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彼此遥望时身如琉璃,相拥时抖落满襟风尘。
下午四点半,正是菜市场刚从冷清的午后逐渐苏醒过来的时候。江海树下车后迫不及待地舒展着着僵硬的肢体,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八月热浪蒸腾下,一股混杂着鸡鸭粪便、肉类腥臊、腐烂菜叶、新鲜出炉的烧卤和香烟臭汗的气味瞬间填满了他的肺叶。他正好站在一处下水道栅格的上方,雪白的球鞋旁是一滩颜色可疑的汁液,身旁有个好几个流动摊点,拎着藤篮的老妇人用陌生的南方口音招呼着他:“小伙子,土鸡蛋要不要呀?”
“不……不用了,我在这儿等人。”江海树局促地摆手,望向不远处。他要等的人正在左右挪腾,试图将那辆骚绿色的小超跑塞进几个鸡笼和垃圾桶后方的空旷地。
现在一看到那辆车,江海树身上每块肌肉都在无声抗议。他始终领略不到这种车的好处——吵闹的声浪、浮夸的内饰和局促的座椅……除了能吸引眼球之外别无用处。他爸还在的时候常说,等他年满18岁就送他一辆跑车练练手,好让他跟同龄人打成一片。江海树拒绝的说辞都酝酿好了,只是没了说出口的机会。很难想象,从昨天到刚才,他们竟然开着这样一辆车跑了整整23个小时的长途。团在副驾驶座上,从一辆辆大货车旁贴地飞行而过的惊悚记忆,让江海树觉得这菜市场的味道也格外美妙。
小超跑紧贴着菜市场的墙跟熄了火,一个貌似鸡笼主人的中年大叔有些恼火,迎上前想要和车主理论几句。陈樨从车上下来,扭头问他:“停车费怎么算?”
那大叔与她对视,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脚跟险些撞上自家鸡笼,忙不迭道:“停车费?这种地方哪里需要停车费哟!你随便停、随便停就是了……”
陈樨客套地笑了笑,朝江海树抬起下巴,示意他过来提行李。江海树看到周遭好些个摊贩的目光齐刷刷地聚拢在陈樨身上。太阳热辣,她带着渔夫帽和墨镜,通身上下遮得严实,因为出门匆忙、路途劳顿的缘故,走近了能看出她比以往憔悴,只是腰背依旧笔挺,仪态无懈可击。她只是站在那里,那辆扎眼跑车的存在忽然间显得合理了。
这几年陈樨没少参加江海树的家长会,对于这种场面江海树已司空见惯。两个不大的行李箱对于十七岁的少年来说也不在话下,他甚至还腾出手去接过了陈樨手里的包,顺带偷瞄了一下她墨镜遮挡之下的面部表情。
他们是昨天上午收到的消息,因为江海树父亲江韬生前名下的公司存在融资纠纷,未能在指定期限内履行给付义务,辖区法院已出具民事裁定书,对江韬和陈樨夫妇共有的股权、存款、不动产予以查封和冻结。
江韬去世还不到一年,他在世时的投资项目出了问题,陈樨和江海树并非毫不知情,然而江韬半生经商、一世荣华,他们都没料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再加上江韬正值盛年,是因急病走的,对身后事完全未作安排。人一死,他族中亲故和前妻就联合起来提起诉讼,要求对他留下的遗产重新分割,判决迟迟未下。
陈樨和江韬四年夫妻,感情不错却根基尚浅,她几乎不曾插手丈夫的事业经营,一朝人走茶凉才惊觉世事险恶。最让陈樨没有想到的是,她自己的很大一部分资产竟然也很难在这盘残局中保全。他们在京的几处房产,其中东直门外使馆区附近的那一套是陈樨自己购买的,此次也在查封之列,她给妈妈买来养老的海滨别墅因为挂在自己名下也将被拍卖。
昨天下午,陈樨紧急求助专业人士,对方给出的意见也很不乐观。但凡明面上的产业均在清算之列,能幸免的那一小部分资产要出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至于收藏品、首饰、奢侈品大多有价无市,转卖也需缘分,远水解不了近渴。
陈樨虽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但是在这个圈子里混迹多年,也不是半个朋友都没有。可就算她肯拉下面子去求人,朋友可以看在旧日情面一时搀她一把,却填不了江韬给她留下的巨大窟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尚不至于沦落到三餐不饱,也就不想在这种时候让他人为难。
将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指甲咬秃之后,陈樨冷静了下来,给自己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提出可以接下那个女性励志向综艺节目的邀约。上一周还力劝她看在酬劳可观的份上接下这个节目来“玩一玩”的经纪人却迟疑回复说,对方节目组对她的资历和咖位都很满意,但是考虑到她目前诉讼缠身的状况,恐怕在宣传方面会对节目不利,也不太契合这档节目正能量的主题定位。
当然,经纪人的话要说得委婉许多,描述了节目组是如何如何扼腕,下次有合适的机会一定邀她做主咖云云……陈樨不是傻子,她心里门清。她年少成名,有影后头衔和代表作傍身,可是嫁给江韬之后基本上处于半隐退状态,过去的四年里她只出演过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说起来全是大制作,其实不过是友情客串刷刷脸罢了,还都是江韬有投资的项目。
演艺圈不过是现实世界的极致缩影,人还没走,茶可能就凉了,何况是她这样留个若有若无的背影。她今年33岁,一点儿也不老,但同龄的女演员都在浪里拼搏,身后一朵朵新开的小花演技也不差,花季正好。之前还有人看在过往名气和江韬的面子上对她另眼相看,现在谁有那闲工夫。
陈樨倒没有太在意过气这件事。每一簇浪花都会死在沙滩上,拍死它们的不是后浪,是潮汐,是大自然的规律。当初红起来是阴差阳错走了运,她并没有多么热爱这个行业,功成身退后自己的小日子过得也不错,现在临时想要出来接通告也不过是为了钱。对方拒绝她的理由也有理有据。以利相交,利尽则散,道理都在书里写着呢。江海树当时见她脸色不妙,说了一大通感性的废话来安慰她,其实比起感慨自怜,她更多的是心痛在这个紧要关口错过了缓解燃眉之急的好机会。
经纪人是陈樨妈妈的老朋友,对于陈樨端着老天赏的饭碗不珍惜的状态,从惋惜不甘到如今已逐渐灰心,近几年也另签了几个选秀出身的新人,风里来雨里去地亲自带着四处赶通告。他知道陈樨不耐烦听那些场面话,挂电话前叹了口气对她说:“查封令也是暂时的,难关总会过去。现在你留在家里看着想着的都是糟心事,说不定过几天还会有媒体找上门来,那些大V公众号写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摆平需要时间。要不你干脆出去散散心得了……”
陈樨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心中暗暗物色去处,最后择定了一间最远离人烟的度假酒店。在面朝悬崖大海的露台上吹吹风,做做瑜伽,她或许能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勇敢地、高傲地继续飞翔下去。她是个想做就做的性子,遂电话吩咐助理安排预定。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为了压垮她心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助理的电话是江海树接的,他当时举着手机就冲进了陈樨的房间,脚步蹒跚,话带哭腔:“妈,我们被列入限制高消费名单了……机票、酒店全都没法订了,也出不了国!”
陈樨从躺椅上撑起身子,面膜一抽,眼前一黑,心中刚刚孕育出来的的勇气之燕坠落于无边暴风雨中。她平时严禁江海树叫她“妈”,那小子很听话,不让叫就不敢叫,他眼下管不住嘴,可见也慌了神。
“嚷什么,谁是你妈?”陈樨深呼吸抚平面膜,“订不了机票大不了坐高铁,这间酒店住不了换一间就是。你让小张想想办法!”
“小张说了,我们非要出门避避风头,建议买个高铁二等座去住快捷酒店……”
陈樨“啪”地一下将面膜砸在江海树的脚边,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心中风停雨收,天地雪亮洞明一片。
江海树知道陈樨关键时候总能想到办法,按捺着内心的激动问:“我们要去哪里?”
陈樨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找出个行李箱,抖落里边没用的物件,蹲下来往里面塞要带走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对江海树说:“不是‘我们’。说白了,你又不是我生的,我和你爸结婚,出于礼貌我们处得还不错,我谢谢你。你爸走了,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大难来临各自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