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名望的热爱以及南方绅士

关于荣誉在美国的故事，其最有意思的方面或许就是：有故事可说。这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故事，其矛盾来自荣誉与民主之间不可避免的紧张关系。不过在美国民主孕育之时，荣誉确实曾经是它的守卫者，正如美国革命者在费城签署《独立宣言》时所宣誓的，“用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财富，以及我们神圣的荣誉……来支持这份宣言”。诚然，自由在美国依赖过荣誉之外的许多动机，而且更经常地依赖于其他某些动机。但如果说荣誉并非美国民主最常见的支持，那么它至少曾经是其最重要的一种支持。或许荣誉最突出的贡献是在美国历史的决定时刻推动了勇敢地捍卫自由的伟大举动，首先是在建国之时，然后是在美国的建国原则面临挑战的关键转折点上，并常常在这些时刻改变了整个国家，重新确定了它前进的方向。正因如此，与美国民主对荣誉的疑虑伴随始终的，是对荣誉的政治重要性的某种认可，以及对在其行动中闪耀着荣誉光芒的那些少数人的不大自在的仰慕。

本章与下一章将考察荣誉在美国政治传统中的若干体现，包括建国时刻的荣誉，内战前夕南方的荣誉，林肯的领导下的荣誉，以及与其同时代的早期黑人改革派和女性活动家身上体现的荣誉，最后是20世纪中期黑人民权运动中的荣誉。在美国，《独立宣言》所阐述的自由与平等的原则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荣誉准则的共同核心。这里所要考察的例子，除了南方绅士之外，都固守着这种美国式的准则。它们并未穷尽美国的荣誉事例，但它们展现了荣誉的一些变化和它的许多连续性，并表明了即便对现代民主公民而言，荣誉仍然是政治能动性潜在的强大引擎。关注美国历史与当代公共生活的人会在较小的举动中发现许多不那么出名的荣誉事例，这些举动所体现的有原则的野心与勇气帮助制约着公域与私域中各种伪装之下的权力滥用。事实上，除了美国建国文件所阐述的共同政治准则之外，在美国公民社会的许多自愿社团和中介性团体中，还可以找到各种各样更加个别的荣誉准则。与暗示着同质性的公民德性相反，荣誉可以具有多种面相，甚至在单个社会中也是如此。荣誉能够与自由主义政治相容，部分原因就在于其能够容纳多元主义。美国公民社会中的中介性团体，及其所包含的诸种荣誉形式，为民主（甚至在民主荣誉内部）潜在的同质化趋势提供了一种纠正机制。它们将孟德斯鸠笔下温和君主制的一个重要特征（其社会与道德的复杂性，以及使得荣誉的多元标准得以伸张的多种中介途径）以民主的形式复现了出来。荣誉的这些更具体更多变的施展形式将在第六章中得到讨论；在本章中我们暂且只考虑大写的荣誉，亦即将美国核心价值作为其准则的那种公共荣誉。

在美国发生的体现荣誉的那些伟大举动，在某些方面类似于孟德斯鸠的“士君子”与托克维尔的“热爱自由的贵族”的行动，但在另一些方面则与之存在着区别，而且即便在其自身内部也体现着巨大的多样性。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托克维尔提醒我们注意荣誉的多样性，强调说与旧制度相联系的封建荣誉只是荣誉的一种表现形式，而非其全部。而孟德斯鸠更指出了法国旧制度内部也可能存在多种不同的荣誉准则。但是与旧制度中的荣誉不同的是，美国的公共荣誉并不系于政治上的不平等或者世袭制的社会秩序。公共荣誉是要靠赢得的，而不是继承而来的。同样重要的是，当一个人赢得公共荣誉时，他并不因此就有权多投一票或者得到一个政治职位。通过强调个体行动与良心，而非地位，公共荣誉在分配上的这种差别影响了作为性格品质的荣誉。尽管在旧制度中，个体行动与良心同样是荣誉的一部分，但在民主情境中，它们更加脱颖而出。公共荣誉在分配上的这种差别也让荣誉变得更加接近民主尊严的理念，尽管两者仍然互不相同。由于荣誉的各种美国形式寓居于现代民主政体之中，因此它们预设了全人类内在尊严的原则。因此，有荣誉心的美国人所作出的举动，常常是为了展示或伸张他们的尊严，而非他们的高人一等。

另一个区别是，包含在这个国家的建国文献中的美国式准则，乃是以抽象权利的普遍原则为基础的，而不是像旧制度中那样立足于管理各个行为领域的具体规则。不过尽管整体而言美国人普遍对美国式准则有所敬畏，但也存在重要的例外。比如内战前南方的农场主阶级所自称的荣誉，就是建立在明确否定《独立宣言》原则的基础上的。在考察南方荣誉时，我们将会看到当作为一种性格品质的荣誉服务于不正义的行为准则，当其与不受制约的权力同流合污时，情况会是多么危险。19世纪中期的政治改革者同样对美国式荣誉准则的意义发出了挑战——但并非否定其原则，而是主张《独立宣言》对自由与平等的承诺应当得到更广泛的应用。这些挑战既反映了美国式荣誉的内在连续性，又代表了其意义的变迁。因此不但美国式荣誉的实质内容区别于旧制度荣誉的实质内容，而且美国式荣誉自身也是一种变化着的现象。

但是尽管有着这些区别，作为一种性格品质的荣誉的某些特征却是相对恒定的，不但在从旧制度到新政体的转型中保持恒定，而且在美国政治体内部的转型中也保持恒定。第一个特征是，荣誉将个人野心与有原则的行为准则相结合。这些准则的实质内容可能千差万别，但荣誉的一个界定特征就是，对出人头地的野心欲求受到独立于意愿或嗜欲的一系列原则的限制、指导、升华。荣誉的第二个恒定特征是其强调对于一个人自己的义务感，这既不同于自利，又不同于对他人的责任。荣誉在美国案例中保持恒定的第三个特征是勇气这一元素，尤其是对侵蚀性权力的勇敢抵抗。在孟德斯鸠那里，荣誉的这一方面首先是与贵族抵抗王权、捍卫自身政治特权相联系的。贵族对侵蚀性权力的抵抗的形式既包括对君主的制度性制约（一如在议会的规谏行为中体现的），又包括个体的不服从行为（比如奥尔特子爵拒绝实施其国王屠杀无辜胡格诺教徒的命令）。托克维尔对现代民主制的阐述明确援引了荣誉在这方面的遗产，强调需要用与荣誉相联系的“贵族式的”勇气来捍卫民主权利，抵抗多数意见的暴政与“温和”专制的幽灵。有勇气的抵抗同样是美国式荣誉的一大特征。并且尽管处于民主的条件之下，但美国式荣誉的精神仍旧是贵族式的。尽管不再是某个固定社会等级的专属特权，但它仍然只属于一小部分人，属于任何有优点的人都能加入其中、由那些在危机降临时能够鼓起非凡勇气捍卫原则的个体所组成的“自然贵族”。在这里，骄傲同样是勇气的重要源泉。美国式荣誉保存了遗留自旧贵族的自我重要感的那种骄傲。尽管有荣誉心的美国人在行为上不如“士君子”那么爱出风头，但是他们的行动同样反映了“对自我以及对人性的高度评价”，而这在托克维尔看来对于保存民主自由是极其重要的。 sNbFNotzUnvbHpwJTBgiqksGcxpIfv8bdEcEl0PJUgf2PO0N4MI9yD1Ot6RzyY+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