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前言

筆者繼《唐朝名畫録校注》之後,花數年功夫,又爲郭若虚的《圖畫見聞志》做詳贍的校注工作,工作中有不少感悟,因而寫下如下文字,供學界同好參考。

一、郭若虚和他的圖畫見聞志

《圖畫見聞志》的書名,大多書目著録均同,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五著録爲《名畫見聞志》,馬端臨《文獻通考》與之同。四庫館臣認爲這是“傳寫有誤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十二),洵是。

《圖畫見聞志》的作者是宋人郭若虚,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十四云:“元豐中自序,稱大父司徒公,未知何人。郭氏在國初無顯人,但有郭承祐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云:“若虚不知何許人。”然而勞格對郭若虚其人有所考訂,他在《讀書雜志》卷十一説:

《華陽集》(案,宋王珪著)三十九《東平郡王追封相王謚孝定允弼墓誌銘》,次女永安縣主,適供備庫使郭若虚。原注:熙寧三年。《續通鑑長編》二百五十五熙寧七年八月丁丑,衛尉少卿宋昌言爲遼國母正旦使,西京左藏庫副使郭若虚副之。

後來,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九又續作考覈,説:

郭氏顯人,宋初有郭守文、郭進、郭從義及其子承祐。惟守文太原并州人,贈侍中,封譙王,女爲真宗章穆皇后,子崇德、崇信、崇儼、崇仁。崇德子承壽,承壽子若水。若虚與若水同以若字命名,同貫太原,家世顯官又同,其爲兄弟可知。陳氏《直齋》謂宋初無顯人,而獨舉承祐,亦百密之一疏矣。

勞、陸兩氏之考訂,已顯露郭若虚家世、生平之端倪,爲我們進一步考察郭若虚的生平,起了“導夫先路”的作用。筆者循着前人之軌迹,對郭若虚及其家世作深入考覈。

郭若虚在北宋前期,并非是無名之輩,郭氏世家在宋初并非“無顯人”。郭家在宋初是顯赫的帝戚貴族,郭若虚也是名符其實的皇親國戚,這爲他後來能够接觸到許多宋初畫家和繪畫藝術品,成功地寫出《圖畫見聞志》,奠定了堅實的生活基礎和學術條件。

要探索郭若虚的生平和家世,需抓住兩件大事。第一件事,郭若虚的曾祖父郭守文,是宋真宗章穆皇后的父親。《宋史》卷二四二《后妃傳》一上:

章穆郭皇后,太原人,宣徽南院使郭守文第二女。淳化四年,真宗在襄邸,太宗爲聘之。封魯國夫人,進封秦國。真宗嗣位,立爲皇后。

郭守文(九三五—九八九),宋初名將,邊疆重臣,爲宋王朝的建立和鞏固,立下汗馬功勞。《宋史》卷二五九有傳。傳云:“端拱初,改南院使,鎮州路都部署。……端拱二年卒,年五十五,太宗悼惜之,贈侍中,謚忠武,追封譙王。”“(守文既喪),帝嗟嘆久之,賜其家錢五百萬,爲真宗納其女爲夫人,即章穆皇后也。”郭守文有子四人:崇德、崇信、崇儼、崇仁。《宋史》卷二四二《后妃傳》一上:“及崩……以后弟崇儀副使崇仁爲莊宅使、康州刺史,姪承慶、承壽皆遷官。”據史載,可知崇仁、承慶、承壽,爲章穆皇后較爲親近之人,而承壽乃崇德之子,郭若水爲承壽之子;而承慶乃崇仁之子,郭若虚爲承慶之子。郭守文四子中,郭崇仁最爲敦厚,《宋史·外戚傳》中專門爲他立傳,表彰他慎静忠厚之品性。《宋史》卷四六三《郭崇仁傳》:“字永年,守文之子,章穆皇后弟也。……章穆崩,特除莊宅使、康州刺史,再遷宫苑使、昭州團練使。”“崇仁雖外戚,朝廷未嘗過推恩澤,久爲解州團練使,十年不遷。嘗除知相、衛二州,皆辭不行,蓋性慎静,不樂外官也。”這與郭若虚《圖畫見聞志序》記載“余大父司徒公雖貴仕而喜廉退恬養,自公之暇,惟以詩書琴畫爲適”,正相吻合。郭序稱祖父崇仁爲“司徒公”,乃其贈官,李慈銘《郇學齋日記》壬集下謂宋制后父多贈三公,而史載略之,幸郭若虚記及之。章穆之父早卒,故贈司徒公之官予崇仁,亦可證崇仁與章穆親近之關係。由此可知郭若虚之曾祖父爲郭守文,祖父爲郭崇仁,父爲郭承慶,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卷十四,亦作如此論斷。若虚祖父郭崇仁爲宋真宗郭皇后之弟,郭家在宋初爲外戚,史載很明確。郭家雖爲外戚,絶無擅權干政之擾,郭崇仁慎静忠厚,“廉退恬養”,愛好詩書琴畫,喜藏書畫,且善鑒賞、裁斷,其子郭承慶能繼父風,至郭若虚,傳承家風,進而撰述《圖畫見聞志》。

第二件事,郭若虚尚永安縣主,見王珪《東平郡王追封相王謚孝定允弼墓誌銘》。郭若虚的岳父東平郡王,即宋仁宗之弟趙允弼,《宋史》卷二四五《宗室傳二》:“(元偓)子允弼,八歲召入禁中,令皇子致拜,允弼不敢當。御樓觀酺,得與皇子并坐。”“皇子即位,是爲仁宗。”傳又云:“英宗時,拜中書令,徙王東平。……薨,帝臨哭之慟,輟朝三日,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追封相王,謚孝定。”郭若虚的祖父,是宋真宗郭皇后之弟,而郭若虚自己又尚宋仁宗弟趙允弼之女,使郭家又一次與皇家結下親緣,是典型的皇親國戚。據現有史料,可知郭若虚生平之大概:熙寧三年(一〇七〇),尚永安縣主,時任供備庫使。熙寧四年冬,爲接勞北使副使,《圖畫見聞志》卷六“常思言”條云:“余熙寧辛亥冬,被命接勞北使,爲輔行。”熙寧七年,任西京左藏庫副使,充宋昌言賀遼國母正旦副使。熙寧八年,任西京左藏庫副使,充文思使遼副使。元豐六年(一〇八三),完成《圖畫見聞志》的寫作任務。郭家世代愛賞、收藏書畫,郭若虚又精擅鑒裁、論畫,所以他家藏有宋仁宗所賜畫幅,《圖畫見聞志》卷三“仁宗皇帝”條云:“若虚舊有家藏御畫馬一匹。”他又在卷五“没骨圖”條記載:“李端愿有《芍藥圖》,原是聖善齊國獻穆大長公主房卧中物。”獻穆大長公主即宋太宗之女,宋仁宗的姑母,郭若虚自身是皇親,故能熟知宫廷中事。

《圖畫見聞志》的成書時間,郭氏自序原云“元豐六年”,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云“元豐中自序”,錢謙益《絳雲樓書目》卷二亦云“自序元豐六年”。然今通行本無此記載。現存《圖畫見聞志》序:“續自永昌元年(按,當爲會昌元年,八四一),後歷五季,通至本朝熙寧七年,名人藝士編而次之。”今人往往以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爲本書的成書時間,然細考之,本書記事中有元豐時事。卷四《浦永昇傳》云:

子瞻在黄州臨皋亭乘興書數百言,寄成都僧惟簡,具述其妙。

惟簡,又名寶月大師,俗家出眉山蘇氏,他與東坡熟識,釋明河《補續高僧傳》卷二十三云:“寶月大師惟簡,字守古,蘇氏眉山人,於東坡爲無服兄。”蘇軾居黄州臨皋亭,時在元豐四、五年間(一〇八一—一〇八二)。王守稷《東坡先生年譜》:“(元豐三年庚申),乃以二月一日至黄州,寓居定惠院。……以是遷臨皋亭。”本書中既已記及元豐四、五年間蘇軾居黄州臨皋亭之史實,則原序中“元豐六年”是比較可信的。

《圖畫見聞志》是我國唐宋時代很重要的一部畫史著作,它全面富贍地反映了晚唐五代、北宋前期繪畫發展的軌迹,兼有畫論性質。郭若虚在自序中説:

昔唐張彦遠嘗著《歷代名畫記》,其間自黄帝時史皇而下,總括畫人姓名,絶筆於永昌元年。厥後撰集者率多相亂,事既重叠,文又繁衍。今考諸傳記,參較得失,續自永昌元年,後歷五季,通至本朝熙寧七年,名人藝士編而次之。其有畫迹尚晦於時,聲聞未喧於衆者,更俟將來。

郭氏明確昭示自己的著述目的,是繼張彦遠的緒餘。他繼承了張彦遠的優良傳統,詳盡地記載着一個個鮮活的、富有創造力的畫家及其藝術成就,爲我們全面瞭解晚唐五代、北宋前期繪畫藝術發展邅變的歷史面貌,提供了重要的文獻記載。諸家序跋和俞劍華、鄧白的注本,也都關注着郭書的這一特徵。然而,大家都忽略了郭若虚著述更爲豐富的資料來源和學術淵源。在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問世的同時,有一部重要的唐代繪畫斷代史——朱景玄《唐朝名畫録》——出現在畫壇上,它也曾深深地影響了郭若虚的寫作。郭氏雖然没有爲畫家畫藝“定品”,但朱景玄善於“序其事”和重視論畫藝的長處,却在郭書中得到充分的發揮。朱景玄記述畫家的生平事迹和繪事活動,特别生動,他還記述了許多畫家的創作故事,這個特點,實際上啓迪郭書“故事拾遺”和“近事”兩卷書的構思安排。朱景玄常常將自己的繪畫主張和審美理念,滲透在他的記述中,而郭書的“史論兼重”的著述特色,恰恰正是接受了朱景玄的“膏馥”。郭氏在序言中雖然并没有明言自己受益於朱氏的著述風格,然而他在實際行文中,却處處透露出這一信息。此外,郭若虚在全書中還受到稍前於他的多種畫學著作的影響,如黄休復的《益州名畫録》,劉道醇的《五代名畫補遺》、《聖朝名畫評》,佚著僧仁顯《廣畫新集》、景焕《野人閑話》。也受到過多種唐五代、宋初説部著作的影響,如段成式《酉陽雜俎》、范鎮《東齋記事》、王闢之《澠水燕談録》等。郭書較多地利用了前人的著述成果,全方位地吸納諸家畫史的畫家生平資料和畫藝評述,唐宋時代説部著作中有關畫史的記載,充實在自己的著作中,使全書内容更爲生動、豐富和充實,提高了全書的品位和價值,成爲我們研究這一時期繪畫史的重要著作。

同時,我們還注意到郭若虚著述有四個長處。首先,郭若虚持有嚴謹的創作態度。他在自序中説:“凡所見聞,當從實録。”又説:“惟筆其可紀之能,可談之事。”他説凡是自己見到的,親自聽到的,從實記録下來,他對這一時期的畫家,紀其“可紀之事”,述其“可談之事”,體現出崇尚求實的精神。這種基本態度,與他的前輩朱景玄十分相似,朱氏在《唐朝名畫録序》中説過:“景玄竊好斯藝,尋其踪迹,不見者不録,見者必書。”

其次,郭若虚持有史論并重的著述原則。郭若虚繼承了張彦遠、朱景玄的優良傳統,在整個著述中,兼重畫史的描述和畫論的闡發。全書的框架設計,便反映出這一特徵。卷一叙論,帶有總論性質,論述了繪畫創作方面的十六個議題,部分議題屬於畫史範疇,如“叙諸家文字”、“叙國朝訪求”,而大多議題乃是論畫,涉及繪畫藝術的功能論、創作論、法度論、風格論、書畫同法論、畫家修養論等。卷二、卷三、卷四爲畫家小傳,卷五、卷六“故事拾遺”、“近事”,都屬於畫史範疇。他在畫史記述過程中,時帶評騭,如卷二論滕昌祐畫“筆迹輕利,傅彩鮮澤”。卷四《李隱傳》,論其山水畫“觀其危峰叠嶂,遠水疏林,可謂盡美矣。然而鈎描筆困,槍淡墨焦,斯爲未至爾。”卷六“八仙真”條,論張素卿的道像畫:“筆迹遒利,神采欲活。見之者心悚神悸,足不能進,實畫之極致也。”史與論兼重,論與史融合,成爲郭書的又一個亮點。

其三,郭若虚非常重視畫家的創新精神。《圖畫見聞志》的字裏行間,透露出郭若虚一個很重要的畫學思想,他充分肯定畫家的獨創才能,對那些在繪畫上有創新成就的畫家,給予熱情的推重和贊許。卷二《荆浩傳》,郭氏特地記下荆浩説過的話:“吴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採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荆浩重筆重墨的畫風,自成一家之體,正是他創新精神的充分體現。卷三《石恪傳》,郭氏特别推重石恪“筆墨縱横,不專規矩”的畫風。石恪早年師法張南本,後來他不守繩墨,多出己意,意務新奇,形成自己“詭怪”的獨特風格。卷四《郭熙傳》,郭氏稱賞郭熙的寒林“雖復學摹營丘,亦能自放胸臆”。“自放臆臆”正是他不守師法,創新變化精神的突出表現。郭若虚的這種畫學思想,貫串全書,成爲《圖畫見聞志》的一個重要特點。

其四,郭若虚非常重視畫家的師承傳授,并將它貫串在全書的論述中。他論關仝,則云“學從荆浩”;論鍾隱,則云“師郭乾暉”;論麻居禮則云“師張南本”;論道士陳若愚,則云“師張素卿”。這些都是指直接師承關係,即師父親自指點、教授畫藝。他也論述過許多佛道畫家遠祧吴道子畫藝,論韓求,則云“學吴生”;論朱繇,則云“酷類吴生”;論王仁壽,則云“學精吴法”;論張昉,則云“迹專吴體”。這些晚唐五代畫家距吴道子時代久遠,不可能親受傳承,只是效學吴畫的體法風格而已。

郭若虚還特别推重畫藝的父子、世家傳承。他記述黄筌及其子居寶、居寀的二世傳承。《黄居寶傳》云:“筌之次男也,少聰警多能,與其父同事蜀爲待詔。”《黄居寀傳》云:“筌之季子也。……始事孟蜀爲翰林待詔,與父筌俱蒙恩澤。”郭氏記述過三代傳承的事迹,有趙公祐、趙温奇、趙德齊。《趙温奇傳》云:“公祐之子,綽有父風。”《趙德齊傳》云:“温奇之子,襲二世之精藝,奇縱逸筆,時輩咸推伏之。”郭氏還記述過四代傳藝的事迹,有高道興、高從遇、高文進、高懷寶、懷節。《高懷寶傳》云:“高氏自道興至二子,凡四世,皆以畫進。雖曰藝成,然而不墜家聲,賞延於世,可佳矣。”從郭氏的讚嘆聲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世代傳承的重視。

綜上所述,可知郭若虚《圖畫見聞志》在我國畫史著作中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重要典籍,值得大家重視。但是,郭書也還存在一些弊病,記述時出錯誤。卷一“叙自古規鑒”誤記“後漢光武帝明德皇后”;“叙圖畫名意”誤記“晋戴逵有《南朝貴戚圖》”;卷二《東丹王傳》,誤記“東丹王,契丹天皇王之弟”;《陶守立傳》,誤記“李後主保大間”;卷三《武宗元傳》,誤記“廣愛寺吴生畫文殊、普賢大像”;卷五“滕王”條,誤記“元嬰善畫”;“相藍十絶”條,誤記“陳留郡長史乙速令孤”;卷六“應天三絶”條,誤記“匡山處士景焕(一名樸)善畫”。雖説這些錯誤,并不妨礙它在畫史上的地位和價值,却給我們研究者和校注者增加許多麻煩,帶來了繁重的訂誤任務。

二、本書校注工作的五大特色

郭若虚《圖畫見聞志》已經有三種注釋本出版過:第一種,俞劍華注《圖畫見聞志》,一九六四年,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俞注)。第二種,鄧白注《圖畫見聞志》,一九八六年由四川美術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鄧注)。第三種,米田水注《圖畫見聞志》,二〇〇〇年,由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米注)。三書先後出版,爲廣大讀者提供了一個較爲簡明的解讀《圖畫見聞志》文意的讀本,曾經發揮了普及讀物所具有的作用。三書注釋中,也提出許多可供參考的見解,本書擇其善而運用之。但是,毋庸諱言,三書都存在一些缺點,難以滿足廣大讀者的需求。三書校勘不周全,無明確校記;注釋很簡略,以詞語疏解爲主,大多無書證,且多疏漏,不少地方該注而未注,也時見錯誤。針對上述情况,本書的校注工作,貫徹詩畫融通的審美理念與文獻資料和文物資料并重的原則,切實做好五件事:一,校勘;二,箋注;三,考訂;四,尋根;五,訂誤補闕,使全書呈現出研究方法多元化、知識性與學術性并重的特色。

一,審慎地選擇校勘工作本和參校本,切實地做好校勘工作,爲讀者提供一本《圖畫見聞志》的較爲精準的文本。

先考察已經出版三種注本的校勘。俞注在“凡例”中只説“加以標點、注釋、校讎”,没有標明校勘所用底本和參校本,校語夾在注釋中,很少見。鄧注在“後記”中説明以津逮秘書本《圖畫見聞志》爲主要依據,并説:“在工作進行中發現各本互異之處,我采取擇善而從的辦法,不再在書中一一注出。”因此没有“校記”。米注以四庫全書本爲底本,校以他本,潘運告《圖畫見聞志與畫繼整理出版》(《代前言》)一文説:“我們進行校勘,多擇善而從,一般不出校勘記。”也没有寫“校記”。

本書按照古籍整理的基本要求,首先審慎地選取藏於國家圖書館的宋刻配元鈔本《圖畫見聞志》爲工作本(即底本)。此本前三卷爲元鈔本,原藏黄丕烈處,後三卷爲宋刻殘本,原藏周香嚴處。後來由黄丕烈將周香嚴藏宋刻殘本命工裝池,配以自己的三卷元鈔本,合璧爲全書。

黄丕烈《贈周香嚴》詩云:“元鈔藏自我,宋刻贈由君。兩美此時合,一書何地分。翻雕模舊印,缺畫認遺文。嗜古憐同志,相從廣見聞。”蘇州崑山人胡文楷手鈔此本,今藏蘇州圖書館。胡氏跋語云:“蕘翁愛護此書,慎之又慎。”可見黄丕烈十分珍視這個宋刻配元本。現在我選用它作爲工作本,較爲妥當。此外,我又選津逮秘書本《圖畫見聞志》(簡稱津逮本)、虞山張氏刊學津討原本《圖畫見聞志》(簡稱學津本)、叢書集成本《圖畫見聞志》(簡稱叢書本)、四庫全書本《圖畫見聞志》(簡稱四庫本)爲參校本。凡工作本有誤字、脱字,則據參校本補正。遇有異文,凡有參考價值者,寫出校記,他本誤而底本不誤者,不入校。這樣既能保存黄丕烈特别愛護的宋刻配元本之原貌,又可參見他本之異文,以供讀者和研究者參考。

二,抓住畫學元素,切實做好箋注工作,爲讀者提供一本富有特色的畫學專書的校注本。

本書的箋注,不滿足於一字一詞、一事一典的詮釋與解讀,把力氣化在畫學知識的介紹、畫學理論的闡發、畫學歷史的描述上,抓住畫學著作、畫學思想、畫學知識、繪畫技法、師承傳授、畫家生平、畫藝評述、畫迹尋踪等問題,詳明地寫出箋注稿,幫助讀者全面瞭解晚唐五代、北宋前期畫史上出現的人物、故事、創作現象和畫學思想。畫學著作如卷一張懷瓘《畫斷》、仁顯《廣畫新集》、卷六景焕《野人閑話》等;畫學思想如氣韻説、書畫同法説、形生虚無説等;畫學知識如卷二《貫休傳》中的“小筆”、卷一“論制作楷模”中的“破墨”、卷一“論三家山水”中的“搶筆”,其他如“粉本”、“落土”、“没骨圖”等,都一一注明。畫家小傳,郭書均較爲簡略,筆者多方裒集資料,對之作詳明注釋,幫助讀者全面認知其人其畫。筆者的目的,在於讓讀者一讀注文,便知道這是一部畫史、畫論專書,而不是一般性的書籍。

三,針對疑難問題,即稽考衆書,切實做好考證工作,爲讀者析疑解惑,努力提高本書的學術質量。

郭若虚《圖畫見聞志》有不少疑難問題,三家注本都未能解决。如卷一“叙自古規鑒”條,郭氏記云:“文宗太和二年,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迹,命畫工圖於太液亭,朝夕觀覽焉。”核查兩《唐書》之《文宗紀》,均無此記載,《資治通鑑》“文宗太和二年”中亦無記載。俞氏僅注“文宗”、“太和”;鄧氏僅注“文宗太和二年”、“《唐書》”、“太液亭”;米氏僅注“太液亭”,三家注均未述及文宗撰集《尚書》故事畫於太液亭的故事。經筆者細緻考證,終於在《太平御覽》卷一一五“文宗昭獻皇帝”條内檢得此事的原出處,又於王應麟《玉海》卷五十六“唐太液亭君臣事迹圖”條,找到相同的記載。又於閻文儒、閻萬鈞《兩京城坊考補》卷一“大明宫”找到:“太液池有亭,太液亭有《尚書》君臣故事。”這一難題終於解决。卷五“雪詩圖”條記及“段贊善善畫”,郭氏云:“《歷代名畫記》中有段去惑,豈非宫贊?”段贊善到底是誰?段去惑是段贊善嗎?三家注均未注明。劉繼才《中國題畫詩發展史》第三編第五章:“段贊善,生平不詳。”筆者經過精審考覈,論定段去惑决非段贊善,爲鄭谷作畫的段贊善乃是段文昌之孫、段成式之子段安節。卷六“應天三絶”條記及匡山處士景焕(一名樸)爲應天寺門右壁畫天王像。畫天王像的畫家,究竟是景焕還是景樸?景焕和景樸是一人異名,還是兩位畫家?我帶着這個疑問,詳考黄休復《益州名畫録》、景焕《野人閑話》、歐陽炯《題應天寺壁天王歌》,終於明白,爲應天寺門右壁畫天王像的畫家是景樸,他别號匡山處士,是景焕的先人。而寫作《野人閑話》的人是景焕,他别號玉壘山人,《野人閑話》中有“應天三絶”條,郭若虚《圖畫見聞志》中的“應天三絶”條,便是依據景焕的文字改寫而成,但是他誤將景樸當作景焕(詳見卷六“應天三絶”注)。筆者將考證成果寫成注文,解决諸多疑難問題,提升了注文的學術價值。這裏僅舉三例,其他例證讀者可以在全書的注文中找到。

四,找出郭書記載的原出處,切實做好尋根工作,以利於探索郭書的學術淵源。

本書前文中曾談到,郭書的價值在於廣爲吸納、櫽括前代畫史、畫論家和説部著作中的許多寶貴資料,融合在自己的記述文字中。因此,我在箋注中盡可能找出郭書記載的來源出處,尋其根,抉其原,并將它們揭示出來,從而可以深入探索這部著作的寫作特點及其學術淵源。卷一“叙自古規鑒”記“馬皇后與帝同觀畫”一事,實出曹植《畫贊序》(《太平御覽》卷七五〇引)。卷二《張圖傳》、《朱繇傳》,其基本内容出自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卷二《杜弘義傳》、《杜齡龜傳》,傳文主要從黄休復《益州名畫録》概括出來。卷二《黄筌傳》,基本内容出自黄休復《益州名畫録》,也大量取意於劉醇《聖朝名畫評》。卷三《趙長元傳》、《高文進傳》,其内容主要來源於劉道醇《聖朝名畫評》。卷二《楚安傳》,傳文依景焕《野人閑話》概括而成。卷五“金橋圖”條,記唐明皇封泰山回召吴道之、韋無忝、陳閎畫《金橋圖》一事,實出鄭綮《開天傳信記》。卷五“先天菩薩”條、“資聖寺”條、“石橋圖”條,實出於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六。卷六“訓鑒圖”條,記高克明畫三朝盛事,“王舍城寺”條,記臨池縣東北有王舍城佛刹,均出自王闢之《澠水燕談録》。卷六“五客圖”條,原出楊文公《談苑》。卷六“應天三絶”條、“鍾旭樣”條,均出於景焕《野人閑話》。其例甚多,不一一臚列,讀者可以在注文中找出。

五,盡力發現原著和三家注文中的失誤和疏漏,切實做好證誤補闕的工作,防止以訛傳訛。這一工作分兩方面做,先説説郭若虚《圖畫見聞志》原書中的失誤。卷一“叙圖畫名意”條云:“靡麗則有晋戴逵《南朝貴戚圖》。”郭氏記誤,戴逵乃晋人,豈能爲南朝貴戚作畫?卷二《東丹王傳》,云:“東丹王,契丹天皇王之弟,號人皇王。”郭氏記誤。東丹王乃契丹天皇王之子。卷三《武宗元傳》,云:“宗元又嘗於廣愛寺見吴生畫文殊、普賢大像。”按廣愛寺之文殊、普賢像,乃朱繇畫,非吴生畫。卷五“相藍十絶”條,郭氏記陳留郡長史乙速令孤。按,唐代無“乙速”之姓,《元和姓纂》卷十載“乙速孤”姓,著名人物有“乙速孤令從”。郭氏誤將“乙速孤令從”記爲“乙速令孤”。像這樣的失誤還有不少,請詳見本書的注釋。

再説説三家注中的失誤。卷三《仁宗皇帝傳》記及“杭鈐”,俞無注,鄧注:“杭鈐,管轄杭州的官。”米注:“杭,杭州。鈐,官印。”鄧、米均誤。按,杭鈐,乃杭州兵馬鈐轄的簡稱,宋制,在重要州府設置兵馬鈐轄,蘇軾有《觀杭州鈐轄歐育刀劍戰袍》詩,可證。卷二《李群傳》,記及李群畫孟説舉鼎,鄧白注:“(孟説)因舉鼎而打斷膝蓋骨斃命的。”鄧氏誤讀《史記》原文,原文爲“王與孟説舉鼎,絶臏。八月,武王死,族孟説。”“絶臏”者爲武王,武王死,因而殺孟説及其一族。卷二《杜霄傳》,有畫《吴王避暑圖》,俞、米無注,鄧白以《拾遺記》爲注。按,當以吴王避暑處爲注,地在吴地消夏灣。范成大《吴郡志》卷十八:“消夏灣在太湖洞庭西山之趾山,十餘里繞之。舊傳吴王避暑處。”卷三《李宗成傳》云:“李宗成,鄜畤人。”俞無注,鄧注:“地名,在陝西境。”米注:“鄜畤山,在陝西洛川縣南七十里,漢置鄜縣,隋置鄜城縣,皆以此爲名。”均不確。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鄜州”云:“廢帝改爲鄜州,因秦文公夢白蛇自天而降屬地,遂於鄜衍立鄜畤爲名。”其例尚多,不再臚舉。

三家注頗多疏漏,許多該注的地方而不注,筆者都加以補注。卷一“叙圖畫名意”條記周昉有《楊妃架雪衣女亂雙陸局圖》,俞無注,米僅注“楊妃”、“雪衣女”,鄧注引《明皇雜録》,僅有貴妃養白鸚鵡事。宋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二十七記及《楊妃使雪衣女亂雙陸圖》,又《宣和畫譜》卷六《周昉傳》中載御府藏周昉七十二幅,其中有《白鸚鵡踐雙陸圖》。卷四《蒲永昇傳》提到成都僧惟簡,俞、米無注,鄧注:“生平事迹不詳。”按惟簡,又名寶月大師,是蘇軾的無服兄,筆者因據明河《補續高僧傳》卷二十三《寶月大師傳》加以補注。卷五“會昌廢壁”條,記云:“司門外郎郭圓作記。”俞無注,米僅注司門外郎,鄧注:“郭圓,生平事迹不詳。”郭圓,蜀地文學家,曾參劍南節度使李固之幕,歷仕四川刺史、倉部員外郎、司門員外郎,《益州名畫録》卷下於胡氏書畫亭文末署銜爲:“檢校尚書司門員外郎、賜緋魚袋郭圓撰,會昌五年五月三日。”則郭圓爲會昌時人。他爲胡所作的記,名《胡氏畫亭記》。胡氏,即胡璩,好古,於會昌毁寺之際,收集展子虔、薛稷之遺迹,築寶墨亭貯之,請郭圓作《胡氏畫亭記》,其文今存,載《唐文拾遺》卷三十。卷六“王舍城寺”條,俞、鄧、米均無注。筆者因據《大唐西域記》卷九“王舍城”之内容補注之。卷六“相國寺”條,記云:“其墻壁皆高文進等畫。”三家均無注,筆者因據周城《宋東京考》卷十一、周密《癸辛雜識别集》上“汴梁雜事”條,注出高文進畫相國寺壁的史實。筆者努力發現郭書原文和三家注的失誤和疏漏,依據有力證據加以訂正和補闕,作出注文,保證全書的學術質量。

經過數年的努力,筆者黽勉從心,切實做好五件事,形成全書的五大特色,提升了本書校注的品位和價值,爲我國畫學文獻學的深入發展,貢獻綿力。

三、幾點説明

郭若虚遵循“凡所見聞,當從實録”的原則,寫作《圖畫見聞志》,那些他没有見過、没有聽聞過的畫家及其作品,没有收録入書。所以,晚唐五代、北宋前期還有一些畫家没有述及,洵如鄧椿《畫繼》卷九所説的那樣:“郭若虚所載往往遺略。”筆者乘校注本書、裒集資料的機會,爲郭書增補畫家六十八位。其中也不乏名手,如顧宏中、顧大中、尹白、丘仁慶等。特别引我注目的是,這一時期,有不少歷史文化名人,也善於書畫,如晚唐大詩人杜牧、晚唐詩僧齊己、晚唐音樂理論家段安節、晚唐著名詩人司空圖、吴越王錢鏐、著名歷史學家司馬光、著名詞人張先、宋代四大書家之一蔡襄、宋代善於咏梅的隱逸詩人林逋等都能畫畫。他們進入畫家隊伍,提高了繪畫藝術的歷史地位和文化意藴。

筆者注釋中遇到過一個難題。普通畫家資料少,不成問題。而一些著名畫家,他們的相關資料十分豐富,放在一條注目中,顯得有點臃腫。爲此,我採取兩項舉措。首先,遇到資料繁富的畫家,我將這些資料分成三大塊,按三方面内容,分成三段,爲這位畫家作注。第一方面,畫家的生平資料,採自畫史、史傳、説部;第二方面,評論資料,既採自畫論,也取題畫詩、跋及其他相關論述内容;第三方面,畫迹載録。傳世畫幅,取自各大博物館(院);已佚畫幅,依據多種典籍的記載著録。如此安排,眉目清楚,方便讀者閲讀。其次,將一位畫家衆多的資料,分列成幾條注目。例如卷四《徐熙傳》,相關資料甚多,筆者乃將“徐鉉云”的内容,分列出去,另立一條注目。

郭書記載每位畫家的事迹,相當簡略。我們爲之作注,應該廣爲裒集歷代典籍中的相關資料,以補原書之不足。歷代記載晚唐五代、北宋前期畫家的資料極多,在唐畫、宋畫存留極少的背景下,這些文獻資料的學術價值會顯得越來越高,我們亟應珍視。特别是那些已經散佚的畫幅,宋代及元、明、清代的畫史、畫論家曾經親自鑒賞過、保存過,他們的記載,就極有參考價值。清人吴其貞的《書畫記》卷一著録過徐熙的《紅粉蓮花圖》,識云:“丹墨如新。畫一葉紅蓮,大徑五寸,是爲初開者,取勢峭厲,氣韻如生。在下有一葉,又一幼葉,尚未開放。皆用乳金分筋,以石青塗地,畫法甚工緻。”徐熙此畫今已不存,而吴其貞的記載,將此畫的畫象、布局、取勢、氣韻、用筆、敷色等均詳加描繪,使人如見其畫。我們憑藉這些豐富的文獻資料,可以推想當日畫家們精美畫幅的神采,也可以想象晚唐五代、北宋前期繪畫藝術發展的輝煌。

蒙上海書畫出版社慨然允諾出版本書,責任編輯雍琦同志爲之付出許多精力,《蘇州大學學報》黄建林同志爲我複印《圖畫見聞志》的多種版本和俞注本、鄧注本,給我的工作提供了許多方便,趁此付梓的機會,一併表示衷心的感謝。

本書定有許多疏漏、失誤之處,殷切地期望得到國内外學界朋友和廣大讀者的批評和諟正。

吴企明
二〇一八年元月六日 SXU3mJZNA386Dqch2MtCS4S24KrXQQDez+hQvrSm6TbGPx6G+JmIHlMXHC9h41b9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