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省钱,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生活计划里,而且大有升级之势。夏夏掰着手指跟立冬算了一笔账,假如他们一个月能省四千,一年就是四万,五年就是二十万。小步成大步,小流成江海。再说了,他们总不能一点外快都没有,总不能工资老不涨,总不能老是那么不走运。而且,他们还有存款,各种意外之财,也会自动跑到他们这儿。按照夏夏的乐观估计,五年后,他们会在京城付得起房贷首付——前提是,这五年里他们不能出任何差错——他们不能有大的支出。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买大件的东西,不能生大病,不能失业,不能铺张浪费,必须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小步快走奔小康。为了实现这一切,夏夏还特地为他们俩制订了节衣缩食的五年计划。早晨,一人一包麦片粥,顶多再加个鸡蛋。中午,都在单位吃食堂,尽量多吃,为晚上少吃打基础。一周顶多有一天可以吃肉,素食最健康。买衣服以前都是去商场,此时夏夏大手一挥,指引前进方向道:“以后我们也去五道口、动物园,穿得朴素点怎么了,现在的人真浮躁。”立冬坚决支持:“对,是浮躁,咱去五道口!不就是布吗,能遮风避雨就行了,赶啥时髦?!”
一天下班后。夏夏兴冲冲地带回来一个硬塑胶透明橙黄色小熊造型储蓄罐,到家屁股还没挨到板凳就开始摆弄。
“你买它干吗?怀旧?”立冬打趣道。
“存钱呗。这以后就摆在电视机上面啊,你不许动它。”
“神经。”立冬笑道。
“你懂什么,这叫‘罐以明志’,每天看到这个存钱罐,我们就会想啊,真得省钱把它填满才好,这样我们就能节约一些。”
立冬不以为然,继续对着计算机玩他的游戏。
“你别玩了行不行啊,行不行!”夏夏见立冬无动于衷,有点火大。
“我没说不行啊,大小姐,你说干吗吧?”立冬态度良好,扭过身子,抱住夏夏的腰。
“你去把我们家那些硬币、毛票都找出来。”
“干吗?”立冬感觉大事不妙。
“放小熊里啊。”
“晕,要那么急功近利吗?”
“怎么不要,好彩头要得呀。”
“遵旨。”
立冬翻箱倒柜,找出了家中包括那种一分、两分、五分钱镍币在内的所有硬币,然后一个一个投进小熊储蓄罐里。
“不满啊。”夏夏叹气。
“要日积月累才行。你小时候没玩过扑满?”
“什么叫扑满?”夏夏问。
“就是存钱罐。差不多行了,还真当回事做了。”
夏夏不甘心,硬是把房间里能找到的黄的绿的红的塞进了小熊腹部,然后还特别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老人头,仿佛电视上明星捐款似的,郑重其事地将其缓缓地从小熊的头顶塞进去。
“晕,你这叫玩储蓄罐吗?有钱直接去银行不就结了吗?”
“废话,这叫象征,不懂吧。精神激励的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放一百的是要找个镇罐之宝。说你俗你还真就是俗不可耐。”夏夏抨击起立冬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不过,毫无例外的,夏夏的节衣缩食五年计划刚实行了一周,便宣布破产了。
立冬和夏夏省不下来,在省钱这件事上,他们努力过。譬如,夏夏拒绝买新菜刀,她一直认为这件事做得明智极了,再譬如,他们尽量少出门,因为出门就要花钱。可一涉及到关乎他们自身、关乎到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享受的事情,立冬和夏夏立马缴械投降!从十八九岁算起,抛除少数的假期,他们已经和这座城市耳鬓厮磨了将近十年。这座城市用十年的时间塑造了他们——从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变成了有那么点学历、有那么点能力、有那么点品味、有那么点理想的“四有”小白领。他们随着这座城市的兴奋而兴奋,并且向往并努力参与着这座城市提供的浮华,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好的,坏的,这座城市的优点他们有,这座城市的缺点他们也一个不落下。他们就是那种标准的小白领,会去买不是特别贵,也不是特别便宜的衣服,并且在款式之外,也日渐看重面料;他们去多少有点小情调、小品位或是小特色的餐厅和饭馆;他们不看过于高雅的歌剧,但有时也免不了在文化宣传的攻势下去看各类大片;每年,他们都需要出一次远门;逢年过节,一定要给夏夏家的大小亲戚像模像样的礼物,只为给夏夏长脸……
他们不能不去维持他们原有的生活质量。失去了这些,他们还是他们吗?可是,所有的保持,不都需要钱吗?
这天,北京难得下起了雨。虽然在二十层的高楼,窗子外面还是透进来一股土腥味。立冬刚去把窗台外面的桃红色长寿花拿进屋,雨线便密得让人看不清对面楼的窗子了。
还没走进千里和志刚在燕郊的小家,李绣花就开始不满。首先是嫌路太远,从火车站下来,又是汽车又是地铁又是步行,把她那老腿跑得要命。以前在老家,她总听女婿说房子买得远,但根本没概念,心想再远,坐个公交车半小时就到了吧,从县里到市里不过如此,现在亲自跑一趟,李绣花才真是明白了,不光从时间层面上明白,而且还从空间层面上明白了——从火车站到家七倒八倒,要两个多小时!干什么?两个多小时,在她家,都足够到南京城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一路开过去,绣花眼看着繁华都市变成苍茫山野,然后才是蓦然拐进一个突兀的社区,老天爷!又不是流放?!跑那么远,这还叫住在北京吗?!
来的那天她不好意思薄女婿面子,偷偷问千里:“住那么远,哪还算北京!”千里先是脸一红,又鼓起勇气解释:“这本来就不是北京,这是燕郊,是河北,靠近北京。”绣花又问:“那这房子现在多少钱一平?”
千里支支吾吾道:“差不多一万出头吧。”
“要割人肉呀?!”
“哎呀,我的亲妈,你怎么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呢,什么情况说什么话,我们现在就只有这个能力啊,前几年爸生病花钱,我存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我和志刚又都是刚工作没几年,哪有闲钱买房?再加上吃的用的,一年到头更是剩不下来几个。这个我都没向您汇报,其实不是不想让您知道,是怕你知道了又要多想,妈,你的那个金钱观念,我还不知道吗?除了打麻将的时候输钱不能不掏钱,其他时候,你何时爽快过?现在这个房子,是住一天是一天,只能是凑合过,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是快餐,想太多,没用。”
“什么叫住一天是一天,我最烦你这个今天不想明天的德行,要作长久打算,不能糊里糊涂的,房子是一辈子的事,当初你嫁给志刚我就不同意,在北京都没房子,娶什么媳妇?!天底下哪有白吃白占那么好的事。”李绣花愤愤不平道。
“行了,妈,你又来了,那没房子的人都不结婚了?这是北京,你以为是我们小县城啊,我们这些外来户,弄到个户口不容易,弄到个房子更难,更何况我们等于是白手起家。钱这个东西,只能慢慢挣,急也急不来,况且我们也不花你什么钱,你打你的麻将好了。”千里犟嘴。
“不花什么钱?哦,你上大学的钱不是我掏的?我把你和你妹养这么大哪里不要钱?你不要以为打麻将伤天害理,我跟你说,你和婵娟上大学的钱,很大一部分是我靠打麻将赚来的好不好?”
“行了妈,你要说我上大学的钱有打麻将赚来的一部分,我还信,你要说婵娟那一部分也是打麻将赚来的,就有点胡扯了。”
“怎么是胡扯?钱都是明面儿上的……”绣花继续强辩,千里连忙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的亲娘,你说得有理行了吧,咱以后有机会慢慢聊,行吧。”
志刚提着行李在前面走着,绣花看着志刚厚实的背影,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志刚一个月拿多少钱现在?”千里站在她旁边,眼睛朝上翻了一下,没搭茬儿,空气静默几秒,绣花仿佛恍然大悟,拧着脸,恨铁不成钢道:“就知道你在倒贴!我们家怎么净出这种事哦,我的老天爷,以前我嫁给你爸,是吧,也是倒贴,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到了燕郊,绣花在客房里倒头就睡。千里和志刚精神紧张,睡不着。
两个人坐在床上,相对无言。
志刚先发话:“妈这次来也不知道要住多久。”
千里不乐意了:“这才刚来,你什么意思?”
志刚气弱:“我没那意思……只是,这房子……”
千里叹气道:“妈估计住个半年就走了吧,没事。”
志刚不说话了,千里也一言不发。两人又坐了一会儿,都觉得没趣,于是关灯,睡觉。
第二天早晨,李绣花早早就起来了,忙忙叨叨地在厨房要给千里和志刚做早饭。
志刚穿好西装打好领带,一边在门口蹬皮鞋一边说道:“妈,千里,我先走了啊,早晨部门有个活动,我得赶紧去准备准备。”
绣花系着围裙,刚从厨房探出个头,志刚已经关门走了。
绣花把勺子往锅台上一撂,开始解围裙,脸拉得老长,任凭锅中的荷包蛋在汤里任意翻滚。
“这都什么意思呀!我做的就是毒药,吃不得!没见过这么挑毛的女婿!到底懂不懂尊重老人?!还部门有活动,什么活动?!屁活动!也没见挣回来几个!”绣花大吵大嚷道。
千里原本在洗手间忙活,听到外面当啷一声响,赶紧跑出来看个究竟。“怎么了这是?妈,你又怎么了?”
“他涂志刚就是眼里没人,不把人当人!”
“不把谁当人啊,他天天都这样,今个住在这儿路又远,妈你这脾气真该改改了,这么大年纪了,脾气说上来就上来,干吗呀!我都说了,这个家,您已经是老大了,你还要干吗?一来就翻天,大早晨的,隔壁邻居都被吵醒了。”千里说。
“老大?哼!放屁!我看他是把我当空气!”绣花叉腰。
“妈,你就不能消停消停吗?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这死丫头!谁不消停了?!谁存心找茬了?!怎么?你说我在这儿做饭,为谁做的啊?还不都是为你们小两口!哦,你们倒好,特别是他!什么意思!跑得比兔子都快!我就那么不招人待见!我刚来就跟我耍这个心眼儿!想让我走就直说!我马上走!一天都不会多待!”
千里只能哄她:“我的亲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志刚他真的是怕赶不上车了,早晨这个点就一班车,错过了就是迟到,就要扣钱。真不是不想吃你做的饭,自打结婚时回老家,志刚就一直念叨你做的饭好吃,可没办法啊,他要上班,要赚钱!”
“那也不能不吃早饭。”绣花不在理上,语气开始放缓。
“我是要吃妈做的荷包蛋的呀,还是不是溏心的哦,我爱吃溏心的。”
“就知道溏心,在锅里烫那么久,早成实心的了。”绣花半笑半嗔道。女儿的话在理,她终究不好负隅顽抗,于是见好就收。她也只是想给女婿一个下马威,既然女婿都走了,实在没必要跟女儿大呼小叫,想到这儿,绣花便收了声,忙不迭把早餐做完,女婿可以不吃早饭,女儿不行。
千里捞起荷包蛋、面条和青菜,端着碗,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这一餐,拎起皮包,急匆匆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妈,我们今天可能不回来了啊,过几天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