:“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象,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負斧扆南面以朝諸侯之圖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謂從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王應麟《玉海》卷五十七“圖繪名臣”載《周明堂周公圖》,云:“有周盛時,褒賞功德,或藏在盟府,或紀於太常,或銘於昆吾之鼎,獨周公有大勳勞於天下,迺繪像於明堂之墉,期億萬年無忘師保之德,使覩之者肅然動心,願竭忠盡瘁,追配前人褒崇勸奬之道,於是爲至。”
⑧孝成帝游於後庭,欲以班婕妤同輦載:孝成帝,即漢成帝劉驁,是漢元帝劉奭之子,建始二年(公元前三十一年)即位。班婕妤,父名班况,兄名班伯,有文才,善詩賦。漢成帝選入後宫,爲婕妤,極受寵愛。後爲趙飛燕妒,婕妤乃求供養太后於長信宫。班婕妤辭輦事,俱載《漢書·外戚傳》。
⑨畫紂醉踞妲己,作長夜之樂:紂,殷商最後君主,稱帝辛,《史記·殷本紀》“帝乙崩,子辛立,是爲帝辛,天下謂之紂。……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大最樂戲於沙丘,以酒爲池,懸肉爲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爲長夜之飲。”《帝王世紀》(見《太平御覽》卷八三引):“有蘇氏叛,帝因伐蘇,蘇人以美女妲己奉紂,紂大悦,赦蘇而納妲己爲妃。常與沉醉於酒,所譽者貴,所憎者誅,淫縱愈甚。……又爲長夜之飲,七日七夜,失忘曆數,不知甲乙。”郭氏所記這段文字,連下文班伯與成帝之對話,俱見《漢書·叙傳上》。
⑩班伯:班况之長子,班婕妤之兄。
⑪《書》云“乃用婦人之言”:此語出《尚書·牧誓》:“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受,即指紂,孔安國傳:“妲己惑紂,紂信用之。”
⑫後漢光武明德馬皇后:後漢光武帝皇后有兩位:郭皇后、陰皇后,無馬皇后。後漢明帝皇后姓馬,是馬援之女。郭若虚誤記,將馬皇后當作光武帝之皇后。《後漢書·明帝紀》:“(永平)三年春正月,甲子,立貴人馬氏爲皇后,皇子炟爲皇太子。”又《馬皇后紀》:“明德馬皇后諱某,伏波將軍援之小女也。……永平三年春,有司奏立長秋宫,帝未有所言。皇太后曰:‘馬貴人德冠後宫,即其人也。’遂立爲皇后。”馬皇后與帝同觀畫事,見曹植《畫贊序》(《太平御覽》卷七五〇引):“昔明德馬后美於色,厚於德,帝用嘉之。嘗從觀畫,過虞舜廟,見娥皇、女英,帝指之,戲后曰:‘恨不得如此人爲妃。’又前見陶唐之像,后指堯曰:‘嗟乎,群臣百寮,恨不得戴君如是。’帝顧而笑。”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叙畫之源流”云:“馬后女子,尚願戴君於唐堯。”
⑬唐德宗詔曰:《全唐文》卷五二德宗《令畫中宗以後功臣於凌烟閣詔》:“貞元己巳歲秋九月,我行西宫,瞻宏閣崇構,見老臣遺像,顒然肅然,和敬在色。想雲龍之叶應,感致業之艱難,覩彼思今,取類非遠。且功與時并,才爲代生,苟藴其材,遇其時,尊主庇人,何代不有。在中宗,則桓彦範等著匡戴之績;在玄宗則劉幽求等申翼奉之勳;在肅宗、代宗則郭子儀等掃殄氛祲,今則李晟等保寧朕躬,咸盡力肆勤,光復宗祏。繼之前烈,夫豈多謝,闕而未録,孰謂旌賢。况念功紀德,文祖所爲也,在予曷其敢怠。有司宜叙年代先後,各圖其像,列於舊臣之次,仍令皇太子書朕是命,紀於壁焉。庶永播嘉庸,昭示天下,俾後之來者,尚揖清顔,知元勳之不朽。”貞元己巳歲,即貞元五年(七八九)。
⑭文宗太和二年,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迹:唐文宗李昂,穆宗之子。《新唐書·文宗紀》:“文宗元聖昭獻孝皇帝諱昂,穆宗第二子也。母曰貞獻皇太后肅氏,始封江王。寶曆二年十二月,乙巳,江王即皇帝位於宣政殿。”文宗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迹一事,新舊《唐書》之《文宗紀》未載,《太平御覽》卷一一五“文宗昭獻皇帝”引《唐書》云:“帝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迹,命畫工圖寫於太液亭,朝夕觀覽。”
⑮太液亭:在大明宫太液池中。王應麟《玉海》卷五六“唐太液亭君臣事迹圖”云:“文宗太和二年,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迹,命畫工圖太液亭,朝夕觀覽。”閻文儒、閻萬鈞《兩京城坊考補》卷一“大明宫”:“太液池有亭,太液池有《尚書》君臣事迹。”“又,太液池中有太液亭,《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崔元略子鉉傳》云:‘久之,出爲淮南節度使,帝(宣宗)餞太液亭,賜詩寵之。’可知太液池中之太液亭亦君臣時常集會之所。”
⑯漢文翁學堂:文翁,漢景帝時曾官四川太守,提倡教化,修建學堂。《漢書·文翁傳》:“文翁,廬江舒人也。少好學,通《春秋》,以郡縣吏察舉。景帝末,爲蜀郡守,仁愛好教化。……又修起學宫於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爲學宫弟子,爲除更徭,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爲孝弟力田。……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宫,自文翁爲之始云。文翁終於蜀,吏民爲立祠堂,歲時祭祀不絶。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王應麟《玉海》卷五七著録《文翁學堂圖》,《新唐書·藝文志二》“雜傳記類”著録《益州文翁學堂圖》一卷。
⑰後漢蜀郡太守高朕復繕立:高朕,曾任益州太守,生平不詳。王應麟《玉海》卷五十七:“《益州記》成都學有周公禮殿,《舊紀》云:漢獻帝時立,高朕、文翁石室在焉。(益州太守高朕修周公禮殿,記初平五年九月。)”
⑱乃圖畫古人聖賢之像及禮器瑞物於壁:此事乃另一位益州刺史張收所爲,王應麟《玉海》卷五十七:“益州刺史張收畫盤古三皇五帝、三代君臣與仲尼七十弟子於壁間。”
⑲唐韋機修學館事:《新唐書·韋弘機傳》:“顯慶中,爲檀州刺史,以邊人陋僻,不知文儒貴,乃修學官,畫孔子、七十二子、漢晋名儒像,自爲贊,敦勸生徒,繇是大化。”郭若虚作“韋機”,不當,當從《唐書》本傳。檀州,在今北京密雲縣一帶。《新唐書·地理志》:河北道:“檀州密雲郡,縣二:密雲、燕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