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其信徒来说,一种传统宗教不必充满深刻的神学信仰,也不必受到虔诚的追随。归根结底,这种宗教存在于意识和文化认同的最深层。
——汉斯·劳恩·伊韦尔森 [216]
基督徒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可能会说基督徒是这样的人,他们相信:耶稣是上帝的儿子,同时也是上帝,大约2 000年前他因为人类的罪恶被钉到十字架上,但后来又复活了。他们可能会继续说,如果相信耶稣,我们死后就会在天堂与上帝永远在一起——这或多或少在上帝的书《圣经》中有所解释。这种对基督徒身份的解释很好。但是在斯堪的纳维亚生活的一年中,我面对的是对基督徒身份的一种完全不同的阐释。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会说是的,他们是基督徒。但很少有人会说他们相信基督教信仰的上述传统信条。毕竟,只有大约30%的丹麦人和瑞典人相信耶稣同时既是人也是神,只有大约30%的丹麦人和瑞典人相信有来世,不到10%的丹麦人和瑞典人相信《圣经》是上帝的真实话语。 [217] 然而与此同时,绝大多数人——大约80%的丹麦人和瑞典人——是其国家教会的缴费成员或纳税成员。而根据格雷斯·戴维的说法,许多当代欧洲人的宗教信仰都很 含蓄 ,因为他们可能是不会积极加入教会或集会的信徒。 [218] 这种情况在斯堪的纳维亚正好相反,在那里,用奥勒·里斯的话说,大多数男性和女性参加教会和集会,却不信仰宗教。 [219]
对当代的丹麦人和瑞典人来说,基督徒的身份并不局限于接受一套狭隘的超自然信条。基督徒的身份与他们的文化息息相关,是他们集体遗产的一部分,体现在他们的童年经历和家庭传统中。基督徒的身份是经历重要仪式,包括出生、坚信礼、结婚和死亡的通道(conduit)。它与节日、歌曲、故事和食物有关。这可能和达尼埃莱·埃尔维厄——莱格尔称作“记忆链”的东西类似。 [220] 至于耶稣的救赎之血,或处女生子,或地狱和天堂,或“因信称义”,或启示录——这些都被边缘化了,甚至在他们对基督徒的身份意味着什么的主观经验中完全缺席。 150
和丹麦人以及瑞典人谈论他们的信仰、世界观和身份,实际上让我想起很多犹太人。我在一个犹太家庭中长大,在犹太人中成长——他们实际上都不相信犹太教的字面教义。我所有的亲戚都是犹太人,我父母的朋友几乎也都是犹太人,上学时我的很多朋友都是犹太人。我参加过很多年的犹太人夏令营,也上过很多年希伯来语学校——但在所有这些经历中,我很少(真的有吗?)认识真正相信摩西确实在西奈山从上帝那里领受十诫的人。在希伯来语学校里,我们学过亚伯拉罕差点杀了自己的儿子给上帝献祭的故事。但是实际上没有人——甚至老师们也不——相信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在每年的逾越节,我的大家庭——姑姑、叔叔、侄女、侄子、堂兄弟姐妹、祖父母、朋友——围坐在逾越节家宴桌旁,庆祝上帝把犹太人从埃及的奴役中解救出来。我们背诵《圣经》故事,念着与之相关的祷告,但实际上没有人相信这讨厌的东西。逾越节仪式的本质是与家人团聚,享用美味的食物,参与犹太文化传统。但这与信奉上帝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还应该提到,在研究生院时,我花了两年时间在俄勒冈州 [221] 的一个犹太人社区作定性研究;那段时期,在我观察和采访的许多犹太人中,只有少数人是信教的。大多数人都不信教。他们在犹太社区和犹太教堂中很活跃吗?的确是的,但不信教的人也是这样。至于我在以色列生活的那一年,我在那里遇到的大多数人,尤其是犹太教居民(kibbutzniks),和洛杉矶以及俄勒冈州的人一样,都是绝对世俗的。诚然,世界上一小部分犹太人对上帝以及《摩西五经》(Torah,基督徒称之为《圣经·旧约》的前五卷)怀着虔诚和真诚的信仰。但他们是一个独特的少数群体,只包括大约6%的美国犹太人和14%的以色列犹太人。 [222] 151
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人中间,一种现象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丹麦人和瑞典人也像许多犹太人那样,在孩童时期就接受《圣经》故事的教育。他们学习宗教歌曲和赞美诗,与家人一起庆祝各种各样的宗教节日,几乎全部都有基督教的社交经历,最常见的形式是坚信礼课堂。然而,尽管我采访的绝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与和我一起长大的犹太人一样,对这些表面上的宗教经历普遍怀有好感,但他们几乎都不相信神学的基本内容。
因此,斯堪的纳维亚的基督徒和当代犹太人非常相似,至少在当代宗教身份方面是这样。实际上,这两种宗教团体相似之处太多了。具体如下:
● 关于每月的教堂活动参与率,12%的丹麦人和9%的瑞典人每月至少去教堂一次。 [223] 这和犹太人惊人地相似:13%的以色列犹太人和11%的美国犹太人每月至少去一次犹太教堂。 [224]
● 与世界上其他基督教国家相比,丹麦和瑞典是信仰上帝人口比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225] 同样,与美国其他宗教团体相比,犹太人也是信仰上帝比率最低的民族之一。 [226]
● 正如本书中所有的数据所显示的,丹麦人和瑞典人在所有国际宗教信仰调查中位于得分最低之列;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犹太人身上,正如本杰明·拜特-哈拉米所言,“现代犹太人高度世俗化,在所有已知的研究中,他们在宗教信仰和宗教参与的各项指标中得分都很低” [227] 。
● 斯堪的纳维亚人是世界上最认可/接受婚前性行为的人群之一。 [228] 同样,犹太人在美国所有宗教团体中最认可/接受婚前性行为。 [229] 152
● 丹麦人和瑞典人在支持堕胎权方面走在世界前面。 [230] 同样,犹太人是美国所有宗教团体中最支持堕胎权的。 [231]
● 丹麦人和瑞典人在接受/认可同性恋方面走在世界前面。 [232] 同样,在美国所有宗教团体中,犹太人无疑是最接受/认可同性恋的。 [233]
● 说到政治,丹麦人和瑞典人在民主世界中是经济上最左倾的民族,支持强有力的福利政策、支持累进税、支持工会,等等。同样,在美国所有宗教团体中,犹太人始终是最左倾的;犹太人是美国最支持民主党的宗教团体。 [234]
● 如果有一种共同的民族精神可以代表斯堪的纳维亚文化,那就是对社会平等的信奉。 [235] 在最近的美国犹太人民意调查中,当被问到犹太人身份中最重要的方面是什么时,排名第1的答案——54%的犹太人表达了这种观点——是“致力于社会平等”。至于“宗教仪式”,受访的犹太人中,只有15%的人认为这是他们犹太人身份的核心。 [236]
在上述这些有趣的相似之处中,斯堪的纳维亚基督徒和当代犹太人之间最基本和最重要的相似之处是: 两者都保持着对特定历史宗教传统的鲜明的归属感,都参与各自宗教的各种实践和庆祝仪式,但对各自宗教字面教义的实际信仰程度极低 。丹麦人和瑞典人认为自己是基督徒,犹太人认为自己是犹太教徒,但在这两种情况下,上帝或深厚的宗教信仰都不是这些身份的核心或者必要组成部分。事实上,当我们观察宗教在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以及犹太人的生命中所充当的角色时,我们真正所观察的,更准确或更恰当地来说,是 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 。这一概念最早(就在几年前)由美国宗教社会学家N. J.德梅拉思 [237] 提出。
首先我们必须给“宗教”下一个定义,众所周知,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238] 多年以来,社会学家给宗教下了无数的定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只要说出以下这一点就够了:宗教的定义是如此棘手,以至于最近一些宗教社会学家选择完全退出,拒绝给出一个定义! [239] 尽管如此,以下是我个人对宗教的定义:宗教指人类基于对超自然、超脱尘世或精神元素的信仰而构建的概念、仪式、经验和制度。对我来说,超自然因素才是关键。我同意斯塔克和班布里奇的观点:“缺乏超自然假设的宗教根本就不是宗教。” [240] 信仰耶稣的人和信仰吉米·亨德里克斯的人之间,或者是那些经常聚在一起热情歌唱来赞美他们最喜欢的足球队的人和经常聚在一起热情歌唱来赞美上帝的人之间,或者是那些认真庆祝感恩节的人和认真庆祝复活节的人之间,其关键不同最终归结于对超自然、超脱尘世或者精神元素的信仰。毕竟,当乐迷们称吉米·亨德里克斯为“上帝”时,他们的意思当然不同于南方浸信会传教士称耶稣为“主”。前者是隐喻性的陈词滥调,后者是对超自然事物的真实信仰的真诚表达。铁杆球迷可能认为自己最喜欢的球员是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人,但并不会虔诚地相信他们是从天上来的或者他们的母亲是处女。好的,你抓住重点了。“宗教性的”事物必然要带有对超自然、超脱尘世或精神元素的信仰。 153
现在让我们回头来看斯堪的纳维亚人和犹太人。鉴于我们对宗教给出的上述定义,我们怎么看待,比如说,一场典型的丹麦婚礼呢?如何描述或理解它?从表面上看,新郎和新娘在牧师的支持下,在一座古老教堂的神圣的围墙内,在向着上帝和耶稣的祈求中结合在一起。然而,即使是一些最小的调查也会揭示,几乎没有人真正相信字面意义上的上帝或者耶稣在天堂祝福他们的结合——新娘和新郎不会相信,大多数出席者也不会相信,甚至连牧师自己都不相信(在丹麦,一个人可能既是牧师又是无神论者)。 [241] 或者我们如何看待加利福尼亚犹太少年的成人礼?它可能发生在一座精美的犹太教堂那神圣的围墙内,人们诵读古老的祷文以召唤和感谢上帝,戴上传统的犹太头巾,诵读《圣经》,但是几乎所有出席的人——包括犹太少年和他的父母,甚至拉比都有可能——都不相信人们所说的、诵读的和吟唱的文字;事实上,只有10%的美国犹太人相信《圣经》是上帝的真实话语。 [242] 154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两个例子中——以及其他无数可以随时调用的例子中——所发生的事,实际上在世界各地都很常见:人们参与一些表面上看是宗教的事情,但实际上并不相信其中的超自然元素。
数以百万计的人吃或者拒吃特定的食物,唱歌或祷告,斋戒或大摆宴席,让孩子接受洗礼或割礼,戴护身符或头巾,在身上做记号或印记,庆祝节日,跳舞或集会,参与很多典礼、习俗、仪式和传统——不是出于对超脱尘世的信仰,不是为了取悦或安抚上帝,也不是为了确保自己长生不老,而是因为觉得这样很特别,因为这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节奏感和刺激感,因为这让家人团聚,因为这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某种伟大而又幸运的事物的一部分,因为这很有趣,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无形地将他们与上一代人以及后人联系起来,因为他们喜欢音乐,因为这象征着对一个团体或国家的忠诚,因为这丰富了公共纽带,或者仅仅因为文化惯性,换句话说,“我们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总之,人们成为宗教传统的一部分有无数种原因,除了——有时甚至是 尽管有 ——内在的超自然因素。重申一次,我们讨论的是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而不是“文明层面的宗教” [243] ,这是两种本质不同的事物。但是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毫无疑问是普遍存在的;N.J.德梅拉思认为:“在世界上的许多社会——也许特别是在欧洲——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可能是协调各种宗教取向的最大公约数(category)。” [244]
我对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的定义——不可否认是基于我生活在犹太人之间的经历以及我对斯堪的纳维亚人所作的研究——如下: 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是指人们认同历史宗教传统,参与表面上的宗教活动,却不真正相信其超自然内容的一种现象。 因此,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包含两个主要元素或组成部分:一是人们自我身份和团体身份的问题;二是人们参与名义上的宗教活动的领域,比如各种各样的宗教实践、仪式和典礼。
首先让我们来简要看一下第一个问题: 身份 。 155
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后的几个月里,我很好奇我所在的加州克莱蒙特社区的穆斯林们过得怎么样。他们受到任何口头攻击了吗?他们是否正处在充满敌意的工作环境中?他们的邻居对他们怎么样?为了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决定作一些采访。我一个穆斯林熟人都不认识,所以我开始四处打听。原来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们学院的一位管理人员是穆斯林(她来自马来西亚)。然后我找了一个学生(他是沙特阿拉伯的交换生)采访,还采访了我父亲认识的一对夫妇,他们住得恰好离我很近(他们来自土耳其)。最后,我给附近清真寺的一位伊玛目打了电话,采访了他(他来自巴基斯坦)。所以我的样本数量是5个,我承认这个样本不大,也不是随机产生的。尽管如此,采访还是很吸引人。好消息是,这5个人中没有一个经受过太多来自美国同胞的敌意。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在我采访的5位穆斯林中,有4人(除了伊玛目的所有人)都不信教。在马来西亚长大的管理人员贝丝这样描述她的身份:
我是作为穆斯林长大的,但即便如此,在整个童年我还是强烈地意识到,你知道的,我不像其他和我一起长大的穆斯林,不像我的亲戚,等等。我们庆祝穆斯林节日,我们做穆斯林会做的一些事情,但只是以一种最表面的方式。我们在禁食月(fasting month)期间斋戒、庆祝斋月(Ramadan)、庆祝开斋节(Hari Raya),并和亲戚们一起庆祝斋月的结束(Eid)。在禁食月期间,我们准备食物,准备斋月所有要用到的东西——我们会在半夜起来吃饭,这样白天就可以禁食。所有这些我们都会做。我从小到大都做这些,但是所有这些都不带有任何宗教意义——不带一点那种意义——你知道的——“圣洁”(virtuousness)。只是加入家庭和亲戚的活动中来,不会觉得亲近真主或者任何类似的事情。只是一种社交和文化经历。
其他三位穆斯林以一种非常相似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之所以是穆斯林是因为他们的出生地,因为他们父母和祖父母的身份,因为伴随他们成长的传统、他们最了解的文化,等等。他们尽管认为自己是穆斯林,却不接受伊斯兰教信仰的任何精神或超脱尘世的主张。至于斯堪的纳维亚人,正如我在本书引言中提到的,在丹麦和瑞典,当我问人们是否是基督徒时,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回答“是的”。然而,当我问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时,他们的答案几乎从不基于神学。 156
以下是对“基督徒的身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的一些典型回答。
47岁的电信公司经理安纳莉丝说:
做一个好人,对人友善,不伤害任何人,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诸如此类。但没什么特别的,你知道,只是做个善良的人。
这对你来说不意味着“我信仰耶稣作为我的——”
不,不是。
36岁的职业教练达格说:
这意味着你持有相信他人的价值观。
你认为作为基督徒可以不相信上帝吗?
是的。我认为你可以是基督徒但不相信上帝。你信仰这些价值观和理念,但不必相信有上帝。
36岁的全职妈妈阿妮卡说:
基督徒的身份意味着我们要照顾社会上的穷人和残障人士……有同情心,能够为他人而不是自己考虑……照顾弱者、穷人……不歧视他人……认为每个人都有相同的价值。
以下来自与35岁的幼儿园老师雅各布的对话:
你相信上帝吗?
不,我从不认为我相信上帝,不。
你会称自己为无神论者吗?
我觉得也许我是无神论者,但是我真的没有思考过太多这方面的东西。但是我不相信上帝。
你会称自己为基督徒吗?
是的,我觉得会。
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这是因为丹麦人就是基督徒。当你和其他国家的人交谈时,你会用到这个词。所以人们经常问你——你信教吗或者你信的宗教是什么?——那么说自己是基督徒就很容易。
29岁的小学老师埃伦说:
我认为自己是基督徒。我认为这意味着我尊重教会,如果我要结婚,我绝对想在教堂结婚。
以下来自与62岁的退休店员蒂厄的对话: 157
我喜欢传统。我不相信上帝,但我喜欢传统。我会说自己是基督徒。这意味着我热爱传统。我只是喜欢我们有教堂。
你会在圣诞节去教堂吗?
有时会,很少去。
圣诞节你会做什么?
比如一些古老的事情——围着圣诞树跳舞……吃一顿健康美味的饭菜。 [笑声]
43岁的计算机公司经理马伦说:
这意味着你对看待他人的方式有一些基本的态度——包括我养育孩子的方式。我该怎么说呢?呃……我认为如果你看到——我认为基督徒是有爱心的人。爱是基督教的信仰之一或者——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还有,我如何对待他人,尤其是在当今,你听到很多关于移民等的事情的时候。我认为当我说那样对待别人不对的时候,我的基督教信仰就有点显露出来了。所以,如果你能理解这个,这就像我的基本态度是我是基督徒。
以下来自与66岁的退休实验室技术员赫达的对话:
我是基督徒,是的,某种程度上是。我相信要对别人做好事,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你相信上帝吗?
不相信。
30岁的理疗师莫娜说:
我是基督徒,因为我在基督教社会长大。我们的思维方式是基督教的,所以我觉得——它决定你如何对待别人。就是这样一种方式。
50岁的小学老师汉斯说:
大多数情况下我会说自己是文化基督徒,而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但是我认为基督教的价值观——我觉得很好。对我来说,也要练习在对待别人时做一个正常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基督徒……如果我观察一个笃信基督教的人——他每周都去教堂,每天都向上帝祷告,等等——我不是这种人。但基督教把我们——带进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我觉得这非常好,因为它给了我……一些参照物——在如何做一个好人方面,可能是这样。你有一些可以参考的东西……一个“道德框架”——是这样吗?是的。这大概就是我说的基督教文化的意思。
以下来自与44岁的秘书赫勒的对话:
你会称自己为基督徒吗?
啊哈。会。
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158
嗯,我们的教会事务部长有一个非常恰当的词来描述——他说许多丹麦人是文化基督徒。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你同意他说的吗?
是的。
你会说你更像一个文化基督徒吗?
是的,非常像……这意味着承认我们的文化是基于基督教价值观的,承认教会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以及在社会中所起的作用。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只是选自十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答案。把它们乘以十的倍数你就能很好地理解,我在这些同样的话语中所得到的回答的总量。当然也有少数人认为《圣经》、上帝和耶稣才是基督徒身份的核心。还有少部分人说他们不是基督徒,不接受这个称号,因为他们已经退出教会,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或人道主义者。但是,绝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都明确地认同自己是基督徒,然而这种认同通常缺乏基督教的关键信仰。
因此,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至少表现为对某一特定宗教的个人或团体的基本认同——不必相信它的超常元素。数以百万计的人们,从斯堪的纳维亚的基督徒到加利福尼亚的犹太人再到在马来西亚长大的穆斯林,将自己与——认为自己是其中一员的——一种传统宗教群体联系起来;但他们的身份在本质上基本是世俗的和文化的,与各种各样的原因、经历、概念或价值观有关,与对超自然主张的个人信奉(甚至是精通)毫不相干。
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的第二个主要组成部分,也许是最突出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包括人们实际参与的各种活动,例如仪式、节日、典礼和生命轮回的过渡仪式——但其中并不包含信念或信仰。在斯堪的纳维亚,这种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丹麦最近的一项民意测验调查在复活节这一天,男性和女性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58%的人说和家人在一起,41%的人说休假,31%的人说春天的到来和冬天的结束,而只有11%的人说耶稣的死亡和复活。 [245]
以洗礼为例。绝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洗礼。从表面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宗教性或者说神圣的仪式。这种仪式在教堂的神圣围墙内举行,主持牧师诵读《圣经》段落,基督徒祷告,以召唤上帝和耶稣。给婴儿洗礼的历史或传统原因——至少根据马丁·路德1529年颁行的小本《教理问答》——如下:“洗礼能赦免原罪,救人脱离死亡和恶魔,按照上帝宣布的道和应许,赐予一切信徒永远的救赎。” [246] 是的,这就是马丁·路德早在16世纪所宣称的。但今天的北欧路德宗怎么看待洗礼呢?毫无疑问,给婴儿施洗是丹麦人和瑞典人参与的最重要、最可爱和最特殊的仪式之一。毫无疑问,这在情感上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受洗婴儿的父母、祖父母和亲戚来说充满了意义。但这种意义在本质上是家庭的、文化的或传统的,不是超自然的。帕姆和特罗斯特解释了瑞典的洗礼:“对于大多数父母来说……宗教方面是次要的,教堂仪式只是仪式的一部分。他们借受洗仪式的契机举行聚会,把孩子介绍给亲朋好友。” [247]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丹麦和瑞典,几乎每一个见证、享受和参与婴儿洗礼的人实际上并不真正相信原罪和恶魔的存在,不相信死亡的救赎,也不相信上帝所应许的永恒的救赎。我甚至怀疑大多数丹麦和瑞典的牧师是否真的相信这一点。 159
以劳里茨为例,她是一位50岁的丹麦乳制品公司部门主管。在女儿接受洗礼这件事上,她这样说:
那时我并不相信有上帝。我们当时和一位牧师讨论了很多,一位非常优秀的牧师。他说,嗯,我这么说吧:“也许你不应该这么严肃地从字面上理解上帝的概念。”他说你应该这样想:事情有好有坏,受洗仪式是你想给这个孩子的,以此让她得到美好的东西。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法。是的,有时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停下来,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庆祝这个或那个,这是很重要的。我想后来我和人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很多讨论——我总是用这个观点。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表达方式。
当我问他为什么给儿子施洗时,之前提到的35岁的幼儿园老师雅各布说:
我认为是文化原因。之后,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觉得这就像:我是教会的一员。我认为这只是一个传统,给他施洗也是如此。 160
这和上帝或耶稣有关吗?
无关。
28岁的全职妈妈马亚说:
我们刚让女儿接受了洗礼,因为这是传统。对我来说这并不意味着什么——让她受洗。主要是我男朋友的愿望……我觉得这样可以,挺好的,但没有那么重要……在他家里这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我觉得。
关于给孩子洗礼的原因,39岁的税务立法顾问莉萨说:
因为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好的传统……我认为这更像是文化层面的事情,而不是宗教层面的事情。这是一种传统。
你相信上帝吗?
不,我不相信上帝。但我想我相信某种力量,或者某种东西——怎么描述呢?——“命运”什么的。我不会说我相信上帝。
当孩子问及上帝的时候,你会对他们说什么?
我告诉他们这是胡说八道。 [笑声]
以下来自与40岁的电台经理内阿的对话:
你让自己的女儿受洗了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笑声]
劳里茨、雅各布、马亚、莉萨、内阿——在我一年中采访了这么多值得采访的其他人后,我发现她们的话很有代表性。这一点很清楚: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参加洗礼这种表面上和历史上的宗教仪式,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取悦姻亲到把它当作一种很好的传统来享受。但是,他们很少心怀任何对上帝的信仰或者深刻的超脱尘世的想法来庆祝这种仪式。在丹麦和瑞典施行的洗礼是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的成功范例。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斯堪的纳维亚路德宗社会的许多其他习俗,包括在教堂结婚的传统、庆祝圣诞节和复活节、在教堂举行葬礼以及在十几岁的时候受坚信礼。在这一点上,如果我引用所有人就他们为何参与这些仪式、节日和典礼给出的解释,就会显得累赘。我相信你已经猜到他们的答案是什么了:他们参与这些事情的原因多种多样, 除了 对上帝、耶稣、天堂、地狱或者对他们灵魂的未来的深度信仰。事实上,我采访过的许多人都参与这些节日、仪式和传统。他们不仅仅是对这些超自然信仰漠不关心,甚至是直接反对这种信仰。同样,当代犹太人也是如此。 161
尽管个人和群体身份以及参与仪式、节日和生命周期典礼构成了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的两个关键元素,当然还有其他元素值得简要提及。
首先,针对宗教建筑物,即教堂,存在着一种文化上的宗教倾向(culturally religious orientation)。对于信仰文化层面的宗教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来说,教堂是美好的事物。人们很乐意见到教堂。晚上开车沿着乡间小路行驶,经过一座古老的石头教堂,坐落在半山腰,灯火辉煌,和蔼可亲,这种感觉真好。对于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来说,教堂还是他们民族身份的象征,或者用富兰克林·斯科特的话说,斯堪的纳维亚的教堂是一种“公众纪念物” [248] 。我不知道瑞典的情况如何,在丹麦,很多人把教堂看作国家本身的结构性象征:国家的历史、遗产、人民和精神的象征。也就是说,教堂的确不是人们常去的地方——回想一下,丹麦人和瑞典人去教堂的比率是世界上最低的。然而,他们仍然喜欢教堂。他们喜欢这种建筑物的存在——至少在远处时他们很喜欢。他们喜欢每个星期天早上教堂的钟声响彻城镇,尽管这并不能激励他们真正参加教堂的礼拜。
斯堪的纳维亚文化宗教信仰(cultural religiosity)的第二个方面是对经文,尤其是《圣经》的某种倾向。我发现,尽管几乎没有人读过或学习过《圣经》,甚至更少的人认为它本质上是神圣的——只有7%的丹麦人和3%的瑞典人认为《圣经》是上帝的真正话语 [249] ——但几乎每个人对它都有或多或少的正面评价。他们认为《圣经》是一本“好”书,是古老的正派道德和价值观的宝库,一本令人尊敬的充满智慧和洞察力的重要故事集,一部重要的历史著作,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文明的基石。但是同样,它又不被视为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不是天使创造的,也不是按照某个不朽的、永恒的、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的神的旨意写成的。 162
文化宗教信仰的第三个方面是——尤其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的多样性中——即使一个人不相信上帝,也绝对不愿意给自己贴上无神论的标签。我总是对这种现象感到好奇,因为每当察看宗教信仰调查结果时,我都会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说自己不相信上帝的人所占的百分比总是明显高于自称无神论者的比例。 [250] 怎么可能呢?对上帝缺乏信仰和无神论不就是一回事吗?也许严格来说是这样——但在信仰文化层面的宗教的人的思想和主观认同上,并非如此。我采访的许多丹麦人和瑞典人接受了无神论者的身份(比如克里斯蒂安和莱娜,我在前几章重点讲过他们),但告诉我他们不相信上帝的绝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同时也拒绝被贴上无神论者的标签。对他们来说,“无神论者”这个词太过消极,谴责意味太强。这个标签有一种充满敌意的感觉,他们不愿意与其联系在一起。例如,弗雷德里克,一位70岁的退休文学教授,讥讽无神论者是“上帝的敌人”。66岁的高中教师赫达告诉我她不相信上帝,但是也不会称自己为无神论者,因为“我没有那么狂热——‘无神论者’这个称谓过于强烈”。对于其他避开无神论者称谓的人,虽然不相信上帝,但他们相信“某种事物”。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常见的回答:“不,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确实相信 某种事物 。”每次我问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几乎总是无法明确地表达出来。这种东西不是他们能够描述的,也不是他们深信不疑和过于关注的东西。这不是他们存在的核心,也不包含宗教信仰。但被问到这个问题时,答案是:“我相信某种事物,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发现这类似于一种温和的不可知论——一种细微的感觉,觉得生活中有比严格意义上的物质或经验现实更多的东西。当然,没有人确切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人们说的最常见的话是,“天地之间应该有更多东西,你知道……”
如果人们不相信上帝或耶稣的祝福,为什么要给他们的孩子施洗呢?如果他们是无神论者,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割礼?这些人会感到困惑或觉得虚伪吗?可以说信仰文化层面的宗教会导致认知失调——这个流行的术语被用来指潜在的不舒服或者制造紧张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行为和信仰相冲突。我采访的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对参加宗教仪式和诵读祷文不会觉得那么困扰,尽管他们缺乏个人信仰。他们就只是去做——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我确实采访过一些人,他们无法将自己缺乏信仰与公开参与宗教活动协调起来。一个突出的例子是米娅,一位34岁的博物馆馆长,在哥本哈根长大。米娅不相信上帝(但不要称她为无神论者!),不相信耶稣是神圣的(但补充说她没有思考过耶稣的本质),她是由不信教的父母抚养长大的。米娅在30岁出头时退出教会,现在把她以前给教会缴纳的税费捐给了国际特赦组织。这是由于她无法一面不信路德宗,一面成为挚友的孩子的教母。这是一个艰难的困境,但最后,她觉得必须按照自己的世俗信仰行事。她解释说: 163
我拒绝当教母。这是我非常非常亲近的一个孩子。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不愿意在教堂里宣誓。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因为不仅涉及我自己对宗教的看法;当孩子的父母问你时,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涉及他们的看法——一个问题——我不能这么做。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们在对你说:“你会成为这个最重要的人吗?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有相应的仪式。”所以当我说不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对所有其他的事情说不。我和自己商讨了很多次,结果是——拒绝。我可以填写所有的表格,他甚至可以得到我的肾,他可以得到任何东西——我会为他做很多事情——在正确的时间做该做的事情——如果他的父母不在,我也可以照顾他。所有这些……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百分百地支持他,但是不会答应用基督教的信仰来抚养他,不能接受在教堂里举行这个仪式。
当你向自己最好的朋友解释——你不能这样做是由于那个特殊的原因时,她是什么反应?
她感到很难过,但是问我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将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所以她尊重我的决定。
康拉德39岁,是斯德哥尔摩的一名电脑技术员。14岁的时候,他拒绝参加坚信礼仪式,因为觉得这样做是虚伪的,因为缺乏信仰: 164
这是很不寻常的。在我的学校和班级里,只有我和班上那个朋克摇滚歌手没有受坚信礼。我想,我不相信这个,那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其他孩子中也没有多少人相信,但是如果他们这么做,父母会承诺给他们礼物和其他东西。所以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礼物。我想:这太愚蠢了。我不相信这些——任何这些事情——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马斯现年52岁,是一家屠宰场的工人。他多年前退出教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定的非信徒。正如他向我解释的(通过翻译):
年纪越来越大时,我对成为这个我不相信的组织的成员感到恼火。尤其是当我开始赚钱的时候。我不想——自动向这个组织缴税。当我不相信它时我不想这么做。
我采访的人中还有很多像米娅、康拉德和马斯那样的人——他们退出教会,或者拒绝受坚信礼,或者拒绝在教堂结婚,因为他们根本不信教——但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仍然是教会成员,并认同自己是基督徒,参与各种各样的节日和仪式,即使他们不相信超自然事物。他们的信仰和身份/活动可能并不完全一致,但是这似乎并没有让他们太过担忧或烦恼。他们从参与宗教传统中获得的快乐,似乎远远超过了可能因任何程度的认知失调而经历的紧张或不适。
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也许在犹太人、丹麦人和瑞典人身上最强大和最容易辨别——正如本章试图说明的那样。但是其他宗教和其他民族呢?比如说在泰国佛教徒或东正教塞尔维亚人或犹他州的摩门教徒中,充当文化角色的宗教有多强大?我想知道即使在那些宗教性非常强的国家,是否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可能实际上更倾向于信仰文化层面的宗教,而不是真正有宗教信仰。以波兰为例,根据国际调查,波兰被认为是欧洲宗教性最强的国家之一。德梅拉思教授说,他最近在华沙的一所大学授课时,询问了学生们的宗教信仰。以下是他的发现: 165
他们都说自己是天主教徒,但是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有些困惑——他们沉默寡言,显得十分困窘。我想知道,信仰宗教的犹太人和信仰文化的犹太人之间的区别是否适用于他们?听到这个意见,他们显然兴奋起来,吵着要发言。准确来说是这样的:他们是“文化层面的天主教徒”。他们不是真正的信徒……天主教是他们民族和家庭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251]
当然,仅华沙一所大学的这些学生不能代表更广泛的波兰社会,那里充满忠诚和虔诚的天主教徒。毫无疑问,不仅波兰有数百万真正的信徒,全世界范围内都是这样。这样的人有数亿,甚至数十亿。萨姆·哈里斯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即许多信徒“相信他们自己所说的信仰” [252] 。但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还有数百万的信仰文化层面的宗教的人士——可能比大多数人想象得还要多——在声称要应对和反映当今世界宗教状况的讨论、调查和分析中,他们几乎总是被忽视。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