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世界里,我不认识任何有宗教信仰的人。
——布里特,37岁,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家唱片公司工作
世俗化是什么意思?“世俗的”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词典上给出了各种各样的定义,包括“世界的或与世界有关的”“世间万物而不是精神的”“与宗教无关的”“并未公开或明确表示信仰宗教的”“与宗教没有任何关系的”,等等。与其他形容词一样,人们找不到一个大家共同认可的意思,这个意思可以表达出其单一、明确或绝对的含义。相反,其意思十分模糊不清,并且会随着时间变化以及语境不同而变化。但是一般来说,当我们提到某事物是世俗的之时——不管是指人、歌曲还是政府——基本上我们都是指它不具有宗教性。那么,“有宗教信仰的”是什么意思呢?委婉地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成千上万篇文章、成千上万本书籍的主题都与信仰宗教意味着什么有关。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大量杂志和学术期刊都致力于研究宗教信仰。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所学院和大学都设有专门的部门和研究所,研究对象包括宗教界人士、宗教习俗、宗教经文和宗教史等。总而言之,人们无数次挥洒笔墨或敲打键盘,来描述并解释信教的含义。
但是那些不信教的人又如何呢?他们被严重忽视了。正如本杰明·拜特-哈拉米所意识到的,“那些对现代人类科学有重大影响的人一直专注于解释宗教现象和宗教虔诚。所有有关宗教信仰缺失的解释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120] 。正如塔拉勒·阿萨德所指出的,社会科学家们“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世俗的’这一概念” [121] 。我没听过有哪一家学术期刊专门研究世俗性。关于世俗化的书籍显然寥寥无几。 [122] 据我所知,全美只有一个研究世俗主义的研究所,那就是位于康涅狄格州三一学院的社会与文化世俗主义研究所。但该研究所2005年才成立。 95
事实上,如果说人类社会中有哪一块领域被社会科学家们忽视了或者研究得不够充分,那就是世俗化这一块。与许多美国人的想法相反,他们觉得“块”(chunk)是一个合适的术语,可以用来表示当今在世的世俗者或至少是非信徒的人数。几年前,为了确定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我仔细查阅了能够找到的尽可能多的关于人们宗教信仰——或缺乏宗教信仰——的国际调查。在汇总完每个国家的数据后,我得出的判断是,当今世界上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或非信徒人数大约为5亿到7.5亿。 [123] 这些数字意味着非信徒人数大约是摩门教徒的58倍,犹太教徒的41倍,锡克教徒的35倍,佛教徒的2倍。在全球普遍信仰体系排名中,“不信仰上帝者”这一群体的人数实际上位居第4,仅次于基督教(20亿人)、伊斯兰教(12亿人)和印度教(9亿人)。这是人类社会中的一大块领域。
可以肯定的是,关于世俗化的文章有很多 [124] ,描述了宗教弱化、宗教衰落或失去霸权地位或公共意义的历史进程。多年来,许多学者一直在激烈地讨论世俗化这一话题。尽管在此主题上有那么多书籍和文章,但所有的这些——至少我所知道的——本质上通常是理论化的或者广泛意义上是基于历史的,并没有检验万千不信教的男男女女当下所过的世俗生活,或者说他们没有检验不信教人群之间世俗世界观的细微差别。当然,也有很多书在论战中主张世俗主义胜过宗教信仰,比如萨姆·哈里斯、理查德·道金斯和克里斯托弗·希钦斯最近出版的畅销书。 [125] 但是我要再次说明,以上这些并非关于世俗生活或世俗之人本身的书籍。事实上,很少有研究只是试图描述以及理解过着没有宗教信仰生活的男男女女,这真令人震惊。世俗文化、世俗的生活方式、死亡、性、政治、爱情、抚养孩子、政府等等,以及各种各样的世俗经验都被社会科学所忽视。为什么不信教的人受到如此忽视呢?考虑到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宗教信仰,这难道不会使人们更迫切希望研究世俗化男女吗?既然大多数社会的人都自称拥有强烈的宗教信仰,研究那些并没有多少强烈宗教信仰的成员所在的社会不就变得更有必要了吗? 96
在斯堪的纳维亚生活之前,我相当了解那里的宗教信仰程度较低。我钻研过许多著作,也熟悉已发表的调查所揭示的结果:有这么多百分比的人相信或不相信这个或那个,有这么多百分比的人一个月一次都不去教堂,等等。但是,如果我把对斯堪的纳维亚缺乏宗教信仰的研究限定于阅读这样的文章和调查,就会错过很多信息。正如前面一章所述,调查结果只能告诉我们这么多而已。它们可以为我们提供信息——当然是有用的信息——的快速写照,但这些信息通常只是对特定人群各个方面匆匆而局部的一瞥。相比统计调查能揭示出的关于世俗化的含义,作人种志研究,也就是和我试图研究的人们一起生活,以及通过过去一年和尽可能多的人进行面对面、深入的采访,我能够得到更丰富、更微妙以及更清楚的了解,了解到在一个相对世俗的文化里,世俗化意味着什么。
通过定性研究,我最终在斯堪的纳维亚“发现”了之前从未想过或预料到的有关信教和不信教的信息。他们的世俗性有那么多有趣和引人注目的地方,这是我之前从未考虑过、从未经历过、从未思考过的,甚至从未真正知道有这种可能——直到作了这一研究。
在这一章,我想勾勒并呈现斯堪的纳维亚世俗化的三个具体方面。我将第一个方面称为“不情愿/沉默”,将第二个称为“和善的冷漠”,将第三个称为“彻底的忽视”。之所以呈现这些材料,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只是想证明世俗性不止有一种形式;世俗性形形色色、程度不一,正如宗教的虔诚也形形色色、程度不一。 [126] 第二,我试图清楚说明斯堪的纳维亚社会的某些部分在多大程度上可能是世俗的。 97
与丹麦人和瑞典人相处时,我所感受到的他们对宗教最常见的倾向是不情愿/沉默寡言。人们常常不愿意与我谈论宗教,或很犹豫,即使同意这样做,他们通常也很少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沉默是最常见的反应。你可能还记得,我在前面几章开头就已经提到过这种不愿谈论宗教的态度,记得对我来说要找到愿意坐下来和我谈论这个话题的人是多么困难。
但我不是唯一一个有过这种经历的人。
只要问问丹麦国家教会就知道了。
2003年,丹麦国家教会决定举办一次周末静修。想法是让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在一个周末聚在一起,花一两天时间讨论丹麦的教会和宗教状况:人们对教会的看法如何?他们喜欢什么?他们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宗教的哪些方面对他们来说是重要的?就是类似这样的话题。周末静修活动费用全包(安排交通和膳食),静修地点特意选在国家的中心地带,以便所有受邀之人尽可能都感到方便。教会向从全国范围内随机挑选出的6 000名男女发出了邀请。这些人是随机挑选的,这一点在社会学上具有重要意义,因为这意味着收集到了一个真正具有代表性的丹麦社会样本。邀请函发出后,几乎没有人登记报名。国家教会非常担心参加的人太少,于是随后在各大报纸上刊登广告,公开邀请任何想参加的人参加。最终,静修活动确实举行了,但只有80人参加。在6 000名受邀者,再加上数千名通过晨报上的活动广告非正式受邀之人中,只有80人愿意在周末花时间讨论教会的状况、讨论宗教在他们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在6 000名受邀者中,有80人参加,我们得到大约1%的回复率。这清楚地说明当代丹麦人对宗教和教会事务兴趣极低,或者至少说明他们十分不愿意花大量的空闲时间去思考以及与他人谈论宗教事务。 98
这也正是我所发现的。即使他们克服了最初的不情愿,我也说服了他们接受采访,但采访一旦开始,宗教的话题很少能引发深入的谈话、强烈的观点、有趣的细节、个人的不满、独特的忏悔,也很少能带来深思熟虑的辩论、戏剧性的故事,或启发性的沉思。对于这个话题,与我交谈过的大多数人几乎没什么可说的。对许多甚至大多数当代丹麦人和瑞典人来说,宗教并不是人们会讨论或分析的话题,并不是人们会辩论或揭穿的话题,也并非人们会抵制或害怕的东西。相反,它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一个非话题 (non-topic)。当人们不把宗教当成现代社会重要部分中的一个话题时,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现实:世俗,出类拔萃的世俗。
当然,很有可能我经常遇到的不情愿/沉默状况并不一定是深层的文化世俗性的结果。它可能是由于另外两个因素所致,第一个因素是语言,第二个因素是宗教在丹麦和瑞典文化中被认为是“私人事务”。
在语言方面,我所有的采访几乎都是用英语进行的。这一点自然使我采访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在语言上处于劣势地位;他们无法像用母语接受采访那样清楚、自在、生动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在研究中所遇到的受访者对宗教话题的沉默态度,一部分原因很可能在于人们觉得自己用英语表达想法的能力较差。在宗教问题上,这一点尤其可信,因为这是一个涉及哲学和存在主义的话题,涉及微妙的含义、个人情感和细微的区别,如果没有充足的词汇量,任何人都会在交谈中处于不利地位。然而,我所经历的沉默并不能完全归因于语言因素。我之所以这么说有以下几个原因。 99 首先,我采访的大多数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能够自如地、生动地与我谈论其他话题,包括政治、童年、教育、工作、税收、性、性别角色、移民等。然而,每当提到宗教时,我注意到始终会出现明显的沉默,这种沉默在我们讨论其他话题或问题时并没有那么明显。其次,我用丹麦语进行了12次采访,请研究生或同事担任翻译。几乎在所有的这些采访中,每当提到宗教这一话题,他们的沉默就显而易见。例如,在奥尔堡市的一所老年之家,我在一名翻译的帮助下采访了几位丹麦老人,采访时关于宗教的讨论几乎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只有几句“是”和“不是”,真的。没有回应对我(和我的译员)来说很尴尬,因为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让他们多说些什么。最后,有一次,我问他们为什么对宗教这个话题几乎无话可说时,其中一个年长的男人说:“因为这是在胡说八道。”我希望他能解释一下:“是说宗教是胡说八道,还是谈论宗教是胡说八道?”“两方面都有。”他简单抱怨道。第三,在某个学期,我和八名大学生一起主持了一个关于世俗主义的研讨会。我要求他们就宗教身份(或没有宗教身份)对几个人进行采访。采访的对象都是丹麦人,并用丹麦语交流。但是学生们也汇报说,让这些人谈论宗教是多么困难,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几乎没有什么要说的。最后,对于语言因素可能是导致沉默的原因这一点,我不是唯一一个发现斯堪的纳维亚人在宗教问题上并不健谈的人。1971年,丹麦社会学家佩尔·萨洛蒙森出版了一本书,此书依据的研究与我所作的研究相似:关于宗教身份所进行的面对面的深入采访。 [127] 萨洛蒙森的采访用语是丹麦语,但他仍然发现采访的男性和女性存在着类似的沉默现象。他用来描述丹麦人讨论常见宗教问题的词语包括“词不达意”和“含糊不清”,并在研究的英文摘要最后指出:“对于宗教话题,受访者普遍交流较少,所提供的信息也少。” [128]
简而言之,用英语采访那些人这一点,不论是在采访质量还是采访时长上都势必对采访有影响。但我不认为这是人们不愿与我谈论宗教的唯一原因甚至是主要原因,我也不认为这是采访一旦开始,人们就保持沉默的唯一原因甚至是主要原因。
在试图解释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宗教几乎无话可说,而且常常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时,第二个可能要考虑的因素是,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认为宗教是属于个人的、私密的问题。在一年的研究中,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宗教是一件非常私人的、私密的事情。我采访过的其中一位牧师是36岁的约库姆,他是奥胡斯郊外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小教会的首领。他这样说:
在丹麦,“上帝”一词是人们说出口的最尴尬的词语之一。你宁愿光着身子走遍全城,也不愿意谈论上帝。 100
里克今年57岁,是一位来自奥胡斯的社会工作者,已退休。她说:
丹麦人非常开放。你可以谈论性,也可以谈论很多其他问题。但是每当说到信仰时,我们从不会谈论。即使是和非常好的朋友,你也很少和他们分享这些东西。我觉得这有点好笑,但我认为这是非常私密的问题。
汉斯和特赖因今年都40出头。两人结婚了,有两个女儿,住在奥胡斯最好的社区之一。他们都说自己不信教,当我问他们在这方面是否具有代表性时,特赖因答道:
我认为我非常具有代表性,但实际上,我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不是你谈论的事情。我认为对于丹麦人来说,比起谈论宗教,谈论爱和性更容易。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点私密,不是吗?
汉斯: 是的,没有词语可以形容它,我的意思是——
特赖因: 我们没有语言可以用来描述这一话题——谈论这一话题并不常见。这不是你们讨论的问题。我认为人们对宗教都有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人们并不会讨论这个话题。
我问汉斯他的祖父母是否信教,他回答说: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会去教堂。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去,但是每隔一周的星期天就会去,类似这样。
你说你“不知道”——这是因为你真的不太了解他们,还是因为你们没有谈论过宗教?
我们从未讨论过宗教。我非常了解他们。但宗教从来就不是对话的主题。不。我很容易就可以和他们谈论性。我的意思是,我和他们非常亲近——但宗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对我来说,和他们讨论宗教是很奇怪的。我和外祖父的关系非常亲密,我们讨论过很多事情,但我们从未讨论过宗教。
鉴于约库姆、里克、特赖因和汉斯的这些说法,以及和我交谈过的其他许多人表达出的类似情绪,毫无疑问,在斯堪的纳维亚社会,宗教并不是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大多数人告诉我,他们从未与祖父母讨论过宗教,不记得曾与父母讨论过宗教,也很少或从未与朋友、同事、恋人或配偶讨论过宗教。因此,以上结论就更加显而易见。但是,对于宗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这一一直以来的主张,又怎么说呢?在进行了数月采访后,我开始质疑,并且开始怀疑这种说法。而且采访的人越多,我就越怀疑。毕竟,在丹麦和瑞典文化中,坚持“宗教属于私事”实际上意味着,人们内心深处 的确 有宗教信仰,只是并不公开这一事实而且不喜欢和别人讨论这一话题。这一观点由丹麦的一位主教扬·林哈特提出,他曾将丹麦人及其宗教信仰比作彩票:也许光看表面,你看不到过多的虔诚性,但只要稍微往深处探寻,你就会发现他们有一颗信仰宗教的心,藏在世俗主义的外衣之下。 101
我花了一年探寻。探寻,探寻,我一直在探寻。
我发现宗教并不算特别私人的话题,而是一件 无足轻重之事 (non-issue)。在我看来,大多数人在回答我的许多宗教问题时表现出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宗教这一话题过于私密。相反,它似乎源于人们对宗教问题基本不感兴趣或者完全不曾思考过。我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一个重要的指标是肢体语言和整体的行为举止。和受访者交流时,我很少感受到他们的紧张(那种带着防备感的紧张)——在提及私人或个人问题时通常会有这种感觉。更典型的感受更类似于 舒适的空白 (comfortable blankness)之类的。我的意思是,当我提到这个话题时,大多数人似乎都很自在——不紧张、不尴尬,也没有防备——而且回答我的问题时通常都很开放。他们只是没有太多话可说。他们倾向于脑中一片空白。
让我以24岁的梅特为例,她在我小女儿上的幼儿园做助教/日托人员。采访地点安排在大学的一家咖啡馆。采访以谈论她的工作开头——她有很多话要说。她谈到了我的女儿、幼儿园里的其他孩子、其他孩子的父母、其他老师等等。然后我们谈到了她的男朋友——一名卡车司机——以及他的民族主义政治情结。我们也谈了会儿移民以及她对于丹麦社会存在的种族主义的看法(她觉得外来移民往往比丹麦人更具有种族歧视倾向,这种看法可能是源于最近她和几个男性移民在迪斯科舞厅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我们还谈到她祖母最近去世一事。在这部分采访过程中,梅特是个深思熟虑、活泼、相当活跃的交谈者,其间还用逸事和观点对她的叙述做出补充。但到了讨论宗教的时候,气氛就变得十分安静。她明显变得沉默寡言。几乎可以说是感觉很无聊。这并不是说她谈到宗教和自己(个人)的宗教信仰时会感到紧张或尴尬。更确切地说,这就好像谈论的话题突然——不幸地——转向纸箱的价格。我小心翼翼地问她问题,但她的回答十分简洁且毫无活力,至少和之前的话题相比是这样。我问她,在成长过程中,她自己或父母是否去过教堂。 102
没有。
那在你成长过程中,你父母提过宗教吗?他们会教导你要相信上帝吗?
不,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存在上帝这回事。当然,当然,当你还是个孩子时,你听说过上帝的存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那样
说过。
这不是你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吗?
不,不,不是,不是。
那么——人们会更多地谈论体育吗?
是的。
当你祖母去世时,你或者你的父母有没有转向宗教以寻求……?
没有,没有。
你跟你父母谈过这个吗?比如——上帝是否存在之类的话题?
没有。
那你的朋友们呢,你有没有和他们谈论过上帝或者……?
完全没有。
你觉得丹麦人为什么对宗教不感兴趣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们不在乎。
接下来的20分钟左右,采访基本上都是这个主题、这种语气:简短的回答,没有过多阐述、思考或考虑。当然也没有逸事或任何强烈的观点要表达。只是有点沉默,但这种沉默显得很自在。
简而言之,尽管在采访时我经常感受到的这种不情愿/沉默可能与必须用英语对话有关,而且似乎解释为“在丹麦和瑞典的文化中,人们认为宗教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也是合理的,但我认为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其他一些潜在的文化因素:赤裸裸的世俗性。我怀疑,许多人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宗教是他们文化中处于边缘的一部分,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十分微小的一方面。用卡勒姆·布朗的话说,当谈到宗教话题时,他们的表述中缺少一种“叙事结构”,因为这个话题他们很少思考,讨论得更少。 [129] 103
不可否认,我偶尔确实采访过一些人,他们会解释“宗教是一件私事”这一观点。有少数几个男人和女人对谈及自己的宗教信仰这一话题明显表现出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预料到的:他们变得紧张,觉得有点尴尬,表达自我时变得笨拙,等等。例如,当我采访大学里一位60岁的秘书,谈到上帝和宗教时,她变得有些焦虑。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她一直双臂交叉。当我问她是否经历过任何与宗教相关的事情时,她说是的,但她说这个问题过于私密,不适合讨论。然而,这种对话极为少见。事实上,从来没有其他人告诉过我,谈论宗教信仰这一话题“太私人”或“太私密”。而且别人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或举止也很少透露出这种感觉。大多数人在举止和宗教倾向上更像梅特:不紧张、不尴尬,只是很平静,不太感兴趣,相对来说没什么可说的。
在斯堪的纳维亚进行研究之前,我没有料到人们对宗教会产生一种特别有趣的倾向——我觉得这种倾向有一半是通过我的样本体现出来的——我称之为“和善的冷漠”。这个阵营的人并没有特别反对宗教。事实上,他们认为宗教还不错。好。不错。很好。因此,要说他们对宗教的感觉,如果有的话,是有点积极的(因此可称为“和善的”)。他们认为教堂的建筑美丽又宁静,或者至少可以作为文化和宗教遗产的古老建筑象征来欣赏。他们认为圣诞节和复活节的教堂仪式令人感到舒适,即使他们并没有总是去参加。他们认为大多数牧师都很善良、体贴、正派,不论男女,即使他们不经常与其交流。他们认为宗教——至少是斯堪的纳维亚的路德宗——基本上是一项无害且无伤大雅的事业,甚至偶尔会做一点好事。那些信仰上帝的宗教人士呢?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关系。这很好。谁能肯定上帝是否存在,是吧?至于耶稣这个人呢?嗯,也许他并未在水面上行走,也并未让人起死回生,但是他肯定是个好人,教给人们一些良好的品德。那么《圣经》呢?嗯,里面充满了美好的故事和良好的道德品质,不是吗?这就是我总结的他们对宗教的总体看法。除了这些大家共有的看法,宗教并不是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他们对此了解不多,思考或谈论得也不多,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104
“和善的冷漠”这种宗教倾向是我在美国绝对感受不到的。在美国,即使一个人没有宗教信仰,他或她在这个问题上通常也有很多话要说。大多数不信教的美国人能够说出宗教的哪一方面是他们不喜欢的,会认真解释自己不相信上帝存在的原因,会分享自己对当前的宗教问题以及相关争论持怀疑态度的理由,会通过个人的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如何失去宗教信仰及其原因,或者会对自己缺乏宗教信仰和/或参与度给出深思熟虑后的解释。许多不信教的美国人也有些 反 宗教,通常认为宗教令人反感、教条化、虚伪、无知或具有威胁性。丹麦人和瑞典人不是这样。虽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前一章提到的莱娜,她不喜欢她的侄子那么笃信宗教——大多数丹麦人和瑞典人的不信教根本就不算 反 宗教。他们纯粹是不感兴趣。宗教根本不是他们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没有过多思考宗教——所以不足以“反对”宗教。毕竟,“反对”某物表示人们仍然关心它,仍然会与这一事物有关系,仍然与它共舞,会在意它。通过研究,我发现很多人对宗教只是完全——甚至是和善地——漠不关心。
拉斯穆斯是哥本哈根大学一名32岁的研究人员。正如他所解释的: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并不反对宗教。我认为宗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对很多人来说都有好处……宗教——以某种温和或合理的方式——我支持它。我自己无法去相信,但是……是的。
我之前提过的特赖因是一个非信徒,但她并不介意别人是信徒:
我并不厌恶宗教这一话题,但宗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来自瑞典的25岁医学生拉塞:
在瑞典,我不认识任何相信《圣经》的人,除了我的阿姨。我认识几百个人——几乎没有人相信《圣经》。也许更多人有点相信的是上帝。但我的大多数朋友都是无神论者。他们绝对是,百分之百地。但他们仍然尊重那些有信仰的人。而且——你知道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105
这种和善的冷漠是世俗主义一个迷人的化身,而且在一个宗教真正边缘化、相对没有影响力的社会里,这种冷漠大概是可能招致的——更不用说是可以想象的——必然结果。因为在一个大多数不信教人士同时也是反宗教人士的社会中——就像在美国——这表明宗教依然是一种需要认真对待的社会力量或文化力量。但是,当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对宗教只是表现出和善的漠不关心时,我们就可以真正把宗教视为在那个社会中无足轻重的东西。或者,如果不算无足轻重,那就只是有些古怪。
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了体现斯堪的纳维亚人世俗化状态,而我从未料想到,甚至不知道其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方面是:彻底的忽视。这种倾向当然很少见,但在少数丹麦人和瑞典人当中的确存在并可以辨别出来。它类似于和善的漠不关心,但在性质上更为极端。让我以一个例子开始:火车上的三个瑞典女人。
一天晚上,我乘坐从哥本哈根驶向奥胡斯的火车,全程共三个半小时。我碰巧和三个35岁左右的瑞典女人坐在一节车厢里。她们交谈着,氛围一片和气,她们显然是好朋友。尽管很累——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哥本哈根大学作了一个演讲,还和同事们见了面——我还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采访她们对于自己宗教身份的想法。我等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开始和她们交谈。我问她们来自哪里(马尔默市),她们的职业(都是物理治疗师),为什么要去奥胡斯(参加一个物理治疗师会议)。她们善于社交,乐意和我交谈。她们问我在丹麦做什么,问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是如何适应丹麦的生活的。最后,当我向她们解释我在斯堪的纳维亚所作的研究的性质时,她们都同意接受集体采访。于是我取出笔和一个黄色便笺,开始一小时的讨论。 106
“集体采访”第一个值得注意的部分是,我问她们是否相信上帝。其中两个人立即回答“不相信”。另外一个女人卡塔琳娜,在回答之前犹豫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我们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她望向窗外,当时夜色朦胧。然后她说她 之前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上帝——不是因为她自身是哲学上的不可知论者,而是因为她发现这个问题有点不同寻常。她要求我再给她一些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几分钟后,她终于得出了结论:不,她不相信。她的回答之所以让我印象如此深刻,并不是因为答案是否定的(我已经习惯了),而是在已经承认自己之前没有过多考虑这一问题后,她依然需要时间去认真考虑。对此,我感觉有一丝震惊。从来没有想过相信上帝——又是这句?一个人怎么可能到了30多岁还没有形成自己对上帝的看法呢?
卡塔琳娜并不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宗教问题并不那么紧迫,甚至不是他们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还有一次,我花了一整天时间采访瑞典医学院的学生(单独采访,而不是集体采访)。我询问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在医学院的经历,询问他们处理尸体时的感受。是的,他们都解剖过尸体,并在尸体上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操作。然后我问他们对人类的看法,也就是说,他们是否认为人类只不过是骨头、肌肉、组织、化学物质、氨基酸等的集合体,或者是否认为人类之外还存在其他东西,其他非人类的东西,超过单纯生物成分的东西——也许是灵魂——那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吗?当问到这个问题时,一名女医学生的回答与卡塔琳娜在火车上的回答相似。听了我的问题,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嗯……我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再次想起那个答案。一个在医学院待了那么久的人——花时间肢解尸体——怎么会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呢?并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思考过灵魂或者上帝的存在,当然也是好的。在此,我并不是在作任何价值判断。但我觉得这很不寻常。那天还有一个瑞典医学生,23岁的阿斯特丽德,回答一些基本的问题对她来说也很困难,比如是否相信上帝,相信来世或者耶稣的神性。她的回答几乎都是否定的,但是在回答之后几乎总是加上一句“我没怎么考虑这个问题”,这句话贯穿了整个采访过程。我问另一个瑞典医学生,28岁的约兰,他对上帝、《圣经》和耶稣的信仰。他作了简短回答,但随后承认,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极不寻常的谈话。他解释道: 107
这次谈话并不具有代表性……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我从未认真思考过。
我采访的另一个瑞典人蒂娜今年39岁,是斯德哥尔摩的一名化学工程师。当我问她与上帝有关的事时,她说她只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从未过多思考。当我问她是否认为人类拥有灵魂或灵性时,她回答说:
我以前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问题。
另一个瑞典人埃里克也有类似经历。他今年26岁,是一名潜艇军官,在哥特兰岛长大。埃里克不信教,他说自己“身上没有一根骨头里含有信教的基因”。但当我问他是无神论者还是不可知论者时,他就难以回答了;当我问他就缺乏宗教信仰这一点,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他回答说:
我不知道。真的,我没有太关注这个。
这不是你会多多考虑的问题吗?
一点也不会。
后来在采访中,我问他对来世的信仰、生命的意义,以及他是否觉得生命中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他直截了当地承认:
这些问题我想得不多,所以我不知道。
纳娜今年16岁,丹麦人,在奥胡斯读高中。最近她才搬到了那里,之前大部分日子都在乡下的一个小镇度过。她明显不信教。我问她是否和朋友谈论过宗教。
没有。
那在家呢?
没有。完全没有……这就像——我们真的不怎么谈论这个话题。在学校不说,和朋友在一起时不说,和家人在一起时也不说。
利塞是一名24岁的计算机技术员。她说,她家从不谈论关于上帝、耶稣或宗教的话题。我又问她,读高中时的朋友是否信教,她说她确实无法回答,因为正如她简要解释的:
我们从未讨论过这个话题。 108
安纳莉丝今年47岁,住在奥胡斯,是一家电信公司的经理。她强调了宗教这一非话题(non-topic)在她生活中所占的比重。
我们从不谈论宗教。
你父母相信上帝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宗教。因此实际上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讨论过。
你为什么认为丹麦人如此不信教或者对宗教不那么感兴趣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实际上……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听到这类我从未想过的问题很有趣。
本特今年71岁,在哥本哈根长大,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办公室职员。在采访中,她对宗教话题没有什么话可说。当我问她是否相信上帝时,她说不相信。她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除了简单解释她的宗教取向:
我只是对上帝或者他是否存在的问题不感兴趣。
其他人——不是很多,但是占我采访人数的15%左右——都表达了类似的感受:对宗教完全不感兴趣,其特征不仅表现在缺乏宗教信仰上,甚至 对最基本的宗教问题都明显缺乏思考 。在我的样本中,这样的人显然属于少数,但确实存在。他们彻底忽视宗教,说明世俗主义这一极端支流已流经当代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各个角落。
在一个充满宗教色彩的世界里,这些人怎么可能对宗教问题如此不感兴趣、如此冷漠呢?是什么使得宗教在斯堪的纳维亚如此弱势,以至于对许多人来说,它根本不算是一个问题?为什么丹麦人和瑞典人是世界上最不信教的民族?
下面我要转向这些不容忽视的问题。 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