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宗教的影响之所以如此持久、如此深远,是因为它既牵涉死亡,也牵涉关乎生命意义的存在问题。人们畏惧死亡,所以他们转向宗教寻求慰藉。而且,人们深切关注生命的终极意义,所以他们转向宗教以寻求存在的答案。对我来说,这些说法总是有意义的。人们当然畏惧死亡。人们当然想知道生命的意义。只要宗教声称自己能为这些可能是永恒的普遍问题提供慰藉或深刻见解,人们就会信仰宗教。
于是,我在斯堪的纳维亚待了一年。
通过那一年的生活,我重新思考自己对于当代世界中宗教的理解,尤其是在人类面对死亡和生命意义的态度方面所产生的某些想当然的假设。经研究,我发现,一个“大多数人并不是真的那么畏惧死亡,同时也不会过多思考生命意义”的社会是可能存在的。在丹麦和瑞典,人们普遍认为死亡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而且大多数人认为除了自己所创造的价值之外,生命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因此,死亡和生命的意义可能终究不属于永恒、普遍的人类问题。数以百万计的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存在就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对死亡普遍缺乏畏惧或担忧,他们对生命的终极意义也缺乏强烈的好奇心或并不太在意,这些不论对于我们理解宗教还是宗教的缺失问题都具有重要的社会学和理论意义。
在丹麦生活期间,我最先采访的两个丹麦人是阿尔内和阿格奈泰。他们住在日德兰半岛东海岸的一个小村庄里。他们大半辈子都是农民,但是几年前他们不再耕种,并将自家有着300年历史的农舍改造成度假出租屋。在丹麦的第一个夏天,我的表兄弟姐妹们来看望我们。那时我们看到阿尔内和阿格奈泰在网上发了度假屋出租广告,便租了下来,在那里待了一周。一天下午,我说服阿尔内和阿格奈泰接受采访。最初他们并不情愿,称自己英文不太好,也没有什么趣事要说。但我还是彬彬有礼地坚持说服他们,最终他们勉强同意。因此,夏日一个微风吹拂的午后,我们坐在他们家旁边的一个木桌旁,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麦田。待阿尔内一拿出啤酒,采访就开始了。 57
阿尔内今年67岁,阿格奈泰今年65岁。他们已经结婚43年了。他们身材虽矮小,但是较结实,满脸皱纹,双手磨破。两个人相比,阿尔内较心平气和,而阿格奈泰更活跃好辩。他们俩在同一个小村庄长大,都上了九年学,都投票给同一个保守的中间偏右政党——丹麦自由党(Ventsre)。他们有两个孩子,皆已成年。女儿是秘书,儿子住在泰国。和大多数丹麦人相比,阿尔内和阿格奈泰去教堂的次数更多,大概一个月一次。然而,当我问他们是否相信上帝时,阿尔内说“哦,不太相信”,还笑了。阿格奈泰也说了同样的话:“没那么相信。”当我问他们为什么不那么相信上帝还去教堂时,他们说,去教堂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好传统,他们喜欢看到村里的朋友,他们还喜欢牧师——一个知识渊博、待人友善的女人。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他们对我所提出的死亡问题的反应。这段采访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也是那天晚些时候我最想和妻子讨论的。采访内容要是录下来就好了,因为阿格奈泰的想法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我会努力表达。我问她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她停顿片刻,眼睛紧盯着我,然后用右手猛击自己的脖子,就好像要割开喉咙一样,并发出“嗖嗖”声。接着,她用同一只手迅速握紧拳头,伸出大拇指,指向地面,口头发出一种类似放屁或挤压的声音。这一反应非常简明扼要。这种“不说废话”手势的基本含义是:你死了就表示你回归大地了,仅此而已。我看着阿尔内,想看看他对妻子对死亡毫无掩饰的看法作何反应。他笑了笑,似乎同意阿格奈泰所言,说道: 58
我觉得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你不相信天堂?
不相信。
地狱呢?
不相信。 [笑声]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非常随意,非常坦诚,仿佛不相信来世是一件正常之事。而且我逐渐发现,在斯堪的纳维亚,情况很肯定地就是这样。 [94] 我采访的绝大多数人——当我问及他们认为死后会发生什么时——基本会回答:“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者用39岁的蒂娜,一位来自斯德哥尔摩的化学工程师更详细的话来说:
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我认为我们离去了。我真的认为死后就只是这样而已。
35岁的雅各布,一位来自哥本哈根的幼儿教师,这样说道:
我觉得死后我们就只是被埋在了地下。
69岁的伊萨克,一位来自斯德哥尔摩的退休医师说:
我们不再存在。就是这样。
用52岁的马斯,一位在屠宰场工作的奥胡斯人的话来说(通过一位翻译传达):
死后我的身体会溶解,成为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亚当今年28岁,是一家电脑公司的销售经理。他在瑞典南部长大,至今依然居住在那里。他面色冷静,回答道:
我们的能量和任何在自然界中死去的物质所经历的过程是
一样的。
本特今年59岁,是一名退休高中老师。他在哥本哈根长大并居住于此。用他的话说:
我们以化学方式溶解了……蠕虫、细菌和病毒会把我变成化学
物质。
阿尔瓦是一位61岁的牙科技师,在瑞典的一个小城镇长大,但现在住在斯德哥尔摩郊外。她说:
我认为当生命终结时,就意味着结束。
当你死了,你就死了?
是的。
卡伦是一位34岁的护士,在哥本哈根长大,但现在居住在奥胡斯。她答道:
我们死了。
就这样? 59
是的。
我们死亡时……?
我们死了。
拉塞是一名25岁的医学生,来自瑞典中部。他答道:
我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最终是虚无的。就像前世一样,你懂的。当生命结束时,就结束了。当你死了,你就是死了而已。
我在这里所引用的这些人的话,准确地反映了我所采访的大多数人的态度。尽管我没有明确询问过阿尔内和阿格奈泰——或上述其他人——是否担心死亡或畏惧死亡,但明显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并不担心或害怕死亡。这种印象是通过他们在采访过程中对待死亡的态度、他们的语气和眼神传达出来的。但是,由于我并没有直接询问他们本人,所以我不能肯定。
但我的确问过其他很多人。
金今年55岁。他在哥本哈根长大,现在住在奥胡斯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他在大学里做技术管理员。金不觉得自己是信徒,但他也不想称自己为“无神论者”,因为这一称呼过于强烈、过于消极。当我问他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时,他回答“我不知道”,而且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明显不感兴趣。当我问他是否怕死或者是否担心死亡时,他简洁
回答:
嗯……我并不担心,因为——通常我并不担心无法避免的事情。
汤米今年38岁。他在瑞典的一个小镇长大,至今依然住在那里。他拥有一家小公司,经营古董生意。当我问他是否相信上帝时,他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他没有过多思考这类事情。但他立刻又说:“我相信某些东西,但是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真的。”
你觉得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
腐烂。 [笑声] 生命结束了。
就这样?
是的。
那这种想法会让你担心吗?你害怕死亡吗?
不害怕。
你曾经在某一时刻害怕过死亡吗?
没有,真的没有。从未害怕过。不。如果死亡到来,那就是到来了而已。
约纳斯今年25岁。他在日德兰半岛的西海岸长大,现在住在奥胡斯,在一家杂货店工作。他长得很像克里斯蒂安·斯莱特 [95] 。约纳斯个人不相信上帝,但他也不会称自己为无神论者。像汤米一样,他说他相信“某些东西”,但他无法详细说清这一信念。至于死亡以及死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说: 60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太多,真的。
你不担心吗?
不……现在我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担心,真的……我认为百分之九十心智健全的人都不担心他们死后会发生什么。他们担心如何支付账单,如何养活家人,如何吃饱穿暖……即使他们很富有——那些就是你所担心的事情。
米娅今年34岁。她在哥本哈根长大,如今居住在奥胡斯,是一家科学博物馆的董事。米娅说她不相信上帝,但是她不会给自己贴上“无神论者”的标签,因为她觉得那个称呼过于极端。她说她相信世上存在着“某种会让我们希望邻居过得好的东西”,尽管她承认这种“东西”在生物学上很容易解释,本质上不需要是超自然或神圣的。
你认为死后会发生什么?
什么也不会发生。
什么也不会发生吗?
是的……就只是我被埋了。如果埋葬我时,我的遗体没有被火化,那我就会变成泥土,回到……是的。
这是否会让你担心、惧怕或者害怕呢?或者说你能接受吗?
嗯……哦,我可以接受。如果人们长生不死,这倒是会让我感到害怕。
因此……我是说……看来走在路上时,你不会整天担心自己有天会不复存在,是吗?
不,不,不会。
安娜今年50岁。她在哥德堡长大,现在住在该市北部60英里处的一个小渔村。她是一名平面设计师。当我问她觉得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时,她答道:
哦,我们死了。
就这样?
是的。
那你担心死亡吗?你害怕死亡吗?
不,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们活着,我们死去,对于所有生物来说,都是这样的……无论你是蚂蚁、微生物、人类还是斑马。[ 笑声 ]
普雷本今年50岁,在哥本哈根长大。他现在住在奥胡斯,经营一家小旅馆。他说他不相信上帝,当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时,他说:“我觉得在人间和——嗯……之间存在着更多的东西。我认为大人物在看着我们,你知道吧?”说完这话,紧接着是一阵欢乐的笑声。当我问他觉得死后会发生什么时,他说: 61
死后可能会存在某些东西。我不知道天堂算不算,但是天堂是可能存在的。有时候我认为对很多人来说,希望天堂存在是很重要的,但是他们只是在给自己讲故事,你懂吗?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持这种想法是可以的。
但是对你个人而言……?
不。
你会很担心死后会发生什么吗?还是说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你并不会思考太多?
哦,我不担心。
还有一位41岁的潜艇军官,居住在斯德哥尔摩,名字叫亚尔。尽管他相信上帝,但他对于来世的看法绝对是世俗化的。
亚尔,你觉得在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呢?
我认为死了就是死了。 [笑声]
当我们死了,就是死了?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所以说你不相信……
我不会去……我不相信转世。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死时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也并不想寄予过多希望在死亡上。对此,我并没有作过多分析或者思考太多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可能我应该这么想,但是……
这不是你考虑的……?
是的,我没考虑过这些事。
凯今年44岁,居住在哥本哈根市外,是一名电台记者。和亚尔一样,凯也说他相信泛爱且宽容的上帝。但是,当我问他觉得死后会发生什么时,他回答:
呃,我说不上来。 [咯咯笑] 我没有——我没有具体的——我认为我和你提到的丹麦人很像……我并没有关注这件事。我认为这不是我们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担心这个问题。如果上帝和来世都存在,我们总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感受到……但是如果没有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无法对此有所了解,那我们就需要关注现在的生活以及我们和他人的关系。那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赫达今年66岁,是瑞典一个小镇的高校教师。当生命中挚爱之人,比如她的兄弟和父亲去世时,她并不是从宗教中得到慰藉,而是从与大自然的接触中得到了慰藉。她觉得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赫达并不担心死亡,但她信仰宗教的祖母这样说: 62
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记得我母亲说我的祖母——她信教——在她快要去世的时候,我母亲说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祖母感到非常害怕。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上帝不是那么好,而这种想法并不太好,所以上帝应该会惩罚她。是的——我母亲这么说。
莱夫今年75岁,是一名图书出版商。他在哥德堡长大,现居住于斯德哥尔摩。尽管他是犹太人,但他自称无神论者。
你觉得在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你对此有什么感觉呢?
呃,我并没有觉得很难过。事情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对此我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你既不担心死亡也不害怕死亡吗?
是的,不担心也不害怕。总之,虽然我的健康状况不太好,但是我并不担心死亡。
莱夫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在采访莱夫之后,他的这一态度让我久久无法忘怀。“事情本就如此。”他平静地说。这种态度几乎带有某种唯灵的或超验的色彩。我们很容易想象到,牧师或拉比在新坟墓旁布道时会说出同样的话。但是对莱夫来说,死亡并不具有任何神秘性、精神性或宗教色彩。对他来说,死后就表示一切都消失了,而那本就是事情该有的样子。即使已经75岁,身体不好,死亡也并没有什么可害怕或担心的。
想象一下我曾经历过数百次与上述内容相似的对话和交流——真的有数百次。那就是我的经历。我采访过一些人,他们都失去过挚爱之人,因疾病去世、自杀而死或年迈所致。我也采访过一些人,他们的工作对象是病人或垂死之人。我甚至还和病人或是垂死之人直接交谈过,比如53岁的西丽兹,她是奥胡斯本地人。采访她时,她正和癌症作斗争。当我问及西丽兹有关死亡的话题以及死后会发生什么时,她平静地说:
我觉得我们会化为泥土,你懂吧。我觉得什么都不会发生。
当你一次又一次遇到一个又一个人,他们都对死亡持有赤裸裸的世俗化倾向时,这种经历的确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它不仅让我深刻地反思了自己对死亡的感受,还让我思考死亡焦虑的本质原因。它会影响到每个人吗?显然不是。 [96] 是否正如欧内斯特·贝克尔在其备受尊敬的著作《反抗死亡》( Denial of Death )中提出的,反抗死亡和拒绝接受死亡是人类的共性?显然不是。我们是否有可能找到这样一种文化,在这种文化里,大多数人不那么担心死亡,接受死亡的必然性,而且不会因为知道自己终会死去而感到极其忧伤?这显然是可能的。 [97] 因此,当宗教社会学家威廉·西姆斯·班布里奇问“人们如何处理自己对死亡的强烈意识?” [98] 时,我认为他犯了许多宗教学者都犯过的一个错误,即假设他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担忧是普遍现象,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正如班布里奇所言,并非每个人都认为死亡那么令人“无法接受”。 63
当然,并非所有受访者对自己最终会死亡都表现出平静接受的态度。尽管差别相对较小,但是有些人的反应与上述典型倾向不尽相同。比如,耶珀自称无神论者,他认为“死后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在担心死亡方面,他承认,随着年龄增长,他在思考死亡问题时,确实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担忧:
我注意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我的思维能力倒退了多少年?我母亲多大了?我父亲多大了?我的基因如何?我能活多久?等等。
托拉今年54岁,是一名实验室工作人员。他在一个小岛上长大,但已经在哥本哈根生活了几十年。和耶珀一样,她称自己为无神论者,还说她觉得在她死后,“什么都不复存在”。但是当我问她是否害怕死亡时,她回答:
如果有人过来跟我说,我病了,而且几个月后就要死了,我会说,是的我害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跟我说我三个月内就会死掉,我会很害怕……我当然害怕那样。而且,因为我知道什么都不复存在,可能我会更害怕。
并非所有的丹麦人和瑞典人对来世都持这样世俗的看法。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认为死后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确实也采访过一些人,他们的宗教倾向更强烈。他们相信死后会有某种形式的生命存在。比如,在两位研究生助理的帮助下(他们担任翻译),我采访了奥尔堡市两所不同养老院的8名丹麦老人,其中6名是女性,2名是男性。一个74岁,一个97岁,其他人都是80多岁。他们中有5人不信教,有3人信教。其中最突出的是埃巴。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她面带甜甜的微笑坐在椅子上,一直抓着一只可爱的白色泰迪熊。当我问她认为死后会发生什么时,她自信地说: 64
上帝会张开双臂,在天堂等着我。
另一天,我采访了57岁的退休社会工作者里克,她来自奥胡斯。之前的大多数时候,里克并不信教。但是去年夏天,为了挺过一个重大手术,她在医院里熬过几周,从此以后,里克开始转向新方向。虽然里克未必相信上帝,但她确实相信存在“某种更高的事物”,她进一步称其为“远方某个具有威严的人物”。当我问及里克,她觉得死后会发生什么时,她说:
我认为会发生点什么。我觉得生命并没有结束。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我们的灵魂会离去,但是可能还会回来,是的,有点像转世。对,可能是这样。对此我并不确定,因为我的……逻辑告诉我事情并非那样。但是在某些方面,我认为某些情况可能是这样……对。
属于相同情况的还有来自哥德堡的56岁办公室职员艾纳。艾纳相信上帝,以下是艾纳对来世的看法:
灵魂会飘向某个地方……灵魂将在某个地方……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我也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我曾——我母亲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又找了一个妻子,但她在去年夏天也去世了……现在想起这事时,我都会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天空的某处,知道她可以看见我。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她就在天上,但是具体在哪里——哪个地方——我说不出名字。就在某个地方……就在某个地方。
丹麦和瑞典当然存在诸如埃巴、里克和艾纳这样的人,但是他们只占少数。他们是非典型人员。这使得丹麦和瑞典的文化明显非同一般,并且很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这样的文化(甚至可能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独特的存在)。在他们的文化里,大多数人不相信来世,大多数人不害怕死亡,总体上担心死亡的程度相对最低。如本章开头所述,这一事实的社会学含义和理论含义不胜枚举。在此我将会讨论三点。
首先,我们必须考虑: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人们相信来世的程度与他们内心的绝望/幸福程度之间存在的关系。人们可能会忍不住思考,如果在一个国家,大多数人觉得自己寿命应该长达70多岁,然后一切就结束了,这种倾向会导致普遍的悲伤或绝望。对大多数人来说,生命似乎是徒劳的。 65 毕竟,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只剩下几十年——或者只剩下几年——时间一到,人生就走向终点,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这样一种信念难道不会导致虚无、沮丧或悲观的感觉吗?然而,我的调查结果显示,情况恰恰相反。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人普遍不相信来世,但这并 没有 表明他们高度绝望。相反,我所采访的丹麦人和瑞典人多半感到幸福和满足。他们通常过着一种富有成效、富有创造力、感到满足的生活。他们会追求自己的事业、旅行、上网、建房子、抚养孩子;他们参与各种活动,比如政治、艺术、技术、音乐以及慈善基金会;他们创业、烹饪;等等。当然,我采访的人中,有些人患有抑郁症、感到孤独、患有疾病等。没有人会完全免于这些疾病和感受。但是,据观察,我所采访的人以及一年来一起生活过的人,他们通常或多或少都精神状态良好。我的发现也得到了其他研究的支持。比如,罗纳德·因格哈特及其伙伴 [99] 对来自40多个国家的人进行了以下调查:“在过去的几周里,你是否曾觉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巅/感觉生活很美好?”对于这个问题,回答“是”的比例最高的国家是瑞典:77%的受访者回答“是”。丹麦位居第3,比例为64%。(美国以56%的比例落后于这两个国家)至于生活总体满意度,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综合考虑所有因素,从1(不满意)到10(满意),你对目前的生活总体满意度如何?”在这项调查中,86%的丹麦人选择的数字在7——10之间,总体满意度位居第1,瑞典排在第6。(美国再次落后于这两个国家,位居第8。)总而言之,在大多数人不相信来世的社会,普遍的绝望并不是其特点。事实恰恰相反。斯堪的纳维亚人对死亡的典型态度是相对积极、热爱生活的。43岁的安德斯明确表明了这一点。他有两个孩子,经营一家杂货市场,是奥胡斯人。当我问他觉得在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时,他回答:
我认为我们就只是死了而已。而那就是为什么在我们还在世时需要珍惜生命的原因……在我意识到之前——它就结束了。因此,你只需要每天好好活着,度过美好的日子就好。实际上,我试着这么做。在这里我过得很开心,而且家庭幸福。我有一些好朋友,以及……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66
考虑到斯堪的纳维亚人对死亡所持的非典型态度,第二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死亡焦虑的潜在根源。正如本章所强调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死亡焦虑情况相对较低。为什么呢?通过研究丹麦人和瑞典人独特的思想或个性,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研究他们的现代社会的本质,我们能找到答案吗?更宽泛地说,对死亡的恐惧和/或担忧(或缺乏对死亡的恐惧和/或担忧)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某种源于内心并在内心逐渐生长的东西——还是某种源于社会或文化的东西?当然,答案自然是两者皆有。死亡焦虑肯定有心理因素,还有文化或社会学方面的因素。但是我认为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后者,即文化或社会学因素可能更为重要。毕竟,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假设出,在一个特定的社会,死亡/疾病/失调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人群中死亡焦虑的总体程度。在相对安全的社会,鲜有甚至没有疾病、贫困以及战争,那里疾病和死亡微不足道或者说只是社会生活中很微小的一个方面;与之相比,在遭到疾病、贫困以及战争破坏的社会里,疾病和死亡侵蚀家家户户,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人们对于死亡的焦虑和恐惧可能会更多、更普遍。丹麦和瑞典是世界上在社会生活方面最健康的国家,那里贫穷、疾病、战争、犯罪以及饥荒情况即使不是完全没有,也是最少的,因此人们对于死亡的焦虑——以及随之而来对来世的信念——也很低。我想说,斯堪的纳维亚人对死亡所持的非典型态度,根源并不在于他们的思维、大脑或神经网络具有独特性,而仅仅在于他们所处的现代社会非典型的成功本质。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相对缺乏死亡焦虑以及总体接受死亡,是如何与我们对宗教的理解或者说对缺乏宗教的理解联系起来的?正如前面提到的,许多学者提出,对死亡的恐惧是宗教信仰最重要的来源之一,甚至就是最重要的来源。据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所言,“在所有的信教来源中,生命的最高和最终危机——死亡——是最重要的” [100] 。对马林诺夫斯基来说,因为人类注定要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因为所有享受生活的人同时也必定“害怕死亡的威胁”,所以人们转向信仰宗教以寻求慰藉,因为宗教给他们带来了永生的希望,并消除了对“自己终将不复存在”挥之不去的恐惧。对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而言,人类无法避免“死亡的痛苦之谜” [101] ,因此,即将死去这一消息导致我们产生了一种普遍的无助感。正因如此,人们转向宗教或上帝寻求慰藉。罗伯特·欣德 [102] 也认为,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来世的渴望是他们信仰宗教的主要原因。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将人们对来世的担忧描述为宗教的“主旨” [103] 。迪安·哈默说,没有宗教的存在,人们就会因为“恐惧死亡而丧失行为能力” [104] 。最后,用彼得·贝格尔充满诗意的话来说, 67
宗教的力量最终取决于:在人们临死前,或者更准确地说,当人们不可避免走向死亡时,人们手中所举旗帜的可信度。 [105]
我对当代丹麦人和瑞典人对死亡的看法进行的研究表明,上面总结的理论很可能是正确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如果马林诺夫斯基、弗洛伊德、欣德、贝格尔和其他支持这一观点的人所述的直接含义是,所有人都害怕死亡,死亡焦虑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生存的一种自然因素或特定因素,那么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缺乏高度的死亡焦虑显然表明情况并非如此。并非所有人都害怕死亡的来临,也不是所有的文化都拥有相同程度的死亡焦虑。
如果人们信教不是因为恐惧死亡,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于生命的意义有着深切的忧虑。这一理论本身得到广泛接受,也就是说,人们转向宗教信仰是因为宗教为生命中最深奥的存在之谜提供了“最终答案”。用斯塔克和班布里奇的话来说,
自古以来,人类就渴望知道存在的意义。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一切将在哪里结束?人们不仅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还渴望得到特定的答案——那就是生命是有意义的。 [106]
对斯塔克和班布里奇来说,数千年来,对生命意义的担忧一直困扰着人类,而且深切渴望得到这些存在主义问题的答案是人类的共同需求——这种需求会促使人们信教 68 。安德鲁·格里利说,“人类(我指的是大多数人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光)需要某种最终解释”,因此他们转向宗教以获得意义感。 [107] 同样,彼得·贝格尔也认为人类“无法接受无意义”,而且“人类对意义的需求”可能是人类最强烈的需求,而这种需求正是宗教存在的意义。 [108] 肯尼思·帕加门特认为,对意义的探索是“生命中首要的主导力量” [109] 。贾斯廷·巴雷特认为,人类只是“被迫”去问,“这意味着什么呢?” [110] 马克斯·韦伯对于这个理论的所有探讨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观点之上:人们觉得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坏事情(以及好事情)都有一些深层次的、终极的意义。 [111]
既然丹麦人和瑞典人是当代人类中最不可能信教的人群,我想知道他们对于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是什么,尤其是考虑到他们对于死亡的共同态度,即死亡真的就意味着结束。我想知道,如果我们只是自然选择和生物结合进化发展的产物,如果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只是各种物理特性的混合体,如果死亡真的意味着结束,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人难道不会为生命的存在之谜而感到烦恼吗?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这个问题。以下是一些回答。
普雷本(之前提到过)是一家小旅馆的老板,今年50岁。当我问他是否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时,他简洁地回答:
我好奇生命的意义吗? [停顿] 不,我想得没那么深。
凯特琳是一名43岁的小学老师,住在哥本哈根郊外。她说她不相信上帝,而且她也未必觉得自己是基督徒。当我问她是什么让生活变得有意义时,她说:
生活中有好的力量,也有不好的力量。你需要和坏势力作斗争。但坏势力分个体和集体。你需要和纳粹作斗争,你需要和基要主义者作斗争,你需要与许多不同的群体作斗争。还有个体——生而为人,你必须与不好的东西抗争……是的……这样做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别人,为了你家人。因此……对,就是这样。
至于约纳斯(之前提到过),他解释道:
呃……对,生命的意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我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让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过上美好的生活。所有这些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我不知道。因为作为人类,我们真的把事情搞砸了。无论如何,社会就是不同寻常的——总之,在我看来是这样。非洲的人民一无所有,丹麦的人民应有尽有。只要这个问题存在,我们就会面临战争的威胁……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宗教可能会为这些战争火上浇油。正如你以前经常看到的那样。但是……我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我不知道。 69
蒂娜(之前也提到过)来自斯德哥尔摩,今年39岁。她告诉我,她对宗教确实不感兴趣,而且当我问她是否相信上帝时,她说“不,不怎么相信”,并再次明确表示所有与上帝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怎么感兴趣,也不是她真正思考过的问题(“从来没有!”)。至于生命的意义,她说:
但意义无处不在……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上帝就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并像摆弄棋子一样操控我们”这一想法本身就十分可怕。还有另一回事:我不觉得人们真的需要意义。我认为人应该为自己创造意义……如果创造不出来,你最好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笑声]
62岁的蒂厄是一名退休店员,他大半辈子都在哥本哈根的可口可乐工厂工作。当我问他死后会发生什么时,他说,“结束——你死了”。所以我问他,如果情况是那样的话,那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人们试着去寻找一些特别的意义。我们出生,我们活着,我们死去。有些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些人过着糟糕的生活。
嗯哼。那对你来说,在你的生活中,有哪些事情是你喜欢的或者对你个人而言很有意义的?
首先,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们去世了,但是我的家人是最重要的。
马亚今年28岁,住在奥胡斯城外的一个小镇上。她毕业于法学院,但是目前在家照顾她刚出生的宝宝。采访那天,她身上戴着一个小十字架装饰,但是当我问起时,她说她只是觉得很漂亮才戴着而已——不是因为十字架对她来说有任何宗教意义。马亚不是信徒,但是她说自从有了孩子,她确实更经常思考存在主义问题。至于生命的意义:
我不确定是否有意义。并不一定要有意义。不,我不认为生命都是有意义的。这只是……一些我们将要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
当你想到这一点时,你有何感受呢? 70
嗯……在某种程度上解脱了,因为这样……因为这样你就不用去思考这个问题了——生活必须充满意义——如果没有意义也没关系。
拉尔斯是一名43岁的记者,在菲英岛长大,现在住在奥胡斯。他自称是无神论者,拒绝在教堂结婚,因为他根本无法接受牧师在这种仪式上所说的话。他承认,或许有时候他也认为世上可能存在着“某些更强的东西”。至于生命的意义:
[长时间停顿] ……我不知道,我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与他人在一起……对他人好,对家人好以及拥有一份好工作。而且我认为自己确实拥有了一份好工作。但是有时候你可以这样问自己,你现在在这里要做点什么呢?做点什么吧,你懂的,这样当我们的生命走向尽头时,你可以说我为他人做了一些好事。
24岁的柯基丝汀是瑞典西海岸哥德堡大学工程系学生,她在那里长大。她不相信上帝,认为自己“非常理性,以科学为导向”。当我问她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时,她回答说:
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就只是消失了。我们只活了很短的时间,死去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
但如果我们只是活着,然后死去……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呃,对此我并没有想太多。但是我基本上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以及那些让我们感到快乐,让我们觉得自己取得了一些成就的事。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如果你想要思考生命的意义,那看看动物吧。它们就只是生活在地球上,但它们很快乐。我希望,至少是这样。
关于64岁的耶珀(之前提到过),他是一位退休体育老师,不相信上帝或来世:
我认为生命并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你所投入的东西。
至于33岁的维贝克,他是一位生物学家,目前处于失业状态,居住在哥本哈根:
生命的意义就是过自己的生活,拥有美好的生活,而且你不应该以期待死后要发生的事这样的心态来过日子。
约迪斯是一名68岁的寡妇,住在哥本哈根郊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她都在一家小餐馆当厨师。她是纳税的国家教会成员,但从未去过教堂。从来没去过。她不相信上帝,至于死后会发生什么,她回答,“什么都不会发生”。关于生命的意义(通过一位翻译传达):
生命没有意义。 71
那是什么促使你活着呢?
友好的邻居、朋友,美妙的音乐、电脑以及一切事物——鲜花,花园。
伊萨克是一名69岁的退休医生,从小在斯德哥尔摩郊外长大,至今仍住在那儿。我之前引用过他的话,“人只要一死,就不复存在了”。伊萨克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他相信人的生存中有某些方面,会挑战人们理性的理解。因为伊萨克对人类生命的生物学知识掌握得很透彻,而且他和病人以及垂死之人打交道多年,我问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
我会说,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我的意思是,在我的一生中(这段时间很长),我感受过很多幸福的时刻,经历过很多愉快的事情以及很多……是的,当然,你也会伤心,会身处糟糕的状况下,有些人甚至会因为觉得活着不值得而选择自杀。但是从原则上讲,生命是赠予每个人的礼物,拥有生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你不需要以某种方式延续生命,我也很难理解下辈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有来世,会发生什么?来世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是否世上每个活着的人都会遭受苦难,世上是否存在永生。我的意思是,永生真的是每个人所遇之事中最糟糕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死去,即他们一直都活在世界上。这真是可怕。
早些时候,我引用了莱夫的话。他是来自哥德堡的一名75岁的图书出版商。当我问他生命的意义时,他回答:
我不觉得——我不觉得生命有何意义。我享受生活。我喜欢做我所做的事情。半年前,我出版了一本词典——英语-瑞典语-意第绪语的。如果用我自己的话说,我觉得这本词典很棒。我依然是一位出版商……16年前,我妻子中风了,大概昏迷了一年……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但是当我妻子生病后,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变得强大了——我得到了某种力量——我不知这股力量从何而来。我甚至写了一本书——我妻子生病的第一年我记了日记。我没有变得沮丧。我甚至出版了日记,并获得了成功。
人们可能会觉得莱夫——一个既不相信上帝,又不相信来世,也不相信生命有任何特殊或伟大意义的人——会感到与世界脱离,会情绪低落,或者感到非常沮丧,尤其是身为一个老人,老伴儿还处于昏迷之中。但是情况恰恰相反。他享受生活,能够从工作中发现生命的意义。许多和我交谈过的人都说,他们觉得抚养孩子能够让生活变得充满意义。有的人讲到爱好,比如猎捕麋鹿。还有的人提到要活在当下,而不是等待来世。有些人用严格的基因术语来讲述生命的意义:我们来到世上是为了传宗接代。但是在这个话题上,还有其他很多人实际上没有多少话可说。这些人觉得他们并没有过多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这一问题。其中一位持这一观点的是亨宁,一名76岁的退休建筑师,住在哥本哈根郊外。他是一个非信徒。当我问他觉得死后会发生什么时,他回答“什么也不会发生”。以下是我们随后关于生命意义的对话。 72
好的,现在开始,亨宁……我和一些人交流过,他们说:“呃,如果我觉得当我们死了,我们就是死了,一切就化为虚无,那这一切意义何在?”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回答是什么呢?
啊……嗯……我觉得我回答不了……
但是你喜欢活着?
是的。
那么,对你来说,你喜欢生活中的什么呢?或者说什么赋予你生命的意义……?
[停顿良久] ……呃…… [无法回答]
你没有过多思考这个话题是吗?
是的。
经过一次又一次类似上面的谈话,我开始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我思考得很认真,但是不是关于生命的意义。更确切地说,我深入地思考了关于生命意义的 深入思考 。简而言之,我开始认真思考,对人们来说,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有多大的重要性,有多少意义。这真的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吗?这真的是一个既深刻又普遍的问题吗?我开始思考,也许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他们会持续关注、发自内心关注关于生命终极意义的存在主义问题,这类人可能确实深入思考了这个问题,而且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另外,他们可能会继续攻读哲学或宗教研究学位,而且他们可能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112]
根据我对丹麦人和瑞典人的研究,我开始推断: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光里——至少在某些特定的社会——实际上并不太担心,甚至不关心“生命的终极意义”。很多时候,大多数人关心的可能是这些事,比如工作(或失业)、家庭生活、要吃的食物、朋友、性、邻居家的狗叫声等等。居住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期间,我发现约纳斯早年表达的观点是可信的,他曾经说过,他认为百分之九十的人不怎么担心宗教问题或存在主义问题;他们更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比如“如何支付账单、如何养活家人”以及其他普通的生活琐事。齐格蒙特·鲍曼在其他场合也提过这一立场,他这样说: 73
对人类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人类可能会注意到的事情。人们可能将这样一种前提理解为一种令人悲伤的事或是绝望的缘由,或者正相反——人们将其理解为喜悦或乐观的理由;然而,以上两种理解都只对“致力于哲学反思的生命”起决定性作用……总的来说,日常生活的各个组织独立于哲学上的悲欢以外,而且围绕这类担忧运转,即人们很少(如果有的话)担心人们(作为人类)可以合理(以及有效!)担心的事物的极限。 [113]
我只是不觉得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人们经常要做之事或普遍要做之事。当然,每个曾经活过的人可能都会不时地思考我们存在的原因,有时会在某些特殊时刻思考这一切的意义所在。我将其称为进行存在主义思考的片刻。但是我想说,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来来去去,未必是人们构建生活或者投入过多精力的时刻。至少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人不是这样,他们的存在证明了: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寻不必成为人类内心深处或令人烦恼的一种执念。 [114]
在本章结束时,我有必要强调,正如前面讨论的人们对来世的信仰程度较低一样,丹麦人和瑞典人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深切关注明显比例较低,但这并没有滋生普遍的冷漠。丹麦人和瑞典人并不认为,既然生命可能毫无意义,那我们就可以浪费生命或不把生命当回事。丹麦和瑞典文化的特征都不是普遍的虚无主义。 74 丹麦人和瑞典人关心政治,例如,他们的选举参与率是世界上民主国家中最高的,这一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他们也深切关心他国人民,比如,他们向贫穷国家提供的慈善捐款和灾难救济援助在工业化、民主化世界中也是数额最高的。丹麦人也倾向于加入各种组织、各种协会;典型的丹麦人平均每人会加入3.5个志愿协会,三分之一的劳动年龄成年人定期从事某种志愿工作。 [115] 此外,他们上大学、旅行、抚养孩子、拍电影,他们是医学进步的先驱,他们创造爱,他们发展技术——简而言之,明显不信教的丹麦和瑞典社会的特征是有着众多忠诚和乐意参与活动的公民,令人钦佩。显然,即使在对“终极”意义关注相对较少的社会中,人们也可以过有意义的生活。 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