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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疚感的产生意味着我们要开始迈向成人的成长了，因为内疚感的产生代表自我冲突的产生，这种冲突会将我们的人格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仍旧是用非黑即白的方式来看待世界的儿童，一切都充满了确定性和尝试新事物的热情；而另一部分已经开始向成人转变，我们会不断地去确认自己的动机和行为是不是合适的。第一节我们重点围绕自尊的主题讨论了人格的第一部分，这一节我们将关注成人人格的萌芽，也就是当我们产生内心冲突，即纠结和矛盾时，我们会产生内疚感，能否克服这个部分将决定着是否能够顺利度过四五岁的儿童早期。我们还会讨论如果没有克服，后续会对成人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以及处理内疚感的方法。
解决自我冲突情绪的需要是埃里克森心理社会发展理论第三阶段的核心，即主动对内疚。这种冲突主要来自于我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想要实现某种目标的主动性和任务完不成的时候产生的内疚感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当我们处于没有目标的年纪，看见什么玩什么，没有什么目标，一切都是自发随机的，自然也很少体验到挫败。但当我们主动开始想要完成些什么的时候，就有了期待，如果没有完成目标，我们就会产生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而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内疚感。
在第二阶段，也就是第二章所讨论的1~3岁的年龄阶段时，那个时候的我们可以用无法无天来形容，我们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统治一切。但进入第三阶段的时候，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被允许的、都是合理的，原来不是只要我们“想做”一件事情或者“渴望”一个东西，就一定会实现的。我们常常在公共场合见到的熊孩子，大多都是在经历这个阶段考验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不适应。我曾经在购物时见到过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小男孩想要货架上的一个玩具，但妈妈说家里已经有很多这样的玩具了，不给买。结果这个小男孩就突然躺在地上打滚，并且大声吼叫：“我就要那个玩具！我就要那个玩具！”旁边在购物的人群迅速将目光聚焦在这对母子身上，妈妈当时的表情非常尴尬和难为情，拗不过在地上打滚的儿子，就妥协了。小男孩也在实现自己的目的之后，迅速破涕为笑，拿着玩具开开心心地拉着妈妈的手离开了。同样的场景，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一个国外视频博主的片段，面对自己的小女儿撒泼打滚想要买一个玩具，他不为所动，而是把她整个抱起来，来到了停车的广场，把女儿放在自己的车前盖儿上，然后让女儿尽情打滚。并在旁边说：“嘿，宝贝，爸爸不会因为你撒泼打滚妥协的，但是我也理解你糟糕的情绪，现在旁边没有人了，你可以尽情打滚，直到你想停下为止。”然后这个小姑娘在哭喊了大概五分钟之后，自己停下来了，并和爸爸进行了友好的沟通。
上面的两个案例，都是在这个阶段的孩子会表现出来对于目标没有实现的不适应的行为，但是两个父母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反馈。这两个例子向我们传达了以下两个信息。
第一个信息：孩子出现这种看起来无理取闹的行为，是非常正常和合理的，他们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比较挫折的阶段，第一次经历这种强烈的挫折感，所以有一些过激的表现，是很自然的，不要因此而判定孩子有问题，马上给他贴上“坏孩子”的标签。
第二个信息：面对同样的表现，父母的反馈变得至关重要。当孩子主动想实现什么目标但是失败的时候，会产生内疚感，因为自己的想法没有被允许，被拒绝了。内疚感是一种非常强烈复杂的情绪，会让人的身体一下就产生很大的反应，比如哭喊、打滚等。第一个案例中的妥协，会让孩子以为内疚感是可以通过无理取闹转移（转移到妈妈的尴尬上）并且化解（自己最后开开心心的）掉的；但第二个案例中的对抗，就能够让孩子学会接纳内疚感这种情绪，即使产生了内疚感，并且做出了一些过激的行为，爸爸还是尊重我的、爱我的，并且愿意陪伴我，给我时间度过这个糟糕的过程。与此同时，在后面的这个沟通环节，父母可以教给孩子至少两个人生知识：愿望没达成，生活还是会继续，以及下次在沟通自己的愿望时，可以选择更加平静和优雅的方式。
当我们想到内疚感时，一般会常识性地认为内疚感会促使我们改正行为，下次避免再发生让自己内疚的事情。但事实上，内疚感可能反而会让我们陷入不停地犯错的循环中，无法跳脱出来，根本原因在于我们在上文中屡次提到的“内疚感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它夹杂着羞耻感、恐惧，还有伪装的良知。如果我们不能将内疚感中的这些情绪识别出来并一一消解，那么内疚感就会变成我们的情绪牢笼，囚禁越来越多的未解决的情绪在这个牢笼中。
我们首先来看看内疚感和羞耻感的关系。在第二章第二节中，我们详细探讨过羞耻感，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我们要学会区分健康的羞耻感和不健康的羞耻感，因为健康的羞耻感触发的是我们的良知，而不健康的羞耻感触发的是我们的内在批评家。内疚感和羞耻感虽然不是同一回事，但是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攻击是我们对愤怒情绪的处理，鄙视是对厌恶情绪的处理一样，内疚感是对羞耻感的处理，也就是内疚感试图在停止羞耻感的继续。但这种停止，并非把羞耻感打散了，让它消失了，而是冻住了它。如果冻住的是健康的羞耻感，就可能错失让良知出现的机会；如果冻住的是不健康的羞耻感，那么就进一步加重了我们的内在批评家，让它藏进内心更深的地方。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你借朋友的电脑来处理一些紧急的事情，但是不小心弄坏了朋友的电脑，这个时候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应对方式。大家看下面两种反应，来感受一下这二者的区别（健康的羞耻感和不健康的羞耻感）。
健康的羞耻感（内心活动）：“天哪，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弄坏了朋友的电脑，真是给朋友带来麻烦了，我现在要想一下怎么能尽量处理好这件事情。”（行为）“我现在赶快联系朋友，告知对方这件事情，并表示愿意一起去修电脑，或者如果修不好了，我愿意承担电脑的费用。”
不健康的羞耻感（内心活动）：“天哪，我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真没用，朋友肯定不喜欢我了，之后也不会借我东西，甚至可能都不想跟我做朋友了，这可怎么办呀！”（行为）“我现在没有勇气告诉朋友这件事情，我可能什么都不说就把电脑还给对方，如果朋友发现了再说吧。”
不知道大家是如何感受这两种反应的区别呢？可以在看下面的解读之前，给自己一些时间好好思考和理解一下。
区别解读：在健康的羞耻感和不健康的羞耻感中，都产生了内疚感，但第一种内疚感是伴随良知的；而第二种内疚感是伴随谎言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内疚感锁定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前者锁定了良知，那么当我们想要消除羞耻感和内疚感的时候，就会顺着良知做出某种行为，即承担责任；而后者锁住了自我否定和批判，那么同样地，当我们想要消除羞耻感和内疚感时，就会在自我批评的压力之下，做出让自己不要再继续被曝光的行为，比如谎言，甚至在有些情境中，还会出现栽赃（比如职场中的“甩锅”）。因此，如果内疚感包裹着不健康的羞耻感出现，那么这样的行为还会再次发生，因为自我否定的声音还会再次出现，而我们会再次妥协。
除了羞耻感，内疚感还会夹杂着恐惧，这个恐惧也正是由羞耻感带来的。羞耻感最大的特点是“害怕被曝光”，不管是健康的羞耻感还是不健康的羞耻感，我们的这种恐惧都是存在的。可是如果我们害怕的东西并未发生，它会反过来带来一种刺激的兴奋感，比如很多人其实胆子不大，但是很喜欢看恐怖片，反而真的胆子够大的人，会觉得恐怖片挺无聊的。那么在羞耻感带来的恐惧发生之后，如果自己不会被发现，那么情绪的大起大落就会让人感到兴奋和刺激，就像是坐过山车的时候哇哇乱叫，但结束之后却意犹未尽的感受。
最后我们要讨论的重头戏就是内疚感里夹杂的“伪装的良知”。我给大家讲一个我小时候亲身经历的故事，简直是展现伪装的良知的教科书案例，我也终于在将近20年之后，才理解了那个时候的自己。
当时我大概10岁，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所以我没有办法太过自由地购买我想阅读的课外读物，于是我就经常跑去附近的新华书店过眼瘾，一读就是一下午。我很羡慕我的同学们可以在家写完作业之后，惬意地一边吃着水果或者冰激凌，一边阅读漫画书的画面。有一天我灵机一动，从家里带了一个小垫子，然后在家门口小卖部买了一个火炬冰激凌，满怀期待地跑到书店，找了一个角落，坐在垫子上，拆开冰激凌，打开一本书，假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着惬意时光。没翻两页，化了的冰激凌就滴在了书的中缝里，我当时吓坏了，赶紧把书合上，放回原处，扔了冰激凌，然后拿着小垫子一溜烟儿跑了。事后我一直在想，监控摄像头不会拍到我了吧，书店管理员会不会报警找到我家，然后把我带走。
这个时候的情绪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恐惧，接下来“伪装的良知”就登场了。它驱使着我总想要回去做些什么补偿，我把我存的几块钱零花钱全拿出来了，然后来到了书店。我在满书店找我能负担得起的最便宜的书，我想我的冰激凌只搞坏了沾到奶油的那两页，剩下的部分是完好的，所以我只需要买一本最便宜的书，就算是弥补自己的错误了。但最少的都要十几块，我看到在收银台旁边有一堆白色的薄薄的小册子，没标价签，我想这么薄，应该不是很贵吧，于是拿了一本鼓起勇气问前台的阿姨这个多少钱，阿姨笑了一下说，这个是免费发放的，不要钱。我当时脸涨得通红，拿了一本小册子就跑出去了。于是我又安慰自己，自己已经做过努力了，谁叫书店没有几块钱的书呢，那就不能怪我了。等这个事件带给我的冲击过去之后，我又拿着冰激凌去书店看书了……
羞耻感、恐惧和伪装的良知，被内疚感这个糖衣炮弹包裹，最终还是射向了自己，如果不把这个糖衣炮弹拆开，好好研究一下里面的构造，就会一直被内疚感攻击，而不能真正地从内疚感中学会良知和责任，最终就无法真正地长大。
刚才我们把内疚感比作一个情绪的囚禁室，我们反复怪自己、反复赎罪、又反复给自己定罪，从而反复惩罚自己，这是一个越陷越深的牢笼，就像是给自己宣判了无期徒刑。如果大家现在正处在这样的状态中，真的是很令人心疼的，因为作为咨询师，我常常会遇到把自己关在情绪囚禁室中的来访者。看着他们的自我惩罚，很多时候我能做的也只是陪伴和理解，因为稍一靠近，就会让他们感到不安——牢笼限制了自己的自由，但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当内疚感产生时，这种感觉非常糟糕，我们为了让自己快速地从内疚感的痛苦中脱离出来，就可能会用另外一种痛苦来替代，像饮鸩止渴般，优先终止了当下的危险，但却让自己陷入了另一种危险。
情绪性进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同时具有照顾自己和惩罚自己的功能。当一个人情绪非常糟糕时，可能会突然暴饮暴食，摄入比平时多出几倍的饭量，怎么也停不下来，哪怕吃到反胃、呕吐，想要继续进食的冲动也无法停止。一方面，当我们的在进食的时候，会被我们自己的身体感知成是一种自我喂养，而喂养是一种照料和关心的行为，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安慰的作用。比如大家可能经常会有心情不好，出去吃顿好的来安慰自己的情况，这是非常合理和健康的一种自我关怀。但另一方面，食物也可能变成一种惩罚，那就是当它过量的时候，就是在违背我们身体的需求，是对我们自己进行的一种虐待。因为在胃部撑满的状态下继续进食，会产生痛苦的身体反应，这是一种伤害的行为。当进食的自我照料的属性（我内疚，好难过，要安慰自己）和自我伤害的属性（我内疚，做错事了，对不起别人，要惩罚自己）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会带来更加复杂和强烈的产生愉悦感的情绪反应——被安慰，很温暖；被惩罚，很安心，这样一来就导致进食无法停止。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看似矛盾的复杂情绪，可能和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接受到的父母对于内疚感的处理方式有关。四五岁的阶段正是我们开始有了很多想法想要实现，但可能会遇到挫折或者失败，从而经历内疚感的时期，那么当我们初次经历内疚感的时候，我们得到了怎样的反应，将会变成之后我们看待内疚感的基本方式。大家可以回忆一下或者想象一下，如果在这个年纪，你因为贪玩，摆弄家里的一个电器，结果坏掉了，自己很内疚，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父母或者其他照料你的人会作何反应呢？是把你拎起来打一顿，用指责你是坏孩子的方式来惩罚你，还是耐心地跟你讲解家里使用电器的规则，并和你一起把电器送去修理呢？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们对内疚感的基本反应就会建立为“内疚感是可以表达的，并且有面对和解决的方法”；如果是前者，则有可能是“内疚感是不好的，而且尽量要隐藏它，不然自己就会受到惩罚”。假如侥幸逃过了，这份内疚感还压抑在心里，即使没有外界的惩罚，自己也会找机会去让自己受到处罚，从而实现消除内疚感的目的。
用惩罚自己来消除内疚感，这样的方式是通过模仿自己曾经被对待的方式习得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在继续成长的过程中，自我攻击甚至可能会转化为报复，也就是对别人的攻击，因为在我们越来越不接纳自己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开始质疑别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如果自己的内疚感是由别人引起的，我们会责怪他们为什么要做让自己内疚的事情，因为自己在内疚感产生之后会自我攻击和惩罚，进而这种逻辑关系会演变为：为什么别人要做让我自我伤害的事情？所以容易自我攻击的人，很有可能也会苛责别人，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接纳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所以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下意识地会使用惩罚的策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有意无意地也伤害了别人。这样我们就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成了完全对立的两面，处处都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在这个方法中，我们需要将内疚感比作一个洋葱，每个夹杂的情绪代表着洋葱的一层外皮，它们都是用来保护我们内核的保护层。在刚才的讨论中，我们提到了羞耻感、恐惧和自我惩罚，这三层外皮紧紧包裹着自我，让它避免暴露在外，但也同时承受着窒息的刺鼻气味，没有办法逃脱出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将洋葱的外皮一层一层剥落，让自我重新焕发生命力。
首先我们要确定一个洋葱究竟有几层，也就是在你感受到内疚感时，其中夹杂着哪些情绪呢？今天我们讨论到的羞耻感、恐惧和自我惩罚是一个参考的方向，但每个人的情况都有差异，也许你夹杂的情绪比较简单，也许除此之外，还有更多被压抑的情绪被包裹在了内疚感之中。所以在剥开洋葱的外皮之前，我们需要先在顶部切开一个小口，然后一探究竟。
获得这个切口的一个较好的方式是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咨询可以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进行自我暴露，因为在咨询中不管你表现出任何的情绪，都是能够被理解和接纳的，不容易造成伤害。当然也可以独立地进行这个过程，只是需要在尝试之前进行一定的心理建设，因为面对真实的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准备好了，那么可以完成一下下面的表格，来探索一下自己的内疚感中究竟还藏着哪些情绪。
完成表格之前，先在脑海里想一件让你内疚过的事情，可以从常常发生的同一类事情中挑选一件，也可以从近期刚刚经历过的印象深刻的事情中挑选一件，来完成下面的表3-7。
表3-7 横向切开——找到所有情绪
表格填写举例见表3-8，以前文中“冰激凌滴落在书中”的事件为例。
表3-8 横向切开之作者举例
在迷路的时候，我们最期待出现的是什么？过去是指南针，现在变成了导航，这一点从来没变过。这个表格就像是给我们提供的一个方向，当我们要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如何把它拆分成更小的元素，是很重要的第一步。不仅如此，这个过程也能够给我们带来掌控感，减少在改变自我这个旅程中的不安。
这个过程不能着急，当我们的外壳紧紧贴着我们的内核，它的力量是很难撼动的，所以我们需要把第一步中拆分出来的各个情绪做一个排序，从最松动的外壳开始剥开，才会有最好的效果。比如对于冰激凌事件中的我来说，自我惩罚是最弱的，那么我就可以先从这个情绪入手，有针对性地进行改变。
如何应对羞耻感的方法，在第二章第二节的方法工具箱部分有详细的介绍和说明，如果大家对其他情绪的应对方法感兴趣，推荐罗伯特·马斯特斯所著的《情绪亲密》这本书，这本书几乎涉及了我们所能体验到的各种情绪，并且有很针对性的方法，我常常在被某个情绪困住的时候来向这本书求助。
当我们把外壳一层一层卸下，真正能够化解内疚感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们愿意承担责任的意愿和能力。如果让我重新回到冰激凌事件的那个年纪，也许我仍旧没有勇气拿着书来到管理员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希望在能力范围之内去为承担责任而努力。我当时攒下的零用钱不够支付那本书的费用，我想我会默默把那本书的价钱记下来，并当作自己存钱的目标，尽快凑够之后去把它买回来，弥补书店的损失。
大家也可以用这个方法来对内疚感进行历史重塑，针对在第一步中你选出来的事件进行重塑，大家可以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也许有些责任太大，超出了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但这是不可控的；我们可以掌控的是，是否曾经努力尝试过——这是对自己体验到的内疚感最好的照顾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