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也以为马场要没了,谁料死活撑到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比如我,两口子在这儿待惯了,除了骑马、放马我也不会做别的。马场可不好弄啊!每天一睁眼,人嘴马嘴都得吃食,不能坐等着饿死。好在咱们嘉嘉能干,他脑子好使,人也踏实。你别看他年纪小,我们这老老少少都听他的。等到明年他高中毕业,就彻底是个大人了,马场在他手里说不定有指望。要是他爸在外面挣了大钱……”
杨哥的絮叨让陈樨打了个激灵:“你是说卫嘉高中毕业还要困……留在这里?”
“我不是说了吗,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杨哥叹息道:“要不我怎么说他也是个苦命的人。送走了妈妈,还有个妹妹,没准会拖累他一辈子。”
“什么,他还有个妹妹?”
“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小时候生了病,这里不太好。”杨哥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家子的灵光全被卫嘉占去了,也只能是他扛着这个担子。”
陈樨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讨厌这个故事!震惊了她的每一处细节回想起来都让人喘不过气。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卫嘉会长成这副样子,也是她头一回觉得所谓的“能干”“懂事”“责任”……全都是诅咒人的词语!
她抬头呼吸,从小家里人教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要往远处看,越远越好。幸而今晚圆月明净,照得人世间个体的苦难是那么渺小而微茫——算了,什么鬼月亮,半点儿用都没有,她胸口还是塞了个拳头。
陈樨站起来抖落身上的干草,对杨哥说自己得去透口气。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马厩附近的,有人正在给马更换垫料。陈樨熟知的马房垫料有燕麦杆、泥炭藓、刨花。就着此处不甚明亮的灯光,她探头看了看,他用的是稻壳,还混合了一点儿锯末的味道。想来是就地取材的材料,成本低廉,不是顶好的,也能用。而且从气味判断,更换还算及时。这些马儿的主人已尽力做到了对它们的照料。
“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味道难闻。你累了就早点去休息。”卫嘉看清来的人是谁,手里停顿了片刻,又自顾干自己的活去了。
陈樨轻咳了一声,指着马房角落的一匹马说:“它怎么‘大躺’了?你得当心……”
“我知道!”卫嘉打断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话头。
成年的马在正常情况下是站着睡觉的,不会轻易躺下。当它们侧卧休息时又叫“大躺”,这不是好的信号,通常意味着马匹的健康出了问题,饲养者要特别加以留心。陈樨看得清楚,那“大躺”的正是卫嘉舍不得让她骑的枣红马。谷壳堆上搁着一本《马的常见病例与防治指南》,已经被翻得十分残旧,封面的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熟悉的马场有很棒的医生,从英国回来的,对马的疾病很有经验,这种情况他们应该能给出建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去咨询。”
“不用了,谢谢你。”卫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气过于生硬。他今天有些烦躁,宁可现在站在眼前的是那两个公司女职员,他可以陪她们聊一聊明天的天气,大峡谷的风光,或是生活在大自然里的乐趣。也好过现在这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用跟我客气的,只是一个电话的事儿,我妈妈跟他们很熟。”
“我说过了,谢谢你的好意。你的英国医生救得了它一时,救不了一世。马和人一样,总会有这一天的,熬不熬得过去是它的命。”
“可……”
“你去找胖姐,她会把你带到住的地方。你那间木屋的热水我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陈樨闭上了嘴。卫嘉对她说的话都还算有礼貌,也十分周全,但其实每一个字都在透露着同一个意思——“快滚!”
她从小受冷眼的机会不多,心气儿也是极高的,当下有些气不过,掉头就走。可走了不过三两步又回过头,困惑地说:“是我今天哪句话说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吗?我自己想不起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向你道歉!”
卫嘉一怔,仓促摇头:“不是你……我没有不高兴。”
“你和别人都有说有笑,我哪儿出毛病了?”
“什么别人……你是说今天来的客人?”
“随便吧。我也是客人,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卫嘉听懂了,他抖落手中的余料,背对她说:“那两个女客人是公司行政,她们可以把单位下个月的团建项目带到这来。”
如果说陈樨刚才只是不甘心,听了这话,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以前她不知道人和人的关系可以这么功利,而且还毫不掩饰地当面说了出来。
“那么说你对孙见川亲热,一口一个表哥地叫,也是因为他爸给马场投了钱喽!”
“他爸给过一次钱,带着客户来玩了四次。如果还能帮我把下一笔的草料、垫料钱付了,我叫他表叔也是可以的。”
“可以个鬼!”
陈樨气不打一处来。亏得她听了杨哥讲述的心酸故事之后,心里满是对他的怜爱,恨不得冲上云霄去问一问老天爷为什么要那样不公平。在她看来,他已不再是“马背上的小白杨”,更不是被错认的“马场名花”,他是一颗差点儿黄在地里的“小白菜”,需要友爱的浇灌。然而“小白菜”眼里的她只是“金主表哥”的副产品,不给钱还蹭吃蹭住。她的同情比马屁股底下的垫料更廉价。
也对,他长着这样爱与诚的面孔,这样冷的心,才能拿着血泪剧本,活得比谁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