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家人于2006年6月末离开丹麦。我们飞到挪威,在那里待了三周,呼吸、游泳、徒步旅行、对着地球上最美丽的国家的地衣(lichens)沉思。在斯堪的纳维亚生活了一年多后,我们飞回美国。我们的第一站是科罗拉多州,在那里和我的姻亲们度过了一段时间。在那里的第二天,我们被邀请到他们的好朋友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饭后,房子的主人给我看他的“新玩具”,一把小手枪。当他向我展示这把枪的所有优良(和致命)特性时,我不禁想到,回到美国的48小时内,我就和手枪如此接近,这是多么有趣和奇怪啊——而这把手枪的主人认为自己是一个重生的基督徒,差不多是这样。“嗯,菲尔,”我对自己说,“我想你已经不在丹麦了。”
这个想法在我再次回到美国的时候,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了很多次。有一件事非常引人注目。在回到家乡克莱蒙特的第一个月或者第二个月,我在社区银行排队。在柜台等候时,我无意中听到房间另一头正在进行的对话。一位顾客坐在银行经理的办公桌前,向她咨询如何处理她的巨额债务。这是银行经理给她的建议(声音相当大,一点也不小,以至于银行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你需要收集你所有的债务报表——信用卡账单、抵押债款账单、贷款文件、逾期通知——把它们放在一个信封里。然后你要把那个信封交给我的牧师。他是真正属于上帝的人,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消除债务。你如果把这个信封交给他,他一定会为它祷告,赐福于它,为它施以膏油。然后你只需要每个月给他所在的教会50美元,不到一年,上帝就会确保你的债务全部还清。我向你保证,他非常强大。我给过很多人这样的建议,每次都奏效。”对我来说,这件事最值得注意的是,令我觉得震惊的不只是银行员工对一个需要巨额财务帮助的顾客给出这样的“建议”——还有银行里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那天排了好长的队)似乎认为她说的话很奇怪或者令人难以置信。我是唯一一个站在那儿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的人。 167
这是一个虔诚的国家。
我采访的许多斯堪的纳维亚人都说了同样的话。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在美国生活过,总是评论美国人的宗教信仰。莉萨来自斯德哥尔摩,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讲述了她在西雅图拜访丈夫的美国朋友的一次经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真正相信亚当和夏娃的故事的人,这个人是她丈夫朋友的妻子。一天,两位母亲带着孩子去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博物馆时,莉萨无意中听到她对孩子解释说,所有有关进化论的展览都不是事实,都是虚构的:
我觉得这有点可怕,因为在世界上其他人都深信不疑的事情上,她试图欺骗自己的孩子。我觉得和她进行一次讨论将会非常有趣——但不能当着她孩子的面。
来自丹麦西海岸的25岁男子约纳斯告诉我,有一次他去拜访住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小镇上的女友和她的家人,以及他在当地教堂的所见所闻:
那个社会的一切似乎都以教堂为中心……这太可怕了。但同时也非常有趣。我看到有人摔倒,然后被治愈,我就说——“耶稣救世主,你能停止这样做吗?你在欺骗你自己。”当然,我没有大声说出来。但这就是我的想法。我只是去看——我从来没有去过教堂,也从来没有相信过,所以只从外面往里看,类似这样。我看到他们用的东西——做这件事——他们有一个乐队一直在演奏同样的音乐;当然,牧师非常非常善于表达,他的声音能带领人超凡入圣。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当然,有些还只是开始。但后来只是他的声音——他低沉的声音——催眠那些人。他们想被催眠,这就是我的观点。
25岁的拉塞来自瑞典,是一名医学生,他和我讲述了自己在太平洋西北部拜访远房表亲和他们的朋友的经历。一天晚上在表兄家,拉塞暴露出他缺乏宗教信仰。他说:
那次实际上是在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吃饭。我们就像——我和其他三对夫妇。然后他问:“拉塞,你的信仰是什么?”然后他们全都——然后我说——“嗯,我是无神论者。”然后他们的反应就像——啊?!那就像我在发誓,几乎就是这样。他们的反应就像——“你在做什么,伙计?!你怎么能——?”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很惊讶。是的。而我真的感到很惊讶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关心我的信仰?我还是我,你知道的。我很惊讶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信仰。我是说,他们仍然对我很好,这在我们进一步的谈话中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是,当我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很震惊。我对他们如此惊讶而感到惊讶。 168
柯基丝汀是一名24岁的大学生,来自瑞典西海岸。十几岁时,她去佛罗里达州参加一个英语学习项目,和她的寄宿家庭一起住了一个月。
他们真的真的很好……但他们和我谈论宗教,我注意到他们想让我信教。但是,他们并没有强迫我或怎么样。不是——他们接受我的看法。但这很困难,因为他们问我婚前性行为的问题,问我同性恋的问题以及我的接受度。我认为同性恋者可以在教堂结婚吗?或者我认为他们可以有孩子吗?我那时16岁,并不完全确定自己信仰什么,但令我震惊的是,他们告诉我,他们认为艾滋病是上帝惩罚同性恋者的方法。嗯——他们人很好,是一个很棒的家庭——然后他们突然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很震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好像只是说,好吧,我的观点不是这样。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我不想在我们之间制造任何敌意,因为我和他们住在一起。
为什么美国人如此虔诚?这是我在国外时经常遇到的问题,自从回国后,我一直在反复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问题,当然不能简单地回答。但在这最后一章,我想综合考虑一些可能性,无论它们多么粗略。基于我在斯堪的纳维亚的经历和研究,以及我在美国的宗教经历和宗教研究,我想就这一谜题,即为什么丹麦和瑞典处于民主世界中宗教性最弱的国家之列,而美国是民主世界中宗教性最强的国家,给出以下可能的答案。 169
首先,我们必须考虑强大的基督教信仰在这些国家的 历史基础 中扮演——或没有扮演——的角色。如第六章所述,丹麦人和瑞典人的基督教是酋长和国王强加给他们的。也就是说,基督教是在一种“自上而下”的动态中确立起来的,而真正的基督教信仰很有可能在几个世纪以来几乎没能进入丹麦人和瑞典人的内心深处。但是在后来成为美国的早期殖民地,基督教的起源却大不相同。第一批在新英格兰建立持久定居点的欧洲人是坚定的基督徒。那些朝圣者是一个虔诚的群体,而清教徒也许就是我们今天认为的基要主义者。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真正子民,来到北美建立一个纯洁、禁欲和强大的基督教社会。清教徒排斥其他宗教信仰,有异议者会被禁止、鞭打,而且——一些不幸的贵格会教徒——甚至会被处死。重点是基督教是美国早期根基的一部分,以一种“草根”或者大众的方式进行传播。它不像在斯堪的纳维亚那样由统治者或国王,而是由人民自己建立和传播的。简而言之,与早期丹麦和瑞典的情况不同,在美国诞生之初,宗教就非常强大而且被广泛接受。
其次,还有 移民 问题。直到大约30年前,丹麦和瑞典还处于西方世界中同质性(homogenous)最强的国家之列,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大规模的外国移民浪潮。至于美国,则是一个移民国家。除了美洲原住民(占美国人口的不到2%),今天生活在美国的每一个人都是移民的后代。从17世纪末到18世纪末,来自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和德国的移民以及(被奴役的)非洲人大批拥入。在整个19世纪,更多的欧洲移民来到美国——包括斯堪的纳维亚人、荷兰人、法国人以及中国移民。1880年到1925年间,数百万的意大利人、波兰人、犹太人、俄国人、希腊人、匈牙利人等纷纷拥向美国北部。自1965年以来,大约有2 000万移民来到美国,他们来自亚洲、印度、拉丁美洲、巴基斯坦、伊朗等地。这怎么会成为解释斯堪的纳维亚和美国宗教信仰比率不同的原因呢?简单地说,当移民来到新的土地,他们往往转向宗教寻求民族团结意识和团体意识。社会学家早就认识到这种现象:移民与宗教的进展始终密切相关。 [253] 170
第三个因素与人们在美国发现的 高度的种族、民族、阶级和文化多样性 有关,尤其是当和相对较小的——直到最近——同质的丹麦和瑞典相比。我的经历、采访和观察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仅仅是因为丹麦人和瑞典人的身份就对其民族有强烈的归属感。他们觉得彼此之间或多或少是有联系的。然而对于很多美国人来说,这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归属感和连通性,不会自动与仅仅是美国人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实际情况是,美国在民族、种族、阶级和文化方面的差异或者说“社会距离”要大得多,某种程度上这在斯堪的纳维亚是找不到的(当然,除了最近新移民的到来)。我想宗教在美国通常为打造亲密社区而服务,对很多美国人来说,宗教信仰培养了归属感和连通性;这种归属感和连通性是他们单凭自己的民族身份不能获得的,而丹麦人和瑞典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扬·林哈特,丹麦的一位主教,曾经打趣道:“丹麦人用不着星期天去教堂,因为他们在一周的每一天都可以去参加丹麦人的仪式。” [254]
第四个相关因素是: 政教分离 。正如我们在丹麦和瑞典所看到的,路德宗教会是 国家 教会;几个世纪前它得到国王和王后的支持,如今在丹麦,它仍然能得到税收的支持;在瑞典,直至六年前它还能得到税收的支持。在斯堪的纳维亚,政府和宗教之间的联系/关系一直非常紧密。而美国的情况不是这样。美国从来没有国家教会,由于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第一条款的规定,政府不能干预全国范围内建立宗教的事务。尽管不同的法院对第一修正案的解释不尽相同,但该法案的总体效果是一致的:在宗教和政府之间建立起一堵相当牢固的墙,或者至少是一道坚固的链状栅栏。不管宪法的制定者是否有意这样做,第一修正案实际上在帮助国家保持宗教活力和良好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基本上,它确保了国家支持的任何垄断宗教都不能像几个世纪以来丹麦和瑞典的情况那样,统治这片土地。相反,美国的特点是宗教多元化——一种极端程度的多元化,不同于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在美国,几乎每一种宗教、信仰、教派、信条和精神体系都会在某地有其代表人物。这意味着寻求宗教参与的人们不仅有更多的选择,而且宗教的多元化也可能由于大量的推广而激起人们更大的兴趣。 171
美国和斯堪的纳维亚之间第五个不可避免的明显差异是 宗教被大力推广 的程度。正如之前所讨论的,丹麦和瑞典的路德宗由国家资助,类似于垄断的宗教,牧师或主教几乎没有必要或动机向公众大力“推广”他们的宗教。我记得在丹麦采访过一位牧师,他非常坦率地说他并不是真的很喜欢公开演讲。他觉得布道非常困难,但是热爱研读哲学和神学书籍。因此,被丹麦政府聘任为路德宗牧师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当然,他每个月都要作几次布道,通常只是给少数人——通常是老太太——但是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可以躲在办公室学习、阅读和写作。我有一个丹麦朋友,她也用类似的话语描述了她家乡的牧师:在公共事业上不算是一个干将,却是一个有思想的书虫。在美国,这样的牧师很难支付教堂的电费。他们要维持教堂的正常运转将会非常困难,因为整天学习古文书籍并不是吸引美国教区居民的方法。在美国,有一种类似于不受管控的市场经济的情况,这里竞争至上。由于没有哪个宗教、哪座教堂,也没有哪位牧师可以从政府获得资金,任何想要保持开放和活力的宗教机构都必须从其成员那里寻求支持。其结果是一场无情的、无休止的营销手段的战争,用来吸引人们去特定的宗教机构。在美国,教堂会尽一切努力来吸引“顾客”:充满活力和魅力的牧师,出色的乐队,一流的数字电视屏幕,幻灯片演示文稿,舒适的长椅,免费的甜甜圈,免费的儿童看护,免费的互联网接口,免费的星巴克咖啡——你随便要什么都有。宗教团体和会众在各个地方做广告,包括电视、广播、广告牌、互联网。我经常收到邮寄的明信片——直接寄到我家——邀请我参加这个或那个教会。这些明信片通常非常光滑,有高质量的图案、吸引人的图片以及朗朗上口的广告语,像“加入这个别具特色的教会试试吧!”或者“意想不到的惊喜等着你……”重点是,不像斯堪的纳维亚,宗教在美国被过度推广,而且似乎效果很好。 172
最后——与皮帕·诺里斯和罗纳德·因格哈特在第六章中所作的研究有很大关联——当人们将斯堪的纳维亚社会和美国社会作对比时,会发现截然不同的 安全等级 。我认为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最不信教的国家)的贫困率在所有发达民主国家中最低,而美国(宗教性最强的国家)的贫困率最高这种现象不仅仅是巧合。毕竟,研究表明穷人比富人更有可能信仰宗教。不仅较贫穷的国家比较富裕的国家更有可能宗教性更强,即使是在美国国内这种情况也很明显:美国穷人比美国富人更有可能每天祷告,更有可能认为宗教“非常重要” [255] ,而且更有可能相信天堂、地狱和魔鬼 [256] 。当然,贫穷并不是虔诚的唯一原因。显然,很多富人也有很强烈的宗教信仰。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贫困率和信仰宗教比率之间存在明显的相关性。在美国,不仅仅是贫穷,还有许多不安全感的来源会驱使人们从宗教中寻求安慰。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确切地说,超过4 500万——没有医疗保险。数以百万计的人找不到经济适用房。美国的确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但其财富分配并不广泛,也不均衡。远非如此;美国的财富高度集中在某些人手中,因此富人和穷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尤其是在体面的医疗保健、经济适用房、健康食品方面,更不用说得到公共扶持的学校或者称职的法律代表。数以百万计的人面临无家可归的可能性。正如因格哈特和诺里斯所说:
美国的宗教性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高的……因为它也是最不平等的后工业社会之一……美国很富裕,但美国社会的许多部门都经历着相对较高的经济不安全感……很多美国家庭,尽管是职业中产阶级,却面临失业的风险,以及突然生病却没有足够的私人医疗保险的风险。他们容易成为犯罪的受害者,面临长期照顾老年人的费用问题。 [257]
丹麦和瑞典的社会安全情况与美国的社会安全情况简直是天壤之别。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不仅将财富分散到发达民主国家无法比拟的程度——以至于贫富差距非常小——而且人们在生活中体验到的实实在在的日常支持也不同寻常。如果一个人在斯堪的纳维亚失业,他不会失去医疗保健,也不会失去住所。在斯堪的纳维亚,无论一个人多么穷困潦倒,他总能找到食物、住所和医疗保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以及自己所爱的人)年老时将得到很好的照顾。到处都有很多负担得起的优质儿童看护服务,还有免费的职业培训。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可能会遇到很多事情,但不稳定一定不是其中之一。 173
我想通过介绍莫滕的经历和话语来结束本章,他代表了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宗教——以及随后的非宗教——身份的案例。莫滕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受访者,因为我第一次采访他是他住在丹麦的时候;一年多之后,我又有幸采访了他,这时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九个月。在美国的经历真的改变了他,以一种他和我都无法预见的方式。我第一次见到莫滕是因为他是我在奥胡斯大学一位同事的丈夫,也因为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上的是同一所幼儿园。那年我们经常出去玩,成了好朋友。他今年37岁。他在丹麦西兰岛的一个很小的村庄长大。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历史学和科学硕士学位,在丹麦最成功的公司之一担任高级经理。尽管我和他谈了整整一年我的研究,谈论丹麦社会、政治、宗教等,但当要作正式的采访时,我还是感到相当惊讶。事实证明,莫滕实际上是个信徒。
在接下来的几页中,我将展示对莫滕两次采访的摘录;第一次采访是2005年12月在丹麦进行的,第二次采访是2007年6月在加利福尼亚进行的。以下是第一次采访的摘录。
我们从你的父母开始说起吧。他们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 174
呃……他们是基督徒,受过坚信礼。他们在教堂结婚,而且我受洗成为基督徒。我的兄弟们也是这样。但是他们根本不信教。
他们相信上帝吗?
我的母亲去世了——但她生前不相信上帝。我的父亲也不相信
上帝。
那你的祖父母呢?
我不太了解他们,但我会说——我猜他们不相信。
好吧,我们来谈谈你自己。你是国家教会的成员吗?
是的。
为什么?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开始上大学的时候,我结交了一些朋友,他们都决定退出教会,因为他们其中一些人是按照传统去教堂的,另一些人则不是。但是按照传统去教堂的那些人生活在科学的环境中,他们说:“我不相信上帝,所以我不想为教会付钱。”也许也是钱的问题,但仍然——那时我不得不做出决定,我就像,哦,我想我不会退出教会。
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这个决定?
[笑声] 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许我认为上帝会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派上用场。我不知道。
好吧,你让自己的孩子受洗了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呃……我会说让他们受洗是因为我…… [长时间停顿] ……我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上帝。 [笑声] 好吧,不是——很多人说他们相信“某种东西”,对我来说这太——这太随意了。我觉得这个答案很随便,你知道的。这就像“也许树林里有鬼魂”之类的话。结婚时,我们必须做出一个决定:婚礼是否要在教堂举行?我的一些朋友说:“我不会在教堂结婚,因为我不相信上帝。”另一些朋友说:“我不相信上帝,但是我不在乎,所以我们就在教堂结婚吧。”一些女性不相信上帝,她们只是说这很浪漫,很美好。但当我们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因为如果这只是一个仪式——或者因为教堂是一个结婚的好地方,那么我不想在教堂结婚。我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嗯,当我在上大学时——我觉得身体不舒服——生病。我作了个约定,我说:“好吧上帝,这是——现在轮到你了,如果我现在没事,我就会相信你。”在这个程度上,我作了一个承诺,所以我必须坚持。
你是说你那时好多了? 175
我没有生病,只是有一些症状而已,你知道。细节太多了,但是……
你觉得你可能真的生病了——
是的,然后其实并没有。
你在某种程度上和上帝有过这样的对话?
是的,就是如果你现在救我,我会相信的。我想我必须坚持这一点。
这件事发生时你多大?
20岁。所以当我需要帮助时我会说——我向上帝祷告,寻求帮助。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可以向上帝祷告,向他寻求帮助,但是我不确定有没有上帝倾听我的祷告,你知道的。所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得到任何帮助……但是我仍然会寻求帮助。我没有看到任何得到帮助的迹象,因此……这就像,反正我这样做了,这就像当——在教堂的时候,牧师会告诉我们类似的事情:“如果你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点燃一根蜡烛,这根蜡烛会照亮整个房间。这根蜡烛是耶稣和上帝,他照亮了整个世界。”那——那不是我的感觉。并不是像一切都很黑暗时,有上帝会来帮助我。而是像如果一切都很黑暗,我可以向上帝寻求帮助,但我也必须自己做些其他的事情。
好的。
至少这对我有帮助。
这会让你感到安慰吗?
是,是的。有时候我觉得这很神经质,因为当我要乘飞机起飞时,我总是会说“天父”,会说请他让这架飞机在空中飞行并安全着陆。但也许这只是一件很神经质的事情,但是……
那么你要说明白,我是说,《圣经》中的上帝,你知道的,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和摩西交谈并授予他十诫。我的意思是,你所信仰的上帝是这样的吗,还是有所不同?
这是一个很难启齿的问题,因为这——我有双重信仰——我知道我不相信智慧设计论(intelligent design)。我相信宇宙大爆炸、进化论和所有这些东西。我想到宇宙大爆炸时,所有的物质都在奇点上,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呢?而且……我相信如果有人告诉我,上帝创造了奇点和大爆炸,我会说“嘿,有道理”。但我不相信他在六天内创造了地球,不。
好吧莫滕……你认为我们身体内有灵魂或者灵性吗?还是你认为我们只是肉体?
是的,我认为我们有灵魂。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176
答案很显然,因为我能感觉到我体内有灵魂,为什么不这么认为呢——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是的。但是我不排除这只是我大脑中的化学反应和其他东西让我相信这是真的。但我仍然——理性地对自己说,那只是你的大脑在捉弄你,但是……为什么不是这样呢?我想我们身体里可能真的有某种东西存在。
这次采访半年后,莫滕的妻子在加州的一所大学获得了一个为期九个月的客座教授职位,在克莱蒙特北部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离他们这么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两家人聚过好多次,听到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讲丹麦语,以及他们谈论对美国生活的看法,我们感觉很美妙。在他们将要离开时,莫滕告诉我他对宗教的感觉已经改变了。在美国待了九个月没有加强或加深他的基督教信仰,而是使他开始严肃地质疑自己的信仰。以下是这最近一次采访的摘录。
好的,莫滕,你来这里半年多了?
是的。
第一次来这里时,你开始去教堂,对吧?
是,是的。
跟我讲讲这些吧。
呃,嗯,我去过大概五六七座不同的教堂……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是这里的人更加——怎么形容呢——非官方,但他们更大程度上是在“展示”这里的宗教。至少是他们的基督教信仰。在国内,在丹麦,人们——如果人们信仰宗教,那就是隐私。他们会把它放在家里或自己心里,他们去教堂,在那里体验一些事情,但是不需要在自己汽车保险杠贴纸上写着他们有宗教信仰。所以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人——比如说那里的乞丐说“上帝保佑你”,或者汽车保险杠贴纸上写着“我有了希望”或者别的什么。有些人的汽车保险杠贴纸上写着他们不信教,我在国内从来没见过这种现象。对我来说,这有点肤浅:他们必须告诉每个人自己是如此虔诚,相信耶稣基督的一切以及所有这些东西。他们这么说是因为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是这样的人吗?这让我印象很深刻。而且你们国家有电台节目,谈论如何做一个好的基督徒之类的。我们国内没有。这里的人比丹麦人更加信奉基督教。对我来说,你应该把你的社会或文化建立在逻辑和科学的基础上,以及你能证明和反驳的事情上,诸如此类。但在这里,人们相信耶稣是上帝的儿子,相信他就是上帝,创造了奇迹和所有东西。对我来说,这和一个以科学和逻辑为基础的社会并不相符。这让我很困惑,因为我认为美国更像丹麦——相信,你知道的,理性。这让我感到很奇怪,这里的人们对他们的信仰更加明确。我的意思是,板着脸说:“我得了癌症,但是我向耶稣祷告,他治愈了我。”如果是一个理性的人,你就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是这里的人相信,或者至少他们说自己相信被耶稣治愈了,就像他可以选择治愈谁和不治愈谁一样。我之前没见过这种事情,没想过在这里会是这样的,但是然后还有电视节目。我之前看到——政治家和很多人在电视和媒体上非常明确地说他们相信上帝。例如——我知道布什总统信教,但是他比我想象的虔诚得多,你知道,而且——如果丹麦人知道他曾经说在入侵伊拉克之前询问过上帝,而且他这样说是认真的,我觉得丹麦人会觉得这个人的能力非常可怕。因为如果上帝让他做一件事情,而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那该怎么办?我觉得丹麦人不会认为入侵伊拉克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你知道,如果你不是基于理性的思考做事,而是在脑海中听到这样的声音,感觉上帝在和你说话,那就会被认为有点精神病。我认为他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你知道,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丹麦人或许会认为布什的确如此。这实际上让我很困惑,或者很害怕。 177
是的。
好吧,我看过一个关于信仰的电视节目,他们请来巴拉克·奥巴马、约翰·爱德华兹和希拉里·克林顿,谈论他们的信仰。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获得一种想法:今天共和党人非常虔诚,但是像我这样理性思考的人会把票投给民主党人,因为我们不喜欢宗教运动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当我在新闻上看到希拉里·克林顿的时候,她说了这样的话——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你如何处理你丈夫对你不忠这件事情?”她说:“嗯,你知道,我相信上帝,我有一群人可以一起祷告,我有一大群人为我祷告,让我克服这一切,我自己也为自己祷告。”我就想,希拉里·克林顿在祷告什么?!我不知道。这太可怕了——就连民主党人也如此笃信宗教。所以如果生活在这里,我在选举总统的时候就会遇到难题,因为我不想选一个有宗教信仰的领袖。
为什么呢?
我认为有宗教信仰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你根据宗教信仰来判断如何治理国家,可能会遇到很多麻烦。呃——它——对我来说,像阿富汗基地组织这样的穆斯林群体是一种宗教狂热分子,他们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他们的宗教意识形态是必须征服世界,而且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对我来说,听到美国的政客们谈论宗教时,我觉得他们谈论宗教的方式和基地组织在阿富汗谈论宗教的方式一样。当然,某种程度上没有那么极端——但仍然…… 178
好吧……住在这里的六个月里,你过得怎么样——你认为宗教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吗?
是,是的。我和别人谈论过这件事,因为我越来越好奇,因为这件事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来到这里很奇怪,因为我认为你在美国不是这样的。我和人们交谈,而且对我来说,这,你知道,例如,我曾经问过我孩子一个朋友的父亲。我问他:“你去教堂吗?”他说:“不,不去,但是我在家里学习《圣经》;我在家里学习。”我有这种感觉,他认为他必须那样说——他因为不去教堂而感到尴尬。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不在乎,但他仍然说:“我只是相信要在家阅读《圣经》,学习《圣经》,并且告诉我的孩子它讲的是什么。”所以我觉得在丹麦好像有一种共识,如果你有宗教信仰——你不会过多谈论它。而这里的共识是,你相信上帝,如果说不相信上帝,那么你一定很强大而且真的想要和别人辩论。这恰恰和国内的情形相反。
在这里住了六个月后,你对宗教或上帝的感觉有变化吗?
是的,有变化。
和我谈谈这些吧。
好的,因为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相信上帝,我是基督徒——但是是以一种丹麦人的方式。因此《圣经》里有很多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你知道——当然,我之前认为上帝就在那里;他会帮助我们,他努力写了一本书,而我们努力按照这本书来行事,而且你知道的,人类也会犯错,因此这本书不会百分之百正确,但是你可以这么做。但当我来到这里,看到所有人都如此——明确——比如耶稣死了,他是上帝的儿子,他是处女所生。我把这些总结在一起,然后说,好吧,如果我要说我是基督徒,那么我需要相信这一切。因为要成为一名基督徒,你就必须接受很多东西。我不接受,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耶稣是上帝化身为地球上的人类,不相信他的母亲是处女,甚至不认为他创造了那么多奇迹,你知道的,比如说在水上行走、把水变成酒——也许可以帮助一些人治愈他们,但不是通过创造奇迹。也许只是让他们相信上帝,这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们。然后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了, 179 因为我不——如果我只相信我需要相信的事情的百分之十,那么就认为我自己不再是基督徒。因为我看到这里的人对基督教更加虔诚,就像你们应该这样做一样。回到国内,人们会告诉你他们是基督徒,但他们不——他们不是——他们只是不知道而已。他们之所以认为自己是基督徒是因为每个人都是,而不是因为他们接受所有这些相信一切奇迹的概念。他们会说也许天地之间有你无法解释的东西,我认为这是真的,但这与上帝和耶稣以及所有类似的事物无关。所以我回国的时候至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也许是无神论者,我不知道。 [笑声] 但是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我思考了很多,为什么这里的人们信仰上帝,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而且我去了很多教堂。我可以预想到回到丹麦国内,如果你要去教堂,就要参加很多仪式,而且布道相当无聊。你会伴着管风琴音乐唱赞美诗或《圣经·旧约》中的诗篇或者别的什么,这些都很古老。如果你不打算每个周日都去教堂,你就不太了解这些,会觉得唱这些很讨厌。这些词没有意义,这就是无聊的部分。牧师们穿着非常正式的黑色礼服等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只是有很多仪式,而且非常非常无聊——因此没有人去教堂。但在这里,更多情况下是——牧师在谈论你真正需要谈论的东西。他们演奏的音乐听起来很不错,让人很喜欢。我很喜欢和他们一起唱——歌词很棒——他们用幻灯片来显示歌词,而不是用一本小书。他们有这样的理念,比如让我们全体起立,向站在身边的同胞问好,说“很高兴你们在这里,我爱你们,能聚在一起真好”。我喜欢这样。这是个好的理念。而且他们有这种——让我们祷告吧,有想要为某件事祷告的人请举手。他们说:“嗯,我的儿子在伊拉克,我很担心他会被杀掉,我们能为他安全回家祷告吗?”我能理解这样的事情。或者我岳母得了癌症,我们能为此祷告吗?说出这些事情,然后人们一起祷告帮助别人,我喜欢这样。呃——但是我喜欢的是你加入一个由很多人组成的团体,说出你的问题,对其他人说“我很难过我的儿子不在这里;我怕他会死掉”,然后人们说“好的,我们在这里为你祷告,我们都会为你祷告和祝福”——我会祝福——为他能够安全回家。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理念。我只是觉得这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生活在这里,我可能会为此而去教堂。他们向你问好。当你去教堂时他们会说,“噢,你能来我们的教堂我们非常高兴,噢,这太棒了,噢,你来自丹麦,那是一个很棒的国家。我的侄子去过那儿,他非常喜欢那儿”,以及所有这些事情。他们有为孩子准备的东西——他们把孩子带到一边,照顾他们,因此这非常——感觉就像这里的教堂处在一个更加自由的市场中。他们必须奋力竞争并把它做好……但是我还是不想其中掺杂耶稣基督的信仰。 180
你认为这种改变是源于生活在美国吗?
是的,确实如此。
太有趣了。
你可以说在国内我说过我相信上帝,但是这不是——但是它没有怎么占据我一天当中的时间。这只是别人问我时我说的话——我会说是的,我想我至少相信某些事情。但是在这里让我审视我的信仰,然后说,嗯,你真的相信上帝吗?然后……不,我不相信。我不这样认为,不。耶稣——他不是上帝的儿子。我知道他不是。也许他是个先知或者什么,我不知道,但他不是上帝的儿子,我现在知道了。我在国内有点忽略了这个事实,因为没有人在这方面质疑我,没有人说那是真的,他就是上帝的儿子。他们只是觉得,好吧,随便啦。
所以当你回到丹麦,如果有人问你,关于这里的宗教你会对他们说什么?你会怎样总结——我的意思是,你会怎样和其他丹麦人解释它?
我想我会对他们说,也许你们不相信我,但是美国社会是——所有的政治和媒体讨论——都是基于每个人都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这意味着如果不公开宣称你相信上帝,如果所有你说的话不是以上帝保佑美利坚或者类似的话结尾,你就不能担任公职,不能成为总统,什么都不是。作为丹麦人,如果美国想要我们参战,或者想让我们加入,不管他们做出什么努力让我们加入,我们与他们联合都必须非常非常小心,因为美国的宗教狂热分子对美国将要发生的事情有非常非常大的影响。我认为丹麦人不知道这一点。我认为如果丹麦人知道这一点,他们会非常——我认为他们不会害怕——但我认为他们会说,“不,不,我们不想参与其中”。我认为他们不知道。但是我打算告诉他们。
莫滕的经历说明了宗教身份和世俗身份与一个人的社会环境和社会交流在多大程度上是紧密相连的。是的,宗教信仰是非常私人的问题,但是它也受文化环境的影响,并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回到丹麦国内,在这里,宗教是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话题,大多数人可以过自己的生活,而不用定期思考对上帝的信仰、耶稣的神性或灵魂的不朽。他们缺乏强烈的宗教信仰,这并不一定是某种个人选择的倾向,不一定是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者经过激烈的个人反省或旷日持久的存在主义辩论才形成的。相反,它通常是一种非条件反射的(unreflexive)、理所当然的世俗;人们过着自己的生活,基本上不关心——或者有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基本的宗教问题或神学问题,因为在斯堪的纳维亚“就是这样”。当宗教在特定的文化中如此无关紧要时,这也意味着像莫滕这样的人——在国内认为自己是基督徒而且相信上帝——可以保持一个相当虔诚的取向,而不必经常面对这样的取向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问题,至少在更深层次的神学层面是这样。但当莫滕来到美国,在这里宗教信仰如此强大,人们把自己的信仰写在袖子上(和汽车保险杠贴纸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开始审视他自称信仰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一个人信仰上帝或者一个人是基督徒真正意味着什么。先不论他非常享受参加过的美国教堂仪式——美妙的音乐、体面的布道、团体意识和对彼此个人苦难的口头关怀——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只是没有接受基督教信仰本质上的超自然成分。他回到丹麦时是一个不信教者——“一个不可知论者,也许是一个无神论者”,用他自己的话说。 181
我想知道莫滕回到的丹麦如今是什么样子。我离开那里已经一年多了。我想知道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斯堪的纳维亚的宗教和世俗主义的未来是什么样子。随着宗教在世界各地变得越来越热门,相对世俗的丹麦和瑞典会不会坚定不移地坚持非宗教道路,保持对理性而不是对耶稣复活的信仰,把社会建立在为同胞谋福利的基础上,而不是对上帝的崇拜上,在彼此身上,在此时此地,而不是从超脱尘世中寻找意义?或者更广泛世界的深厚的宗教信仰会在未来几年渗透到斯堪的纳维亚,使更多的人在周日上午挤满教堂,使丹麦人和瑞典人重新点燃或重新拥抱对上帝之爱?这很难说。 182 作为一个纯粹的社会科学家,我无法对人类在这颗星球上的未来经历的轨迹做出任何宏大的预测。但我至少能做的是努力描绘一个当前、现在存在的社会图像,在21世纪初,在北极圈以下,在托尔斯港和利耶帕亚之间,在这里大多数人都不太相信上帝,不把宗教的超自然信条当真,很少去教堂,生活在非常世俗的文化中;在这种文化中,死亡即使没有被坚忍地接受,也会被平静地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而生命的终极意义也不过是你如何看待它。这个相对非宗教的社会表明,宗教信仰——诚然非常普遍——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天生的。宗教也不是一个健康、和平、繁荣和(我已经说过了吗?)极好的社会的必要组成部分 18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