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个少,下面一个目,要想“省”,就得少“看”。
像许多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一样,驱赶隔断住户的行动最后不了了之。虽然也不断听说有多少人被赶了出来,但在立冬他们居住的社区,情况并没有张姐说得那样严重。立冬和夏夏得以在2047 号房间住下去,志刚、千里一干人等都欢天喜地,凑到一起庆祝了一下,大家都说买房太重要了。
又一个周末,夏夏偶发厨兴,要做土豆炖牛肉,逼立冬打下手。
别看云顶社区18 栋2047 房间住了三户人家,在厨艺方面,显然都不是十分擅长。两户上班的人家,早、中两顿基本不在家吃,晚上回来,太累,即使是做,也大都是熬粥煮汤,正儿八经地炒菜极少。考研的一对更是惜时如金,从没做过饭。而且,从社会分工来看,去买餐馆的菜品,有时候要比自己做还要实惠,尽管卫生有时不可靠。
做菜,不是为了果腹,而是有点调节生活节奏,增添生活趣味的意思。
“土豆不要直接放到锅台上,从来就没见有人擦过。”夏夏拿着刀,目光灼灼,要解决手下的牛肉。
立冬连忙把那几颗土豆移进不锈钢小盆子里,用水冲洗。
“喏,削皮。”夏夏递给立冬一支筷子。
“用这个?”立冬不解。
“哎哟,大少爷,这筷子上不是有棱吗,用棱刮不就行了?怎么什么都不会,哪像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立冬不出声了。他父母去世早。有个姐姐,平时走动得有限。
夏夏见立冬不做声,知道又点到他的痛处了,便转过身去忙碌,不是看煤气灶上砂锅的水开没开,便是忙着准备食材。
缓了一会儿,立冬觉得无谓的生气太没意思,人家本来说的也是事实,便主动岔开话题:“你这牛肉怎么切得那么大块,让人怎么吃啊?”
“该怎么吃怎么吃。”夏夏顿了一顿,又说,“刀不行你不知道啊?”
“你用志刚他们家那把好了,他们家新带来的那把菜刀好用。”
“别人的刀怎么好老用?一来人家不一定愿意,二来谁知道那老婆子用那刀切过什么!”
“那再买一把好了,又不贵。”
夏夏鼓着嘴,不说话。
煤气灶里蓝色的火苗乱跳,砂锅盖子下面水气咕嘟咕嘟朝上冒,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阻挡它们蒸发的障碍物顶开。夏夏用洗碗布包住手,小心翼翼地拿下砂锅盖,先把菜板上大小不一的牛肉块放进热水里,跟着倒了一些凉水。汤面上立刻浮起一些脏东西。夏夏拿布包着砂锅耳朵把水倒进洗手池。
“这不都在凑合吗?”夏夏语重心长道。
“凑合?凑合什么?”立冬脑子反应不过来。
“我问你,如果去买一把新刀,这算不算生活投资?”
“你说算就算。”
“既然投资,我们是不是要回报?”
“要回报。”
“那回报体现在哪?”
“你可以用啊,你生活方便了,这不就是回报吗?”
“暂时看,生活是方便,切个肉是比以前快了,但是立冬你要知道,第一,我们切肉的次数很少,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切许许多多次肉,才能收回成本,前提那刀还得不生锈;第二,我们现在是暂时住在这儿吧,说不定哪天又得搬,屋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够多的了,这收拾东西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如果再买些不必要的东西,不是增加搬家成本吗?两条坏处一条好处,我请问你尹大少爷,这个刀还要买吗?”
立冬只好闭嘴,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前那个浪漫的夏夏,现在竟然实际到了如此地步。为了一把刀,也能扯上投资与回报关系的问题。那缜密的推理解释,让人哑口无言,过日子如果过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可是,立冬无法辩驳,因为他知道,她都是为自己好,精打细算,步步为营,她雄心勃勃,要在这座都市安营扎寨。一分一毫都必须算计,马虎不得。
“那我的人生就不能拥有一把用得顺手的菜刀?”立冬半笑道。
“Of course you can,but,(当然可以,但是,)”夏夏三五下切好土豆,一股脑儿地推进砂锅里,然后回眸一笑,说,“我们得先有自己的房子,然后才好添置东西。”
夏夏对生活的体悟通常是第一手的、皮贴皮肉贴肉的,从实践里得来的“真知”。而且,这些真知,拐了几个弯,最后往往都与钱有关。就拿房子来说吧,夏夏的理论是,房子是杯子,家庭是水,水在杯中,才能稳固,有房的家庭,才能固若金汤。
“结婚不买房,就是耍流氓”是夏夏从别人那里学的一个段子,现在基本已经成为她的座右铭。
土豆炖牛肉做好了,立冬和夏夏坐在客厅的餐桌旁,对着黄白红绿四色:一锅略带煳味的土豆炖牛肉,两碗米饭,一盆西红柿蛋汤,一盘蒸西兰花。
“去拿个勺来。”夏夏下指示。
立冬转身去厨房拿了个瓷勺。他回到客厅时,只见夏夏拿着手机计算器鼓捣着。
“不吃啦?”立冬问。
“现在买只要120 万左右,炫特区,一室一厅一卫,初步估计。”夏夏有些神秘。
“你把我卖了吧。”
“卖了也得买,不买简直不行,噌噌地涨,看得我血压也跟着噌噌涨。”夏夏不依不饶。
买与卖,构成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大都市里,尤其突出,你卖出体力、智慧,赚到钱,然后又买进别人体力和智慧凝结成的商品。婚姻,甚至某些恋爱,也不能完全排除买卖的因素。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刺激了人们的购买欲。
夏夏的购买欲就很强。衣服、鞋子、化妆品,在过去,只要她感兴趣,并且手里有点钱,她会立即毫不犹豫地掏腰包。无论是逛实体店还是网店,无论喜欢不喜欢,买了再说。按夏夏的理论,在北京,你不打扮得光鲜亮丽,怎么出去赚钱?
但自从买房的事提上日程后,夏小姐明显加大了自我监控力度,逛商场的次数少了;买化妆品一律从网上买,并且尽量“黄金搭档”,护肤为主,不买彩妆;跟朋友出去玩的次数也明显下降。早中两顿并作一顿,营养够了就行,绝不多吃,省得还要减肥。关于如何省钱,夏夏还从“省”字上悟出真理。
“怎么省,看省这个字就知道了,省,上面一个少,下面一个目,意思就是告诉我们,要想省,就是要少看!少看衣服,不就少买了吗?少看食物,不就少吃了吗?闭上眼睛,深呼吸,清心寡欲,包你省钱。”
不过省钱是一码事,高位运行的房价又是另一码事,两者天上地下,各行其是,丝毫没有交汇的意思。想要付首付,过上“房奴”生活,立冬和夏夏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立冬明白,夏夏当初跟自己在一起不是为了钱。这么多年,她自力更生,从去年开始,她赚得比立冬还多。投资公司搭台,夏夏逐渐扩大了她的社交圈。她端庄,有气场,头脑精明,入行三年已经逐渐成为圈子里上得了台面的角色。时不时地,夏夏会有外快进账。去年的一大单生意,对他们的生活不无小补,直接促成了甜蜜的北海道之行。
而立冬,每天在一所不算出名也不算有名、在京城位列三等的高校里,做着所谓的宣传工作。纯属鸡肋:稳定,枯燥,收益不丰。最要命的是,办公室六个人,一个部长,两个副部长,两个资深科员,立冬是永远的“小尹”。通常在早晨,副部长沏完茶,会晃着大肚子,走到立冬的格子间这里来,说:“小尹,你把朱副校长马上开会的发言稿弄一弄啊,最少三千五百字,抓紧,急活儿。”立冬忙活一上午,整了个大概,下午润色一下,交给副部长。过了几天开大会,功劳都成副部长的了。年底分奖金,立冬总拿最少份。
靠从工资里省钱买房,等于是从老虎牙缝里抠肉,可能性几乎为零。
“得赚外快,光指着工资,直接卷铺盖回家得了,这不是帝都的游戏规则。”大悦城的港式快餐店一派橙红色装修风格,特别能激发人的斗志,那情形有点类似西班牙斗牛瞅见红布,准急眼。夏夏、立冬和夏夏的闺蜜秦蕾面对面坐着,聊得火热。
“可赚外快,哪有那么容易,白天一天时间被扣得紧紧的,晚上累都累死了,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动都不想动。”夏夏叫苦。
“太恋床可不行,伤身。”秦蕾笑着朝立冬看。
“你少来啊!”夏夏扬手要打。
“好了,不闹了,要我说,亏你还在投资公司干呢,稍微知道点门道,也够你吃的了。”
立冬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秦蕾有些不务正业,可夏夏偏偏感兴趣,立冬觉得夏夏简直就是唐三藏认不得白骨精。
“快说正题。”夏夏好奇。
“真要听?”秦蕾卖关子。
“不说我走了啊,跟我还留一手,我白认识你了。”夏夏假装生气。
“简单点说,就是炒股。”秦蕾低着头,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立冬抢着问:“炒股这种事哪说得准,而且现在股市情况不是不容乐观吗?”
秦蕾接话道:“问得好!”
立冬和夏夏面面相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实话告诉你,这半年,我眼看就要赚到半个首付了。”秦蕾吸了一口柠檬水,语气淡定得像含着一口云。
“只赚不赔?那叫炒股?”夏夏深切质疑。
“也不能说完全不赔,但赚是大多数。”
秦蕾分明在下套啊!立冬见夏夏的左脸肌肉有些抽动,连忙笑道:“咱没这本钱,而且股市风险太大了,专家都摸不准,何况你我啊,咱还是诚实劳动吧。”
“立冬你这话我特别不爱听啊,炒股怎么就不是诚实劳动了,我认为炒股是特别诚实的脑力劳动,同样为祖国建设作贡献。”
“稳赚不赔,这不是胡扯吗?从没听过这样的。”夏夏说道。
“认识有内部消息的人,不就不是胡扯了吗?”秦蕾一脸得意。
“靠谱?”夏夏反问。
“很靠谱,人格担保。”秦蕾举手宣誓。
“钱呢?哪来的本钱?”夏夏追问。
“年前我找朋友借了五十万。”
“借五十万?就为炒股?胆子也太大了吧,稳赚不赔?”
“那不可能,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但概率是比较大的,只能这样说,我声明,我可不是忽悠你也来炒,我就那么一提,你当我没说,这个世道,从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是人人都能发财的。”秦蕾夹起猪排重重地咬了一口,表现得若无其事。
立冬不知道秦蕾饭间一席话的初衷是什么,但对于夏夏来说,秦蕾一番教导,简直就是金科玉律,发财法门,致富秘方,听下去胜读十年书的。不过,这种事情真实行起来,似乎也颇需要一番勇气。夏夏有些存款——私房钱,全都放在一张中国银行的黄色存折本上,被她收在一个神秘小角落里。“等你们男人不可靠了,老了,丑了,不好用了,我就一脚把你踹开,拿着我的私房钱还乡种地,归隐山林。”夏夏挑着眉毛说。立冬狡黠地反驳:“就不知道谁先老呢。”夏夏听罢,跟着对立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你说我投钱吗?”夏夏抱着存折,盘腿坐在床上问立冬,满脑袋都是钱。
立冬懒洋洋地回答:“炒股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他得给夏夏降降温。
“可是,能赚钱呀!”夏夏口气轻飘,仿佛被催眠了。
“可是,宝贝,你的小存折上的数字就要暂时变成zero(零),你愿意吗?”立冬笑嘻嘻地厚着脸皮把嘴凑到夏夏的脸跟前。
“啊!不愿意!”夏夏把小存折嗖地往兜里一塞,幡然醒悟,当即表示要艰苦奋斗,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