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群体里,有时会进入一种“没什么存在感”的状态,很少被别人注意到,会被贴上“小透明”的标签,好像有我没我,对别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那存在感究竟是什么呢?
心理学从哲学的发展中孕育而出,要了解存在感的定义,我们就要先从哲学中找到来源。很多人听过笛卡尔那句有名的“我思故我在”,即如果我思考存在这件事,那我就必须存在;如果我怀疑存在这件事,我也必须已经存在。而我更喜欢贝克莱定义的方式——存在即被感知,也就是如果我发出一个信号,能够收到来自这个世界的回应,那么我就感受到存在了。
所以心理学上的存在感,是一种自我能够被看到、被察觉、被感知以及被回应的内心状态。而这种状态就是我们和这个世界以及对自己和他人建立信任的开始。
大多数时候,我们感受到的存在感是有条件的,似乎只有自己很优秀,在人群中能够成为闪光点、有价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存在感,否则自己就是不存在的,可以被忽略的,被大家遗忘和不在乎的。但真正的存在感是无条件的,不论一个人是什么性格,有多少优点和缺点,都值得拥有存在感。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奖励和惩罚分明的教育环境里,所有我感觉到被看到的时刻都是因为考试成绩出现在榜单上,而且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能够感受到微弱的存在感,但转身就又陷入到下次考试的焦虑中,似乎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榜单上受人瞩目的片刻。
后来,我去美国读研究生。当时语言不通,课程听不懂,曾经能够让我感受到存在感的优势在一瞬间荡然无存,但我也因此有机会体验到“无条件的存在感”。我不是一个会在衣着上精心打扮的人,所以从来没有期待身边的人会注意到我的着装有什么亮点,直到跟美国的同学熟络起来,我发现他们特别喜欢不经意地随口夸赞你的无心搭配。“瑞,你的项链好漂亮。”“瑞,好喜欢你今天的发型。”“啊,瑞,你的鞋子在哪儿买的,我也好想买一双。”
起初我特别受宠若惊,我还想这是不是他们对国际同学的特别照顾呢?但是我通过观察,发现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也充斥着这种互相关注和夸赞的小对话。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所以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和接纳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你不需要额外做什么,你的存在就能够被注意到”。而在之前的环境中,我得到的所有优待和喜欢似乎都是因为“我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我也能够感觉到身边的人会根据这个标准来选择是否要主动跟你交往,如果你成绩不好,似乎你就失去了主动被靠近的价值。而这种担心后来也真的发生了,高三的成绩波动很大,好像常常主动围绕在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了,换了新的靠近对象。不论这是事实,还是我主观的幻想,都似乎更加验证了“存在感是需要条件的”这个根深蒂固的信念。
当然,我这里并不是想做一个中美教育文化的对比,只是我个人的经历刚好可以用来解释“有条件的存在感”和“无条件的存在感”。我们太习惯前者的心理模式,当有人就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关注你、喜欢你的时候,我们是非常不适应的,甚至觉得是不正常的,总觉得一切我们值得拥有的东西都应该有一个理由,才能放心。
可这样真的是正常和合理的吗?我们为什么可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需要理由的吗?还是如黑格尔所言,存在即合理呢?
我从小就很喜欢观察身边的一切,小学就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常常转学,是这种观察的习惯让我觉得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也不会太尴尬和太孤独。我看着身边的新同学,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莫名其妙地在课间打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把你的课本扔得老远。这一切在我看来似乎毫无理由,可是他们却乐此不疲,享受着“你来我往”的互动和回应,感受着被看到的存在感,这大概就是理由吧。有一天,我在旁边看得出神,被他们发现,他们就突然让我做裁判,让我评评究竟是谁先招惹谁的,于是我也加入了这场“存在活动”。我的观察也被他们回应,进而产生了新的互动,也变成我融入新环境的方式。
有时候这种融入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之前的学校是上午11点放学,而新学校竟然在课间休息之后还有一节课要上,我不知情,于是11点下课铃一响,我就背着书包要回家。旁边的同学哈哈大笑,我有点儿尴尬地站在原地,解释说:“我以为放学了,原来的学校是这样的。”他们从略带嘲笑的大笑中收敛,羡慕地说:“哇!你们原来的学校这么幸福!”然后我有点儿略带显摆地回应,顺势坐下来给他们讲原来的学校还有哪些更幸福的事儿。转危为安,在融入的过程中不断充斥着这种略带不安和“危险”的小细节,慢慢组成了我对这个新环境的印象。而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我们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同样要经历的。只是,用了不同的语言,并且传递了“我们到底出生在了一个怎样的世界里”这个信息的,将是对我们影响深远,甚至有一辈子牵绊的父母。接下来,我们就一起看看,父母是怎样带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变化?
刚出生的时候,我们还不会说话,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就是哭闹,这是婴儿向世界发出的第一个信号,这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要去期待什么,这个世界是未知的,甚至是充满危险的。而且哭闹本身就只是一个声音,它可能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像我们成人后的哭泣大多都和悲伤难过的情绪有关,也不像熊孩子到一定年龄的耍脾气,会让人产生反感、厌烦等负面情绪。婴儿的啼哭也许打扰平静,但事实上它的本质是非常中立的信号,而且可能代表很多含义,可能是希望有人和自己说话、饿了,或者想排泄等需求,当然也可能是情绪。只是不管是哪种需求,最后都变成了哭喊这一种方式。
信号传递出去之后,我们会等待,等待来自外界的回应,我们完全不知道等来的是什么,回应方式也将决定我们获得怎样的存在感。而且等待的过程,会让婴儿本能地产生不安和恐惧,一方面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应,另一方面根本无法预测是否会得到回应。于是可能会出现无助和绝望,最终这些情绪将会被如何对待呢?尤其是初期的互动,它决定着婴儿在下次啼哭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期待。大家可以想象下,如果自己的灵魂困在了一个只会哭喊的婴儿的身体中,你该如何与外界进行联系呢?不用说,这将是一个异常困难的过程,图1-1、图1-2非常直观地给我们展现了两种不同的回应方式,也是大部分人经历的两种常见模式,让我们来看看经历了什么吧。
大家看到了吗?就是一个这么简单的互动,在日积月累的重复中,变成了婴儿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可能是获得了健康的存在感,也可能是被剥夺了正常的存在感。
图1-1 健康的存在感
图1-2 不健康的存在感
健康的存在感的特点是,照料者在听到婴儿的声音时,能够及时地给出回应,也许这个回应并不那么完美,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准确判断出究竟婴儿是无聊了、饿了,还是拉肚子了。但是第一时间及时去一件一件确认,这个和婴儿互动的过程会让他们充分地感受到,“哦,原来我发出声音,是有人可以听到的,并且能够得到回应”,这就足够了。
而不健康的存在感会让婴儿陷入一个怪圈,一开始正常音量的哭泣,发现没人搭理自己,也许照料者可能正在忙,或者嫌婴儿烦懒得管,总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可能哭得更大声了,认为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关注。可是照料者可能会更加恼火,于是继续用忽视或者责骂这种会让婴儿产生原始恐惧的方式进行回应。那么这个时间点,可能就是人生的分岔路口了。
在婴儿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假设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发出声音之后就应该收到声音,结果并没有?!这种情况下就会经历第一次的内心崩塌体验或者自我破坏性体验,“为什么我持续发出声音,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呢?”甚至有的照料者是心情好的时候给回应,心情不好时就不给回应,婴儿可能又会想,“怎么我有时候哭,会有人理我;有时候哭,就没人理我呢?区别是什么呢?是我哭的声音,还是我哭的方式?”一堆问号就会在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脑子里蔓延,婴儿这个时候还不会说话,无法产生事实记忆,但情绪记忆在3岁前就已经开始发育了,他们会依稀记得一些“感觉的片段”……
如果你现在的很多感觉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好像有记忆以来就有某种感觉的话,那么很可能就是这个阶段产生的。我们重点来说一下存在感,你回忆一下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没存在感的,如果有某个确定的时间,比如初中发生了一次被排挤的事情,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没有存在感,变成了班里的小透明,那么你的存在感确实就和后天的一个创伤事件有较大的关系。如果你发现自己好像没受到过什么创伤,人生也没有那么明显的坎坷或者挫折,也许就是在你没有事实记忆的阶段,已经有了一些情绪记忆的痕迹。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问,婴儿一哭就过去,那父母不就被他控制了,婴儿长大后还得了?曾经在一节案例课上,我们讨论过这样一个案例,一位妈妈刚生下孩子没多久,是个男婴,妈妈发现她必须亲自抱着婴儿,他才能睡着,只要放下,就会开始哭。妈妈就评价这个婴儿是“会操控人的小恶魔”,可想而知,在以后的相处中,妈妈会带着这个评价来看待婴儿的每一个信号。婴儿真的会“操控”人吗?就像成年人之间的尔虞我诈那样,来到这个世界上没几天就开始操纵自己的妈妈?
答案是否定的。妈妈其实是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转移到了婴儿身上,而他根本还不知道他刚到来的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试探性地传递一些信号而已,但却被错误地解读了。于是这位妈妈后来会对婴儿进行“沉默处理”,不管婴儿哭得多厉害,也不会把他抱在怀里,而是让他自己一直哭到筋疲力尽。看似妈妈的方法奏效了,但婴儿在这段时间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痛苦,可能永远也无法知晓了,随后,这种情绪记忆就变成了婴儿在成人时期里无法解释的不安和恐惧。
所以究竟是谁“控制”了谁呢?准确地说,是一种不健康的习惯性模式在一代一代中用互动的方式遗传下来。这位妈妈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能和自己在家庭中接收到的信号有关。模式遗传不同于生理上的基因遗传,并非父母那里有一个“爱发脾气”的基因,在我们出生的时候,也携带了一个爱发脾气的基因。模式遗传是在一个家庭中日积月累的语言习惯、情绪习惯、沟通习惯、思维习惯等习惯中互相影响、潜移默化而形成的。
比如在前面的例子中,妈妈在还不了解自己刚出世的婴儿究竟有什么脾气秉性的时候,就判定他是会控制人的小恶魔,那么这种认知会一直伴随着婴儿后来的成长。婴儿在这种影响之下可能会变成像妈妈一样的人,因为这是他最早接触到的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他跟妈妈提需求,妈妈会责骂他自私,不为别人考虑;那么当他在和别人相处的时候,在面对别人提出需求的时候,也会条件反射般地产生对方是不是也是一个只会利用别人的自私鬼。如此一来,模式遗传就产生了,而这个婴儿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就变成了未知。同样的道理,妈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易怒的人呢?是不是同样受到了她在父母那里的影响呢?也许,妈妈究竟本来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也是没有机会真正发展起来的。
所以我们在之后的讨论中,希望大家能够建立这样的一个意识,我们之所以追根溯源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不是为了找出罪魁祸首,找到承担责任的人,而是要找到自己形成现状的原因。每个人的原因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能够相对客观地理解自己,才是我们的初衷。
也许我们没有办法一直追溯到那个起点,改变那个最先犯错的人,因为真的较起真儿来,一方面这个“错”可能需要追溯到你的祖父母辈,另一方面在这几代人的模式遗传中,有很多共同作用的因素,比如文化、社会等本来就存在的矛盾和冲突,这些因素并非在找出犯错的人之后就会得到解决。我们在改变自己的时候,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困境是,我们只能解决在我们掌控范围里的问题,接纳了这个困境,改变才会开始,也才可能真正实现。所以接下来我们能做的是找到自己成长的起点,然后带着现在的智慧,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然后期待更多的人的改变能够影响我们所生活的社会和世界。
如果家人善于保存各种材料和证明,可以找一个时间,让家人帮忙找出自己的出生证明。一方面,这个过程能够帮助你感受到,即使在记忆没有开始建立的时候,你作为一个个体就已经实实在在地存在了,这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证明;另一方面,可以开启一个和家人的探索和沟通的过程,也能够帮助他们回忆起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看着出生证明,想象自己出生的场景,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画面,那是存在的开始。感受一下这个还什么都没有做的婴儿,为什么会需要回应才能感受到存在感?为什么他在和这个世界用他仅有的语言沟通的时候,会被忽视或受到恶劣的对待?这些问题对于感受存在感最初的状态是非常关键的,我们已经被成人世界对“存在感”狭隘的扭曲的定义所裹挟,通过这个过程,大家能够过滤掉杂质,回到存在感最初的样子。
当你在脑海里形成了出生画面时,可以添加一段旁白,用文字的形式写出来,就像给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你可以重新修改对自己的期待,如果你还有质疑,也没关系,每种方法的尝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可以随时修改和更新自己的旁白,这也是一种见证自我成长的方式。
如果曾经照料你的亲人尚在,可以以下面的问题为蓝本,进行访谈提问,获取你无法自己回忆起来的重要人生经历。
问题1:刚出生的第一年,我是被母乳喂养,还是其他的方式?
问题2:我当时是爱哭闹的婴儿吗?
问题3:在我哭闹的时候,一般是谁在照顾我?用什么方式?
如果照顾你的人已经离开了,也没关系,可以找有间接关系的人帮忙回忆;如果完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或者因为一些原因,你不愿意进行这部分的交流,也没有关系,可以用自己知道的信息进行一定的猜测和推断。虽然未必会非常精确,但是同样能够给你提供一些参考的方向。
这些问题可以帮助我们还原本节模式图(图1-1)里所示的存在感获取路径,如果小时候是母乳喂养,照料者对于你的哭闹态度是包容接纳的,并且大部分时候能够及时回应你的需求,那么就说明初始的安全感已经建立。
如果上面三项都没有满足,那么就说明基础的存在感在这个阶段就出现了缺失,会给后面的成长带来连锁反应。
如果满足了一项或者两项,就是还不错的信任状态,虽然没有那么完美,但也是很难得的合格状态。
“完美”更像是非常理想化的一个标准,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但不应该是绝对的目的。没有完美的妈妈,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努力做到足够好,就是非常了不起的妈妈。所以如果当时的照料者没能很好地给你提供养分和情感反馈,我们的目的不是追责,而是要了解自己成长的来龙去脉,理解自己成长的困境,这才是我们探索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