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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高的“塞斯特里·莱万特”号汽轮停靠在码头边。从黑海呼啸而来的狂风,夹着雨带着雪,打湿了小小的遮蔽甲板。在后井,几个土耳其装卸工肩扛麻袋,忙碌地往船上装货。

格雷厄姆看着客舱服务员拎起他的手提箱,穿过一扇标有“PASSEGGIERI”(意大利语,意为:客舱。)字样的门。格雷厄姆转过头侧向一边,想看看刚才在舷梯脚下与他握手的两个男人是否还在底下。那两个人没有上船来,因为其中一个人穿着制服,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他们走过一排起重机吊索,大步往远处的仓库和码头大门走去。他们走到第一个仓储棚跟前时,回头看了一眼。格雷厄姆抬起了左手臂摇了摇,那边一个人也挥了挥手,作为回应。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就不见了。

他依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两眼凝视着笼罩在迷雾之中的伊斯坦布尔的教堂圆顶和尖塔,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船上,绞盘的隆隆声和当啷声不绝于耳,透过这嘈杂声,可以听到那个土耳其工头正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向船上的大副和二副大喊大叫,好像在抱怨着什么。格雷厄姆想起来了,他们叫他老老实实在客舱待着别动,等船开动了,才可以出来。他跟着客舱服务员穿过了那扇门。客舱服务员在通向底下客舱的一小段船梯的入口处等着他。这里看不到同船的其他九名乘客的任何踪迹。

“Cinque, signore?”(意大利语,意为:是五号客舱吗,先生?)

“是的。”

“Da queste parte.”(意大利语,意为:这边走。)

格雷厄姆跟在客舱服务员后面往下走。

五号客舱非常小,里面只有一个单人铺位,衣柜兼做洗涤柜,剩下的空间只够安放他的身体和手提箱。舷窗的配件布满铜绿,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油漆味。客舱服务员粗暴地把手提箱推到铺位下,然后走出客舱,侧着身艰难地穿过过道。

“Favorisca di darmi il suo biglietto ed il suo passaporto, signore. Li portero al Commissario.”(意大利语,意为:请把您的船票和护照交给我,先生。我要交给事务长。)格雷厄姆将船票和护照递给客舱服务员,指着舷窗,做了个拧松螺丝、打开舷窗的动作。客舱服务员说:“Subito, signore.”(意大利语,意为:马上来,先生。)说完就走了。

疲惫不堪的格雷厄姆终于在铺位上坐了下来。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了,这是他第一次可以一个人静静待着,想些事情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看了看缠在上面的绷带。手剧烈地抽动,疼痛难忍。只是被子弹轻轻擦了一下,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真要感谢命运,幸亏没有被子弹打中身体。

他朝客舱四下看了看,接受了眼下这个现实——就像他接受了从昨天晚上回到阿德勒宫酒店之后所发生的一桩桩荒唐事一样。必须接受,这是无可置疑的。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样价值不菲的东西。但事实上,他没有丢失任何一样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少了右手手背上的一小块皮和一小块软骨。唯一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是,他发现,死亡竟是如此恐怖。

在他妻子闺密的丈夫们眼里,格雷厄姆是一个幸运儿:在一家很大的武器制造公司担任要职,领得一份高薪,在离公司办公室只有一个小时车程的乡下拥有一幢优美的别墅,美丽的妻子人见人羡。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不配,只是从外表上你可能看不出他是一名出色的工程师,只要你相信有关他与枪械的诸多故事中的一则,就不会怀疑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他工作很忙,经常出国。他话不多,很惹人喜爱,喝起威士忌来停不下杯。你当然不能轻易了解格雷厄姆先生这个人(你很难判断,他的高尔夫球与桥牌,哪个差一点),但他待人总是非常和善。你看他从不热情洋溢,但是态度和蔼,就好像一个收费高昂的牙医,总是有办法让你忘掉各种心事。看他的外表,你确实会觉得他太像一个收费高昂的牙医了:瘦削的身子微微佝偻,身上的衣服极为合体,头发略带灰白,满脸都是笑容。如果你觉得很难想象,像斯蒂芬妮这样的女人嫁给他不是看中了他的钱,那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一起过得不是一般的好。我们慢慢就会看到……

格雷厄姆也自认为是幸运儿。他父亲是一位小学校长,患有糖尿病。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继承”了父亲随和的性格,一笔五百英镑的人寿保险金,以及一个善于计算的大脑。第一份遗产使他能够毫无怨言地忍受一个脾气暴躁的监护人的所作所为;第二份遗产使他有了上大学的可能;第三份遗产使得他在二十五岁左右就获得了科学博士学位。他的论文研究的是弹道学,论文的删节版后来被发表在一份技术杂志上。三十岁的时候,他负责公司的一个实验部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工作,拿到了如此高的薪水,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惊讶。就在那一年,他迎娶了斯蒂芬妮。

现在他们结婚十年了。别的丈夫对十年老妻的态度如何,他也就是那样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娶她,是因为他厌倦了租住旅店的生活;她嫁给他,他认为是为了摆脱她的父亲——一个令人讨厌的、穷困潦倒的医生(他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她的美貌,她的好脾气,她的善于调教用人,她的善于交友,他都非常喜欢。如果他有时觉得她的那些朋友令人生厌,他宁愿怪自己,也不愿怪他们。而她则理所当然地、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对工作比对任何人或任何事更感兴趣。她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他们现在的感情很好,相互宽容,生活和谐,婚姻美满,一个人能期待的婚姻也不过如此了吧。

1939年9月爆发的战争对格雷厄姆一家的生活几乎毫无影响。在过去的两年里,格雷厄姆一直相信,战争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每天要日出日落一样。所以当战争真的爆发时,他既不惊讶也不沮丧。关于战争对他的私人生活可能产生的影响,他有一个极为精确的估计,到10月,他得出结论:他的估计是正确的。对他来说,战争意味着更多的工作——仅此而已。战争既不会影响他的经济收入,也不会威胁他的人身安全。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亲自上前线作战。格马尔轰炸机在他的住所或办公室附近投下炸弹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根本不值一虑。在《英土同盟条约》签署后仅三个星期,他得知自己将去土耳其处理公司事务,此时他所烦心的,也只是不能在家过圣诞节这样一件事而已。

三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到国外出差。那一次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完美。他的老板发现,他不光技术能力强,还有一项别的专业人士所不具备的能力:他的温文尔雅深受外国政府官员的喜爱。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三天两头出国办事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他喜欢出国旅行。他喜欢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喜欢去发现这个城市的奇异之处。他喜欢与别的国家的人接触,喜欢了解他们的语言,发觉以前他对这些国家和语言知之太少,不免感到震惊。他对“普遍性”这个词开始产生了一种审慎的厌恶。

大约在11月中旬,他从巴黎乘火车到达伊斯坦布尔,随即从伊斯坦布尔前往伊兹密尔,之后,又到了加里波利。到12月底,他完成了在这两个地方的工作,于1月1日乘火车返回伊斯坦布尔,这是他回家旅程的起点。

他度过了十分艰难的六个星期。他的工作本来就够难的了,而有关技术性极强的问题的讨论,都必须通过口译员才能进行,这就难上加难。接着,安纳托利亚发生了大地震,灾难的恐怖让他心神不安,不亚于他的东道主所感到的恐慌。最后,从加里波利到伊斯坦布尔的火车系统也被洪水搞得一片混乱。当他回到伊斯坦布尔时,他既疲乏,又沮丧。

有人在车站接他。那个人叫科佩金,是公司驻土耳其的代表。

科佩金是在1924年与另外六万五千名俄罗斯难民一起来到伊斯坦布尔的,他当过赌场赌棍,开过妓院,做过军服承包商,后来终于得了这个肥差,做了公司的代理商。格雷厄姆很喜欢科佩金。他胖乎乎的,长着一对突出的大耳朵,精力总是那么充沛,情绪从不见低落,心里总装着小伎俩。

他无比热情地紧紧握住格雷厄姆的手,“旅途不顺?我很抱歉。看到你再次回到这里,我非常高兴。你和费蒂相处得怎么样?”

“应该说不错。听了你给我介绍的他的情况,我原本预想会发生更糟的事情。”

“我亲爱的朋友,你低估了你的风度和魅力。大家都知道他很难相处。但那个人非常重要。现在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们可以边喝酒边谈。我为你订好了一个房间——一个带浴室的房间,在阿德勒宫酒店,跟以前一样。费用由我来付。”

“非常感谢。”

“这是我的荣幸,我亲爱的朋友。好了,我们去开心一下。这里有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骑师夜总会。我想你会喜欢的。那里的环境不错,去那里的人都很高级。没有小混混。这是你的行李吗?”

格雷厄姆的心突然一沉。与科佩金共进晚餐,这他想到了,但他一直对自己说,到十点左右,他必须洗个热水澡,然后就上床睡觉,睡前看一会儿陶赫尼茨 版侦探小说。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到骑师夜总会寻开心,或去任何其他夜店玩。跟着搬运工走到科佩金的汽车边上时,他对科佩金说:“今晚我或许应该早点睡,科佩金。我接下来要坐四个晚上的火车。”

“我亲爱的朋友,晚点睡对你有好处。再说,你的火车明天上午十一点才开,我已经为你订好了卧铺。如果你觉得累,你可以一路睡到巴黎。”

在佩拉宫酒店,他们共进晚餐。科佩金向他报告了一些战争消息。对科佩金来说,苏联人仍然是尼古拉二世的“七月刺客”;格雷厄姆从他的嘴里得知,芬兰人打了很多胜仗,俄罗斯人吃了很多败仗。德国人击沉了更多的英国船只,也损失了自己更多的潜艇。荷兰人、丹麦人、瑞典人和挪威人都在加紧建造他们的防御工事。这个世界就要迎来一个血腥的春天。

他们接着谈到了大地震。当科佩金说该去看骑师夜总会的歌舞表演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

夜总会在贝奥格鲁区的一条街上,离佩拉大道不远,那条街两旁的建筑一看都是19世纪20年代中期的一位法国建筑师设计的。科佩金深情地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了这家夜总会。

“这个地方不错。”他说,“老板谢尔盖是我的朋友,因此他们不会欺骗我们。我来向他介绍你。”

说起来不可思议,格雷厄姆对世界各座城市的夜生活都非常了解。由于某种他永远也搞不清楚的原因,他的外国东道主们似乎总是认为,英国工程师唯一能接受的娱乐形式,就是去大名鼎鼎的夜总会。他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马德里、瓦尔帕莱索、布加勒斯特、罗马和墨西哥等地,但他记不起哪一个地方的夜总会与其他地方的有什么不同。他还记得,他常常与那些生意伙伴晚上到夜总会喝贵得离谱的酒,一喝就喝到天亮。那些夜总会在他的脑海里都固定成这样一幅典型的画面:一间烟雾缭绕的地下室,一头是供乐队演奏的舞台,舞台旁边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客人可以围着桌子跳舞;另一头是放着凳子的吧台,据说那里的饮料比较便宜。

他想这骑师夜总会也不会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果然没有什么不同。

墙上的壁画装饰似乎与外面街道的风格一模一样。都是巨大的漩涡状图案,有摄影机镜头下的摩天大楼、彩色的萨克斯管吹奏者、能看见一切的绿色眼睛、电话机、复活节岛的面具,和有着一头灰金色头发、手持长烟嘴的雌雄同体者。这地方又拥挤又吵闹。谢尔盖是个俄国人,脸上轮廓分明,长着一头硬硬的灰发,非常热情,一副随时都可能失去理智的神态。格雷厄姆觉得,从他的眼神来看,他不可能被自己的情感冲昏头脑;他非常有礼貌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他们领到舞池旁边的一张桌子旁。科佩金点了一瓶白兰地。

乐队正在演奏一支美国舞曲,乐手们显得激情澎湃,看着却让人感到痛苦。美国舞曲戛然而止,换了一支伦巴,他们演奏得更加得心应手。

“这里真让人开心。”科佩金说,“你想跳舞吗?这里有很多女孩子。你喜欢哪一个?我去跟谢尔盖说。”

“哦,不用麻烦了。我真的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待太久。”

“你就别想明天坐火车的事了。多喝几杯白兰地,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他站了起来,“我去跳舞了,我要给你找个好姑娘。”

格雷厄姆觉得很内疚。他知道,他应该表现得更有兴趣一些。毕竟,科佩金对他太好了。科佩金想让这个坐火车坐得很累的英国人开心,而这个英国人却宁愿躺在床上休息,他这样做真是出力不讨好。格雷厄姆主动喝了好几杯白兰地。夜总会的人越来越多了。他看见谢尔盖热情地跟客人们打招呼,然后,等客人们转过身去,他对准备前去服务的几个侍者偷偷地吩咐了几句;对格雷厄姆来说,这是一个乏味的小提醒:开这个骑师歌舞夜总会,谢尔盖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侍者也同样没有。他转过头去看科佩金跳舞。

科佩金的舞伴又瘦又黑,牙齿很大。红缎子晚礼服耷拉在她身上,仿佛这礼服不是为她、而是为身材大一号的女人定做的。她满脸堆着笑。科佩金并不搂紧她的身体,而是稍微推开她;两人一边跳舞一边聊天。在格雷厄姆看来,尽管科佩金的身体胖得走了形,但他似乎是这个舞池里唯一完全冷静的人。他以前开过妓院,对付那些事情完全不在话下。舞曲一停,他就将女孩子领到他们的桌旁。

“这位是玛丽亚。”他说,“她是阿拉伯人。你看她不像阿拉伯人,对吗?”

“是的,看不出来。”

“她能说一点法语。”

“Enchanté, Mademoiselle.”(法语,意为:幸会,小姐。)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没想到她的嗓音这么刺耳,但她的微笑还算令人愉快。看得出,她的脾气非常好。

“可怜的孩子!”科佩金说话的语气很像一位家庭女教师,希望自己的学生不在客人面前出丑,以免让老师蒙羞。“她前几天喉咙痛,这才好。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举止得当。Assieds-toi(法语,意为:请坐。),玛丽亚。”

她在格雷厄姆身旁坐下。“Je prends du champagne.”(法语,意为:我要香槟。)她说。

“Oui, oui, mon enfant. Plus tard.”(法语,意为:好的,好的,我的孩子。等一会儿。)科佩金含含糊糊地说,“如果我们点香槟的话,她可以得到额外的佣金。”他对格雷厄姆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白兰地。

她一声不吭地接过白兰地,把杯子举到唇边,说:“Skal!”(瑞典语,意为:干杯!)

“她以为你是瑞典人。”科佩金说。

“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瑞典人,所以我就说你是瑞典人。”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不能说驻土耳其的代表对公司没有任何贡献吧。”

她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但脸上露出表示听不懂的微笑。舞曲又奏了起来。她转向格雷厄姆,问他是否想跳舞。

她跳得很好。跳得太好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也跳得很好了。他不再像先前那么沮丧了,舞完一曲,又请她跳了一曲。这一次她把瘦弱的身体紧紧地贴到他的身上。他看到一条脏兮兮的肩带慢慢从红缎子礼服下露了出来,透过她涂抹的香水,他还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他发现自己开始厌烦她了。

她开始说话了。她问他,熟悉伊斯坦布尔吗?以前来过这里吗?熟悉巴黎吗?熟悉伦敦吗?他真是幸运。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还有斯德哥尔摩。她又问他,在伊斯坦布尔有很多朋友吗?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刚才有一位先生紧跟在他身后进来了,那位先生似乎认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格雷厄姆很想赶紧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她在等他说话。

他注意到了她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谁在一直盯着我?”

“我们现在看不见那位先生。他正坐在吧台边。”

“他一定是在盯着你。”好像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很显然,她不是在开玩笑。“他感兴趣的是你,先生。就是那个人,手里拿着手帕。”

他们跳到了舞池的一个角落,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吧台。那人坐在凳子上,面前放着一杯苦艾酒。

那是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消瘦的脸上满是蠢相,鼻孔很大,颧骨突出,丰满的嘴唇紧抿在一起,仿佛他的牙床痛得很厉害,或者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他的脸色十分苍白,那双深陷的小眼睛和一头稀疏的卷发显得比实际的样子更黑。一缕缕头发贴在头盖骨上。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棕色西装,垫肩鼓鼓的,一件柔软的衬衫几乎看不见领子,系着一条灰色的新领带。格雷厄姆看见他拿手帕擦了擦上唇,好像屋里很热,他在出汗。

“这一会儿他好像没在看我。”格雷厄姆说,“再说了,我又不认识他。”

“我不这样想,先生。”她用胳膊肘把他的胳膊按向自己这边,“我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也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先生,也许你口袋里有几个钱。伊斯坦布尔不像斯德哥尔摩。如果这样的人多看你几眼,你就要当心了。你是很壮实,但是如果有人背后捅刀子,你壮实也好,瘦弱也好,都一个样。”

她一脸的严肃,让人觉得可笑。他笑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吧台旁边坐着的那个人。他慢慢喝着苦艾酒;应该是一个无害的家伙。女孩子或许是想表明她自己的良苦用意,只是做得笨拙了些。

他说:“我想用不着担心。”

她刚才压着他手臂的手肘松开了。“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先生。”她好像突然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了。舞曲终了,他们回到桌边。

“她跳得很好,对不对?”科佩金问。

“太好了。”

她对他们莞尔一笑,坐下来,一口气喝完了杯中酒,好像很渴的样子。接着,她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们三个人,”她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头,想让他们明白她的意思,“你们想让我叫一个朋友过来与我们一起喝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

“等一会儿吧。”科佩金说。他又给她倒上了酒。

这时,乐队奏起了响亮的“科尔登舞曲”,舞池里的灯大多熄灭了,只剩一盏聚光灯颤动着打在小台子前面的舞池上。

“到最好看的部分了。”玛丽亚说,“很精彩的。”

谢尔盖走进聚光灯下,用土耳其语哇哩哇啦飞速地说了一通,最后朝小台子旁边的一扇门挥舞了一下手。两个皮肤黝黑、身穿浅蓝色晚礼服的年轻人迅速冲到舞池,开始跳起动感十足的踢踏舞。他们很快就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凌乱不堪。他们跳完,观众的掌声却不冷不热。接着,他们戴上假胡子,假扮成老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现在,观众的热情稍微高涨了一点。他们退了下去,身上滴着汗,格雷厄姆想他们一定很不高兴。接着出场的是一个漂亮的有色人种女人,腿特别细长,原来是一个柔术演员。她扭曲身体的动作非常巧妙,很有猥亵的味道,引起大家的阵阵笑声。为答谢观众的喝彩,她接着跳起了蛇舞。但这蛇舞并不成功。当她从一个镀金的柳条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蛇来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一条完全成熟的蟒蛇,结果是一条很小很老的蟒蛇,有点想在女主人手里睡觉的意思呢。最后,她把蟒蛇塞回柳条箱,同时又做了几个扭曲身体的动作。她下去了,老板再次走到聚光灯下,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引来了一阵掌声。

女孩把嘴唇凑到格雷厄姆的耳朵边:“这是乔塞特和她的搭档何塞,来自巴黎的舞者。这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他们在这里的演出很成功。”

聚光灯变成了粉红色,扫向夜总会的门口。鼓声响起。乐队奏起华尔兹舞曲《蓝色多瑙河》,这两个舞者步履轻盈地走到舞池中。

对已经疲惫不堪的格雷厄姆来说,他们的舞蹈只是夜总会的一部分而已,就像这里还有酒吧和小台子上的乐队一样。有了这样的舞蹈,这里的酒就有理由卖得这么贵了;这样的舞蹈只证明这样一个事实:只要运用好经典力学定律,一个身材矮小、腰间系着宽腰带、看起来病恹恹的男人,也能把一个八英石 重的女人轻松操控于掌间,就像操控一个小孩。乔塞特和她的搭档的舞蹈之所以引人注目,只是因为他们今天表演的这一套程序化的“特色节目”,效果大不如前,但花的力气却要比平常大得多。

乔塞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手臂和肩膀非常美丽,一头金发闪闪发光。她那厚重的眼帘,在跳舞的时候几乎紧闭着,她那丰满的嘴唇,总是带着演员常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与她敏捷的舞蹈动作形成一种奇怪的反差。格雷厄姆看出来了,她不是一个专业舞者,只不过是一个受过舞蹈训练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慵懒的肉感,在有意展示她年轻的身体,展示她的长腿,展示她大腿和腹部的光滑肌肤下面的结实肌肉。虽然作为一支舞,她跳得不那么成功,但是作为骑师夜总会的压轴节目,却是非常成功的,即使她的舞伴不那么出色。

她的舞伴是一个黝黑的男人,心事重重,紧绷的嘴唇看着令人讨厌,一张蜡黄色的脸滑溜溜的。他用劲时总是用舌头顶着一边的面颊。他移动的步子非常难看,非常笨拙;当他抓住她的身体准备托举时,他的手指不安地变换着位置,就好像他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何处似的。他不断地调整自己,让自己稳住。

但观众们并没有在看他。当他们的表演结束时,观众们大声喊着“再来一个”。于是他们又表演了一次。乐队又演奏了一支“科尔登舞曲”。乔塞特小姐鞠了一躬,谢尔盖向她献上了一束花。她返场了好几次,不断地鞠躬,向观众抛去飞吻。

“她很迷人,不是吗?”灯光亮起时,科佩金用英语对格雷厄姆说,“我向你保证过,这个地方绝对好玩。”

“她很迷人。可惜,那个老而无用的家伙太败兴了。”

“何塞?他的表演还是不错的。你想请她到我们的桌上来喝一杯吗?”

“很想。但会很贵吧?”

“不贵的!她不收佣金。”

“她会来吗?”

“当然会。老板介绍我认识了她。我很了解她。我想你会喜欢她的。这个阿拉伯人有点笨。当然乔塞特也很笨,但她很有魅力。要是我年轻时没有学到太多东西的话,我自己也会喜欢上她。”

他穿过舞池到那边去了,玛丽亚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是个好人,你的那个朋友。”

这是一个陈述,一个问题,还是一个无力的话头?格雷厄姆不能确定。他只是点点头:“好人。”

她微微一笑:“他与老板很熟。如果你走的时候想带上我,他会让谢尔盖放我走的,你不用等到这里关门。”

他无比遗憾地笑了笑:“玛丽亚,我得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上要赶火车。”

她又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特别喜欢瑞典人。先生,我可以再来杯白兰地吗?”

“当然可以。”他又给她斟满了一杯。

她一口喝了半杯:“你喜欢乔塞特小姐吗?”

“她舞跳得很好。”

“她很同情别人。因为她成功了。一个人功成名就了,一般都会有同情心的。何塞,没人喜欢。他是西班牙人,从摩洛哥来,嫉妒心很重。西班牙人都这样。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受得了他。”

“我听你说过他们是巴黎人。”

“他们在巴黎跳过舞。她来自匈牙利。她会说好几种语言——德语、西班牙语、英语——但不会说瑞典语,我想。她有很多情人,她的情人都很有钱。”她停顿了一下,“你是做生意的吗,先生?”

“不是,我是工程师。”玛丽亚看上去傻,其实并不傻,而且她确切知道科佩金这会儿为什么走开——想到这,格雷厄姆不禁觉得好笑。玛丽亚的话倒是提醒了他,给了他一个间接的但明白无误的提醒:乔塞特小姐的身价很高,同她交往必定是很难的,而且还得对付一个爱吃醋的西班牙人。

她又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茫然地望着吧台的方向。“我的朋友看起来很孤独。”她说。她回过头来,盯着格雷厄姆:“你能给我一百皮阿斯特 吗,先生?”

“为什么?”

“小费,先生。”她还是微微一笑,但这次笑得不像刚才那么友好了。

他给了她一张一百皮阿斯特的钞票。她把钞票折起来,放进包里,起身要走。“失陪了。我想和我的朋友说句话。如果你愿意,我等会再来。”她微微一笑。

他看到她的那件红缎子衣服一下消失在聚集在吧台周围的人群中间。就在这时,科佩金回来了。

“阿拉伯人去哪儿了?”

“她去找她的好朋友了。我给了她一百皮阿斯特。”

“一百皮阿斯特!五十就够多的了。五十就差不多。乔塞特请我们去她的化妆间喝一杯。

“她明天就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不愿到这里来。到这里她就得跟那么多人打招呼。她要收拾行李。”

“我们会不会让她讨厌?”

“我亲爱的朋友,她急着要见你呢。她跳舞的时候看见你了。我告诉她你是英国人,她听了很高兴。我们的酒就留在这里好了。”

乔塞特小姐的化妆间大约八英尺见方,用一块棕色的帘子与另一半间隔开——那边好像是老板的办公室。这里三面墙上都贴着蓝色条纹的粉色壁纸,都有些褪色了;壁纸好几处很油腻,那是有人把头靠在上面造成的。化妆间里有两把弯木椅,两张摇摇晃晃的化妆台,上面堆满了各种面油罐和脏兮兮的化妆毛巾。房间里还弥漫着陈年的香烟味、化妆粉味和家具装饰布的潮湿气味混杂在一起的那种怪味。

听到乔塞特的搭档何塞的一声咕哝“Entrez”(法语,意为:进来。),他们两个人便走进了化妆间。何塞从化妆台边站起身来。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油彩,一边往外走,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不知为何,科佩金对格雷厄姆眨了眨眼。乔塞特坐在弯木椅上,身子前倾,手里拿着一根湿棉签专心地擦着她的一条眉毛。她脱下戏服,穿上了一件玫瑰色的丝绒睡衣。她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散落下来,仿佛刚才她使劲摇晃过头发,还梳理过似的。这头发真是漂亮,格雷厄姆想。她开口说话了,她的英语说得很慢,很小心,擦几下眉毛,说几个词。

“很抱歉。这油彩真肮脏。真是……Merde!(法语,意为:烦死了。)”

她不耐烦地把棉签扔在地上,呼地一下站起身,转过脸来看着他们。

在一盏没有遮光罩的灯放出的强光底下,她看上去比在舞池里时要娇小,脸色有点憔悴。格雷厄姆想到他的妻子斯蒂芬妮曾经相当丰满的胸脯和美丽的容貌,心想,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十年之后可能也会花落无色。他现在有一个习惯,总喜欢拿别的女人与妻子作比较,以此来掩饰别的女人仍让他动心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方法通常是有效的。但乔塞特这个女人不同寻常。十年之后她会是什么样子,完全无关紧要。此刻,她是一个多么有吸引力、多么冷静的女人,她那挂着微笑的嘴是多么的柔软,那双微微突出的眼睛是多么的蓝,而整个房间好像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息,但又让人血脉偾张。

“我亲爱的乔塞特,”科佩金说,“这位是格雷厄姆先生。”

“我很喜欢你跳的舞,小姐。”格雷厄姆说。

“我知道,科佩金对我说了。”她耸耸肩,“本来还可以跳得更好些。不过你说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谁说英国人没有礼貌?真是无稽之谈。”她朝四周挥了挥手,“我不想让你坐在这肮脏的地方,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科佩金可以坐在何塞的椅子上。如果你把何塞化妆台上的东西推过去一点,那一个桌角就归你了。很抱歉,我们不能舒舒服服地一起坐在外面,因为外面男人太多,你不去与他们说话,不去喝点他们的香槟,他们就会故作矫情地埋怨个没完。这里的香槟也很脏。我不想带着头痛病离开伊斯坦布尔。你要在这里待多久,格雷厄姆先生?”

“我明天就要走。”他觉得她很有趣。她的故作姿态令人发笑。不出一分钟,她就变成了一个正在招待有钱客人的大牌演员,成了一个见多识广、态度友好的女人,成了一个幻想破灭的舞蹈天才。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份矫情都是精心设计的。就像她还在舞池里跳舞似的。

现在,她又成了一个很识时务的专家。“太可怕了,这样的旅行。你要回到战争中去。我很抱歉。这些肮脏的纳粹。真遗憾,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不是战争,就是地震。总归是死。这对生意太不利。我对死亡不感兴趣。科佩金感兴趣,我想。也许是因为他是个俄国人。”

“我不关心死亡。”科佩金说,“我只关心服务员会不会把我点的酒端来。你想抽烟吗?”

“好的,来一支吧。这儿的侍者也很脏。伦敦肯定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格雷厄姆先生。”

“伦敦的侍者也很差劲。我觉得侍者大多都很差劲。我还以为你去过伦敦呢。你的英语……”

他这话显然有点不妥,不过她一笑了之。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宽容大度,他并不清楚。这差不多等于问侯爵夫人谁为她付了账单。“我是从一个美国人那里学的英语,在意大利学的。我非常喜欢美国人。他们做起生意来很精明,但同时又很慷慨,很真诚。我认为真诚是最要紧的。你与那个小玛丽亚跳舞跳得开心吗,格雷厄姆先生?”

“她跳得很好。她似乎很崇拜你。她说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你当然很成功。”

“巨大的成功?!在这里吗?”这个幻想破灭的天才扬起了眉毛,“我想你不至于给了她太多的小费,格雷厄姆先生。”

“他给了她双份。”科佩金说,“啊,酒来了!”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说到了格雷厄姆不认识的人,也说到了战争。他看出,她表面上故作傻样,实际上应对迅速,十分精明,不知道那个在意大利的美国人是否曾后悔过自己太过“真诚”。过了一会儿,科佩金举起了酒杯。

“我要举杯,”他故作傲慢地说,“举杯祝你们两个人旅途愉快。”他没有喝,突然又放下了杯子。“不,这太荒谬了。”他说,似乎有些不快,“其实我无心为你们祝酒。我不禁在想,你们俩各走各的,多遗憾啊。你们俩都去巴黎。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所以你们有,”他拍拍自己的肚皮,“不少共同之处。”

格雷厄姆微微一笑,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吃惊的神色。她当然美丽动人,与她这样面对面坐着,固然令他愉快,可是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他与她的关系还可以深入一下。他的头脑有点混乱。他发现,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她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尽可能保持最镇定的表情。“我本来也想说同样的话。我想你的这句话应该让我来说才好,科佩金。这位小姐说不定会怀疑我这个英国人不够真诚。”他冲她笑了笑,“我坐明天上午十一点的火车走。”

“是头等车厢吗,格雷厄姆先生?”

“是的。”

她掐灭了香烟。“看来,我们不能一起走,有两个明显的原因。我不坐那班火车走,再说,我坐的是二等……或许这样更好。否则,何塞要一路与你打牌的,你的钱就会输得光光的。”

毫无疑问,她希望他们一喝完酒就走人。格雷厄姆不知怎的,有点失望。他很想继续待下去。另外,他觉得自己的举止非常笨拙。

“也许吧,”他说,“我们在巴黎见吧。”

“也许。”她站起来,温和地对他笑了笑,“到了巴黎,我准备住特立尼达附近的比利时旅馆,如果那旅馆还开着的话。希望能再见到你。科佩金告诉我了,你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工程师。”

“科佩金说大话了——他就是这么个人,刚才他说我们不应该来打扰你和你的搭档收拾东西,也说了大话。我祝你旅途愉快。”

“很高兴能见到你。你能带格雷厄姆先生来见我,你真是太好了,科佩金。”

“是他想来见你。”科佩金说,“再见,亲爱的乔塞特,一路顺风。我们很想再待一会儿,不过太晚了,我还想让格雷厄姆先生睡一会儿。如果我不管他,他会一直待在这里说啊说,说到误了火车为止。”

她大笑起来。“你人真好,科佩金。下次我来伊斯坦布尔,一定第一个通知你。Au’voir,(法语,意为:再见。)格雷厄姆先生,bon voyage.(法语,意为:一路顺利。)”她主动伸出手来。

“特立尼达附近的比利时旅馆。”他说,“我会记住这个旅馆的。”他说的差不多句句都是实话。从东站到圣拉扎尔站坐出租车大约需要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他或许会想起这个旅馆的。

她轻轻按了按他的手指。“我相信你会的。”她说,“Au’voir,科佩金。你认识路的吧?”

在等账单的时候,科佩金对格雷厄姆说:“我对你有点失望,我亲爱的朋友。你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你只要说句话,她就是你的了。你只要问问她坐的火车几点开就行了。”

“我很清楚,我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好。说实在的,她让我很尴尬。我不懂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你说这话,就像一个被她弄得手足无措的男人。你腼腆起来很迷人啊。”

“天哪!不管怎样,我说了要在巴黎见她。”

“我亲爱的朋友,她很清楚,到了巴黎,你根本不会去看她。真可惜。我知道她是很挑剔的。你很幸运,却情愿不去管她挑剔不挑剔。”

“天哪,老兄,你好像忘了我是有妇之夫!”

科佩金举起双手。“英国人之见!毫无道理可言;你只能呆呆地傻站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账单来了。”

他们出去的时候,经过玛丽亚身边,她和她最好的朋友正坐在吧台边。她的朋友是个土耳其姑娘,愁眉苦脸的样子。玛丽亚对他们微微一笑。格雷厄姆发现,那个穿着皱巴巴的棕色西装的男人早已不见了。

街上很冷。寒风呜呜地吹着挂在墙上的电话线。凌晨三点,这座苏里曼大帝之城,静得就像最后一班火车开走了的火车站。

“天就要下雪。”科佩金说,“你住的旅馆离这里很近。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走着去。”他们往前走去。他接着说:“你要走了,我想你不会看到这场雪。去年在萨洛尼卡附近,一列森普龙东方快车被大雪耽搁了三天。”

“我要带上一瓶白兰地。”

科佩金哼了一声:“我不是很羡慕你的这次旅行。也许是我老了吧。再说,在这个时候旅行……”

“噢,我擅长旅行。一路上我不会那么容易感到无聊的。”

“我不是说无聊。战争期间,会发生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我想会的。”

科佩金把大衣领子扣好:“我只给你举一个例子吧……

“上次战争期间,我的一位奥地利朋友从苏黎世回到柏林,他一直在苏黎世做生意。他与一个人一起坐火车,那人自称是来自卢加诺的瑞士人。他们一路上谈了很多事情。瑞士人向我的朋友谈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生意和他的家乡。他看起来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人。火车刚过边境,在一个小站停下来,上来了几个士兵和警察。他们逮捕了这个瑞士人。我的朋友也不得不下了火车,因为他和瑞士人在一起。我的朋友并不惊慌。他的文件很齐全。他是一个很好的奥地利人。但是来自卢加诺的那个人吓坏了。他脸色苍白,哭得像个孩子。后来有人告诉我的朋友,那个人不是瑞士人,而是意大利间谍,很快就要被枪毙。我的朋友很沮丧。你想想,一个男人谈论的是不是他所爱的人和事,这总能分辨出来的。毫无疑问,这个男人谈到的他妻子和孩子的事都是真的,只有一件事不是真的——他妻子和孩子在意大利,不在瑞士。战争,”他严肃地补充道,“总是令人不快的。”

“确实如此。”他们走到阿德勒宫酒店的外面停下了脚步,“你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科佩金摇摇头:“你这个建议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必须睡一会儿。这么晚才让你回来,我很愧疚,不过这个晚上我们在一起过得很愉快。”

“我也很愉快。非常感谢你。”

“别客气。不用现在告别。明天早上我送你去车站。十点前该准备好了吧?”

“没问题。”

“那么晚安,我亲爱的朋友。”

格雷厄姆走进旅店,在大厅的门房办公桌前停下来,取了房间钥匙,告诉值夜门房明天早上八点叫醒他。晚上的电梯不供电,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二楼的房间。

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他把钥匙插进锁里,转动钥匙,推开房门,用右手在墙壁上摸索着电灯开关。

突然,黑暗中出现一缕火焰,一声爆炸声震耳欲聋。旁边墙上的一块灰泥掉下来,刺痛了他的面颊。他还没来得及走开,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又亮了一次火焰,又响起一个很大的声音,他觉得好像有一根白热的金属条突然按压在他的手背上。他疼得大叫一声,身子向前跌倒,躲过了从走廊射向漆黑房间的那道亮光。又有一颗子弹打到墙上,在他身后,灰泥掉了一地。

这时房间里一片寂静。他半蹲半靠在床侧的墙边,两只耳朵被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窗户大开着,有个人影在窗边移动。他的手好像发麻了,但还能感觉到鲜血开始在他的手指间流淌。

他一动不动,头上的脉搏砰砰地跳得很厉害。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味。这时,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他看到有个人——看不清是谁——跳窗跑了。

他知道,床边应该还有一个电灯开关。他用左手摸着墙,寻找那个开关。他的手碰到了电话。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抓起了电话。他听到守夜的门房咔嗒一声接通了总机台。

“三十六号房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对着话筒在大喊,“出事了。我需要帮助。”

他放下电话机,跌跌撞撞地冲向浴室,打开浴室的灯。他右手手背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血汩汩直流。一阵恶心感从他的胃部出发,直冲他的头部。他听见很多房间的门哗啦一下打开了,走廊里人声嘈杂,大家在兴奋地谈论着。有人在猛敲他的门。 /WYyJlum05UW+cNiASRxE7NtCzJ5y6qZLpmGoj2r0ypVrRLQggsoSprUUzDFRX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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