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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说病病得快,且狠。

酒店大堂那次后,老太太又闹了几回,每次都是回溯过去,把自己想象成八路,打游击,说春梅他们迫害她。去医院,确诊,是阿尔茨海默病,医生建议吃药,保持心情愉快,慢慢调理。春梅又去找中医,可药没吃两天,老太太就打翻了药罐,强烈抵触中药,嫌苦。张春梅对着这样的婆婆,心里很不是滋味,婆婆人不错,丈夫英年早逝,她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没再改嫁。春梅敬重婆婆,觉得她这样一位坚强伟大有智慧的女人,不应该落得如此结局。

老太太生病,又是这么个病,一下子打破春梅的生活平衡。首先是,得有人照顾,离不了人。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病,放她一人在家,万一把家烧了呢。倪伟强这大孝子也不容许他老娘没人照看。可春梅得上班,一时又找不到可靠保姆,伟强始终没开口让老大接过去。老三闭关,还没出来,春梅不可能辞职回家照顾老人,于是她只能找嫂子二琥救急,说伟强出钱,老大家出人。春梅知道老大两口子钱上抠得紧,估计能答应。

果然,她一提,二琥看在钱的分上,上岗了。当然,春梅感到的最大威胁还不是日常照料的麻烦,而是老太太不认人。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老太太是她和伟强婚姻的强力支持者。伟强不敢造次,婚姻能苟延残喘,老太太起了很大作用。婆婆是一道紧箍咒,有她在,伟强不至于肆无忌惮;可她一旦不认人,情况则大不同;倪伟强很可能借机“发难”。

春梅思来想去,眼下唯一的有利因素,可能是老太太需要人照顾,她张春梅不算颗废子,倪伟强看在她是“老妈子”的份上,可能会保留她的名分——张春梅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她爱伟强吗?爱,这么多年,她一直爱他,崇拜他,她当初把他从另一个女人那抢过来,就是因为瞅准了他优秀、值得爱,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份爱并没有因岁月沉淀变得醇厚,反倒沤成一缸子烂酱。春梅沮丧,她知道,伟强院里那帮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婚姻失败,等于她多年来的努力毁于一旦。她不要!

怕什么来什么。春梅正担忧着,倪伟强主动找她谈判来了。老太太在里屋躺着,倪伟强对正在饭桌上看稿子的春梅道:“你来一下。”张春梅连忙放下笔,跟着他走到卧室。倪伟强站着,和春梅之间隔着半张床。

“我们离婚吧,我净身出户。”伟强凝神聚气。

张春梅吓了一大跳。那仿佛惧怕了许久的灾难,突然降临。她呼吸急促,喉头紧缩,嗓子似乎也变得尖细了些:“我不同意。”

“妈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伟强口气平稳。

“妈离不开我。”春梅连忙说。

“那对你不公平,”倪伟强款款道,“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就存在,妈生病,再让你照顾,不公平。”

奇怪的逻辑,这时候他倒讲起绅士风度来了。张春梅一时想不好怎么反驳。伟强又说:“你首先是我的妻子,然后才是妈的儿媳妇,你照顾妈,是看在跟我的情分上,既然我们已经没有情分,你没有照顾妈的义务,不能给你添麻烦。”曲里拐弯的逻辑。

春梅咬住了牙:“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让你如此……如此厌恶……如此……除之而后快!”

“不是针对你,我针对的是自己的人生。”

“可你要跟我离婚。”我字加重。她牵扯进去了。

“自由不好吗?”

“我不要自由。”

“你再考虑考虑,我什么都不要。”

“谁照顾妈?你照顾?你照顾得了吗?”春梅急促地说,“谁说我照顾妈是因为你?人都是感情动物,我照顾妈是因为这么多年我跟妈有感情!我亲妈不在了,我一直把妈当自己的妈,没有你,难道妈就跟我没关系了?她是不是我儿子的奶奶?往远了扯,妈还是我大姑!”终于扯上一点关系,幸亏有儿子这座桥,还有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

“妈的事我会想办法,春梅,我在为你考虑。”伟强继续劝。

“为我考虑就不要提离婚!”张春梅声泪俱下。她不知道他们夫妻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境地,伟强一直说自己病了,借口,根本就是借口,她找人查了他的看病记录,根本什么病也没有。就算有,也是精神病!心病!或者是在周琴之外有了新欢。斯楠最近跟她通电话,也总是用安慰的口吻。春梅怀疑,儿子已经知道父母的状况,他当然站在妈妈一边,这么多年母子俩相依为命,虽然伟强是个教授,但他绝对不是好爸爸。带孩子,教育孩子,从中考到高考,张春梅在儿子身上付出了无数心血。春梅觉得,儿子高考之所以不太成功,全都怪伟强和周琴你侬我侬!孩子受影响,心里有波动,影响了考试成绩!这么说来,倪伟强应该忏悔,他才是最愧对这个家、愧对孩子、愧对她张春梅的人,他有什么资格提离婚!她甚至有点怀疑,倪伟强是不是中了什么魔,被邪教洗脑!中年汹涌,家的堤坝眼看被冲垮。张春梅只能死守,她含着泪,恶狠狠道:“我不同意!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同意!不可能离婚!谁也别想得逞!”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她要是道闪电,当场就能把伟强劈成两半。

倪伟强并不争辩。外头有响动,老太太起来了,张春梅擦了泪,叫了一声妈。客厅,老太太突然蹲下,要解裤带。张春梅大惊:“妈,这不行,这里不行……”妈都这样了,家里没个女人能行吗?他还要离婚!见鬼!

伟民和二琥也在为老太太的病发愁。

二琥问:“老年痴呆,是不是你们家祖传?”

“没有的事。”

“你爷,你奶,不是都有点痴。”二琥指明了,“不会隔代传吧?”

伟民抢白:“胡扯!我奶那是老糊涂,我爷是抗战打鬼子死的!痴什么呆!”

二琥呵呵道:“快别说抗战,人家老干部后代,哪个不混得风生水起,到你这儿,混成了啥样”。

“嫌穷?走!”伟民上脾气。

二琥头一缩,怪笑:“呦呵,跟老二学上了?鬼头蛤蟆眼的,也不拎起裤腰带看看,有没有人家那二两肉!”

伟民咕囔:“别废话,妈这怎么弄?”

二琥说:“什么怎么弄,老二出钱,咱们出力,一点点往前弄。就老三可恶,硬是不是露头。钱,没见一个大子儿,人,没个屁影儿,过去小,哥哥们担待,现在多大了?还是小姑娘?不懂事?装!”说到这儿,二琥忽然小声,“听说老三跟那个导演又有戏。”

“哪来的消息。”伟民也觉得新鲜。

“妈说的。”

“妈糊涂,你也信。”

二琥啧了一声:“有时正常,得病也不是一下就傻透了!等老三铁树开花,房子是不是该腾给咱们?咱不住,孩子们要住,你儿子又来摸底,说房子的事,老三能腾,省得花咱的养老钱。”

伟民说再等等看。

“还等!”二琥激动,“等妈傻透了,谁做主?去法院掰扯,可难看?是,按法,三个孩各三分之一,可这么多年,咱们鞍前马后伺候,多分点不应该?你是长子,俊是长孙,妈心里没个数,真痴呆了。老二出点钱就不趟这浑水了,老二媳妇也是事业型,能伸手吗?还不都轮到我头上?腾出手出去给人洗衣服,房子早挣来了,我儿得房,怎么不该?老三整天写这个弄那个,家里大事装糊涂,这样的人,哼哼,估计也写不出个屁!”

“行了,少惹事。”伟民堵她话。

二琥当即大怒:“倪秃子,别尽护犊子!倪俊才是你正经儿子!以后咱老了只能指望他!你儿子才来说了,给房,生孩子,不给,不生,你看着办!”

伟民被激发出男人气概,一拍桌:“买呗!”

“钱呢!”

“我出!”

倪俊说他爸同意买房的时候,刘红艳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她多年来的奋斗梦想,就这么要实现了?红艳认为,一定不看僧面看佛面,爷爷还是疼孙子。

难得有面子。倪俊忍不住装一回大:“我就说没问题。”

红艳问:“全款?还是首付?”

倪俊说:“艳儿,咱别得寸进尺,能首付就不错,我公积金能还,月月差的那点零头,你补上,算你也做了点贡献。”

红艳又问:“名字呢?写谁名字?”

“肯定咱俩呀。”倪俊拍拍胸脯,“除非你有想法,不想跟我过。”

刘红艳感觉时机成熟,笑笑:“告诉你个秘密。”

“还秘密。”

红艳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表情复杂,不说话。

“什么?”倪俊翻身坐起来。

红艳又抚了抚。

“什么意思?”倪俊更紧张。

“你说什么意思。”

“中了?”倪俊叫。

红艳抿嘴笑,点点头。倪俊高兴得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又狠狠亲了红艳脸蛋几下。他要做爸爸了。

红艳怀孕的消息传得极快。伟民、二琥接到消息,第一反应是狂喜。眼看“官升一级”,人生总算有个交代,乐和。春梅、伟强得知,也少不了来道贺。春梅抓着红艳的手问:“想吃酸想吃辣?”是预估男孩女孩的意思。红艳羞赧道:“二婶,还没感觉呢。”二琥插话:“刚见影儿,估计就芝麻粒那么大,还没开始要吃。”伟强对倪俊道:“要当爸了——”倪俊憨憨地摸摸头,傻笑。

“自找麻烦。”伟强这么说。他现在四大皆空,对世俗的事情不感兴趣。红艳怀孕,还少不了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得知有了第四代人,糊涂病似乎好点,说话也清楚了,问了红艳的感觉,又说:“吃喝都要注意,别动气。”二琥认为,老太太之所以好转,是“冲喜”的缘故。倪俊红艳有孩,是天大的喜事。庆芬在老家接到红艳怀孕的消息,也舒了口气,认为总算对亲家有个交代。老头子躺在床上,她伺候着,开始还尽心尽力,久了实在疲劳,心情沉闷,红艳的消息是她夏天里唯一的欣慰。老天有眼。

红艳怀孕,自然而然获得了至尊的待遇,倪俊对她千依百顺自不必说,就连二琥和伟民,也得围着她转。家里每日的菜品,档次提高不少。红艳上班带饭,二琥、伟民都提前做出来,出门前一定准备好。红艳的理解是,他们不是疼她,是不想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孙女)吃地沟油。红艳找到了支配人的乐趣,想吃什么,立刻就要吃,倪俊不在,那就伟民或者二琥去跑。一会她想吃羊肚,一会又改卤牛肉,再过一会儿,又改咸鸭蛋,孕妇的口味千变万化,伺候的人也得千变万化地应着。母凭子贵,一点都没错,她要好好撒撒气。

这日,二琥刚从春梅那儿伺候老太太回来,又被差去买鸭舌头。买回来,红艳又说不想吃,改喝红豆粥。二琥只好再跑一趟。半途肚子疼,只能忍,回来把粥一撂,往厕所冲。伟民坐里头抱着个手机看,二琥不耐烦:“快点!”伟民匆忙让位。一阵呼啸。二琥舒服了,但出来了气还没消。夫妻俩在卧室面对面,二琥擦擦额头的汗,冲伟民道:“这个家谁是忠臣?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煮干的熬稀的,我那时候生孩子,怎么没见有人这么对我。”二琥气她打麻将的时间没了,唯一的乐趣被剥夺。

伟民斜靠在那:“自己后代,累就累点。”

二琥说:“先说好,生出来不能都我带。”

“先生出来再说。”

“看得怎么样?”二琥问。倪伟民在外跑看了一天房子。

“不大合适。”

“现在心疼了?”

“胡说。”

“房价涨着呢。”二琥撇撇嘴。她说得没错,倪伟民当时一激动同意买房,可看了一圈过后又犹豫了。二琥说的是,最好的办法是占老屋子——也就是伟贞现在住的那套。老三住了那么多年,也该轮轮。万一她结婚的消息是真的,跟了导演,总有房住。归属先不说,只要红艳和倪俊能去住,第一步目标就达成。二琥见倪伟民愁云惨淡,哼一声:“谁的钱是大水淌来的?咱们这点棺材本,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都是牙缝里硬抠硬省出来的。大话说起来自在,现在可好,骑虎难下。”

“别扯没用的。”伟民斜着眼看他老婆。

“你还没明白,算算日子就知道,先有的孩子,再提的条件,”二琥打着手势,“跟《西游记》里的紫金葫芦似的,你一答应,立马叫它收了去。就是个坑,是个套儿,等着你跳等着你钻呢!”二琥这么一点,倪伟民头皮麻了一道,跟过电似的,算算时间,是有那么个情况,要房,答应,跟着就宣布怀上。

丝丝入扣,一点时间没耽误。

刘红艳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伟民沉默着。二琥乘胜追击:“外来的小姑娘,那脑子,你儿子八个也撵不上。生孩子,那是交换,谁白给你生?我可跟你说,你出了这钱,以后有病有灾,需要用钱,你可别找我拿,找你儿子媳妇要去,你受你的罪,我享我的福。” iaNL4VCjD1pGbxLjfMmMxDy152B74RBOQCUtgEb4B/kgexdikZdobIeR+jhyYO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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