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哲学是虚的,本身不代表什么,但它可以变成我们需要的所有东西。中国道学强调的是要把虚和实兼顾并重,不能偏颇,然后合理地应用。用管理哲学来善用管理科学,叫作虚以控实。
管理思想实际上都包含两个层次:一是形上基础,一是形下理论。前者系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形态,称为管理哲学。后者为具体而明确的管理制度和方法,叫作管理科学。具体而明确的管理科学,无法不受看不见、摸不着的管理哲学的支配和控制。
管理哲学是无形的,又是很具体的。要一个人把人生理念、价值观、是非标准等说得很清楚,几乎不太可能,但你感觉得出来。所以中国人不太相信别人的话,只相信自己的感觉;西方人比较相信看得见的事实。
管理哲学形成了管理者的决策态度,管理科学则形成了管理者的管理态度。管理态度是决策态度影响的结果。管理科学是有形的,是具体而明确的,受管理哲学的支配和控制。管理者表现的管理态度,往往受制于个人的意识形态,以至同样一套管理制度和方法,由于管理者理念不同,产生了不一样的运作与效果。
一套制度在这个工厂很有效,到了另一个工厂就变样。一位老总经营这家企业很有成效,把他调到另一家企业去,可能就不行了。制度没有变,产品没有变,组织没有变,人员没有变,只要换了老总,这家公司很快就不一样了。老总本身并没有做什么,机器不是他操作的,原料不是他采购的,产品也不是他包装的,但是他有很大的影响力。因此,有什么样的管理哲学,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管理效果。
事实上,企业经营者凭着他的管理意志,决定了一套处理周遭事务的方法,创造出企业文化。有位美国管理学家说:“管理要跟文化结合。”换种说法就是,管理科学必须和管理哲学相结合,才能有效。
仅有管理哲学还不够,因为哲学和科学也是各有一偏的。虽然哲学的范畴比较广,但是还没有系统大,哲学也常分为很多派系,所以我们把管理哲学称为管理之道。
管理界一切现象所由以存在、所由以生灭、所由以运行的,都称为管理之道。它具有两大使命:一是厘清观念,研究“管理究竟是什么”,促使管理者用全局的眼光来看管理;一是指导行为,研究“管理应该是什么”,从指导的立场来检讨管理,明辨我们应该怎样管理。换句话说,管理哲学必先追究管理的意义,再评估其价值。
管理之道是虚空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现代人称为经营理念。其实,经营理念是日本人创造出来的概念,严格来讲应该叫管理哲学。所以管理哲学、经营理念、管理之道是同样的东西,都是很虚的。它存在于管理者的脑海里,必须通过管理科学的运作,才有具体事实。只有科学没有哲学的人,是“瞎子”,会动但不会看路;相反,只有哲学而没有科学的人,是“跛子”,行动十分不便。我们要做一个整全的人,一定要行之有道。
管理哲学通过选择、运用和批判管理科学以显现功能。对于各种各样的管理制度和工具,你选择哪一种,完全由你的管理哲学支配和决定。例如,公司可以规定员工上班都要打卡,而且处分很严格,也可以规定打卡不必那么认真,办好事情就可以了。业务员将事情做得让客户满意,就算晚一点打卡,或不打卡都可以。你不能说这样做就不对,只要对公司适合就可以。
我们运用管理科学的时候,要批判,批判之后再选择,才能调整。我们用得越好,就越有信心,用得不好时就开始怀疑了。很多中国企业的老板总有疑问:为什么西方的管理方式到中国就变样了?西方人运用就很有效,我们运用时就没有效了,因为中国整体的文化和西方是有很大出入的。
管理之道没有形体,却不是“空无所有”,它是“空无多有”。老子提出了“有”与“无”两个观念来说明“道”的两面性。《道德经》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所说的“无”,是一种幽隐而未成形的潜在能力。管理者凭着“不见其形”的潜在能力来下决心,做成“有”的决策。然后依据既定决策来选择和运用管理科学的工具和方法。“无”和“有”既非对立,也不矛盾,它们是一贯的、连续的,表示管理者由理念向下落实而产生决策的活动过程。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有管理措施都产生于管理者的决策(有),而决策则来自管理者心中的理念(无)。
“虚”就是不要把心灵黏着固定在任何特定的方向上,管理者具有开放的心灵,不存在任何偏见或成见,才会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心思黏着在某一特定方向上,执意要如此做,那就不“虚”了。管理者的头脑不够灵光,做起决策来是相当危险的。管理者的脑海里,不能存有乌七八糟的冲突、矛盾和纷杂,只剩下统一的目标和原则。保持方向的一致性,管理者才能情绪不浮动地“静”下来,冷静综合实际状况,做出比较正确的判断。虚一而静,发挥无限妙用。
管理者虚心到无限的宽广,便可以无拘无束地运用,这种境界道家称为“无限妙用”,哲学界称为形而上。形而上是“道”,形而下是“术”。管理哲学是“道”,管理科学是“术”。
既然管理要和科学、文化结合,就应注意文化特色。管理者以自己的一套管理哲学来妥善运用管理科学,结果都不相同。所以我不太相信一个管理者去学另外一家公司,把管理制度全盘搬过来,可以做得一样好。
管理者若想以虚控实,把管理科学应用得更有成效,要建立一套经营理念,从实践中获得无比信心,确立一套经营方式。
中国式管理该有其理论依据。孔子创立“述而不作”的谦和风度,并以身作则,一再自认无知,宣称:“我并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我只是喜好古代圣哲留下来的知识,而勉力学得来的。”由于他的启示,历代先贤不敢标榜自己的创见,委婉地将自己的智慧堆积在孔子、老子、庄子等具权威性的先师身上。正因为此,中华文化才能“持续中有变化,变化中有持续”,万变不离其宗,成为牢不可破的道统。近代中国人企图打破传统法则,盲目学习西方“一人一说”的作风,各自标新立异,任意独树一帜,徒然弄得“旧的打破了,新的建立不起来”的局面。
一片中国式管理的探索声,唤醒我们:必须从道统的洪流中,建构出自己的理论。
我们不妨用M理论来代表中国人的管理之道。为什么提出M理论?原因如下:
(一)M是“管理”(management)的首字母,表示管理的思想体系。
有人认为不可能有统一的管理之道,就西方情况而言,确属事实。西方向来一人一说,A专家说是的时候,必定有B专家说非,这也是他们鼓励争辩的原因,都是一偏之见,辩论起来,才会产生互补作用。中国人最重视本源,一切新的都要从旧的中变出来。中国先哲所说的道理,大都历久弥新,有其颠扑不破的特质。中国人的管理之道,显然是存在的。
(二)M是“中庸”(mean)的首字母,表示中国式管理,以中庸之道为合理的标准。
中庸之道的管理,即中道管理。日本人竹添光鸿把“中庸”解释为“恰到好处”,朱子认为:“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即无一事之不合理。”依现代眼光来看,中庸就是合情、合理、合法,非但可以适应环境,而且足以开创新时代。中国式管理即为中道管理。
(三)M是“人力”(manpower)的首字母,表示管理应该以人为本。
中国人是以人为本,西方人是以事为中心。西方人是谈事情,不太管人;我们是以人为主,人去做事。我们常讲,事在人为,所有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重点始终在人。
(四)M是“心”(mind)的首字母,表示管理必须重视儒家心学的发扬。
管理就是心的互动。能不能团结一致,就看我的心能不能交给你,你的心能不能交给我。西方管理重视手和脑,我们只重视心。做事情时,西方是注意努力不努力,我们是强调有没有用心。
关心就是把他的“心”关起来了,他就跑不掉了。不将心比心,很难抓住员工的心。领导就是抓心的。人在那里,心不在那里,根本不在乎工作,制度管得了他的身体也管不了他的心。
(五)M是money(财务)、method(方法)、material(材料)、market(市场)、morale(士气)、management information(管理信息)、management philosophy(管理哲学)、management environment(管理环境)等词语的首字母,可以把整个管理都包括进来。
(六)M是管理资源(management resources)的首字母。
中国式管理重视人,也重视中庸之道。尤其从M的字形看来,更是四平八稳,左右均衡,十分切合“中”的特性。
大学之道是古今中外最有价值的管理哲学。
我国先哲从实践中体认管理之道,并且正名为“大学”。“大学”的最终目的为治国平天下,所以大学之道,实际上就是管理之道,即管理的最高原理。从管理的取向来看,大学之道是管理哲学的智识中独有的宝贝,是应该要保存,更应该发扬光大的。
《大学》开宗明义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就是“明其明德”的意思。“明”即明白,“明德”指能够明白道理的一种天赋本能。禽兽、草木没有这种明德,只有人类才有此明德,你对他讲道理,经过一段时间,他总会认同。第一个“明”字为动词,可解释为“表明”“表彰”,或“发扬光大”,即把人本来的明德“刮垢磨光”,便是“修身”或“修己”。
(一)管理以修己为起点,以安人为目标。管理的意义,便是修己安人的历程。
《大学》所论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是从内发扬到外,教人由“内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的管理哲学。管理者以修身为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即其内在的德智修养,就是“明明德”的功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管理者外发的事业完成,便是“亲民”的发扬。管理者必先修己,才能正己正人。所以管理之道以修己为第一纲领。
“亲民”是用相亲相爱的方式来正人,就是孔子主张的安人。安人是管理的最高理想。管理者可以逞权威、施压力来管人,但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亦越强,不能使追随者心悦诚服,表面或许顺从,内心殊为不乐,因而可能会暂时忍耐,应付了事。管理者如能用敬重、信任来理人,就比较容易收到“敬人者人恒敬之”的效果。追随者深感知遇,当然会加倍努力。管理者以“仁”安人,“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管理者好像北极星,静居在那儿,满天的星斗都环绕着它运行。追随者慕名而来,自然人才济济而又人尽其才了。
(二)掌握根本,分清楚本末、轻重、先后、缓急,管理才能有效。
管理哲学是根本。掌握了根本,就可以分清楚本末、轻重、先后、缓急。任何事情都是有轻就有重,有先就有后,有缓就有急,而最根本的就是本。中国人都是抓住根本再讲。因此我们有时候不太注重细枝末节,保持无所谓的态度。
(三)从格物致知着手,以诚意来正心,用理智指导感情,使心意的活动正当而光明。
格物致知就是科学。科学只是起点,不是全部,因此要以诚意来正心。我们慢慢会感觉到,有诚意,别人就对你讲真话;没有诚意,别人是不会对你讲真话的。你心意正,员工就会交心给你;你心不正,干部首先就跑掉了。
《中庸》说:“仁者人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而成为万物之灵,是因为人能知仁、义。人类要进步,必须造就高尚的人格。要造就高尚的人格,就要减少兽性,增多其人性,使人性中的动物本能服从理智指导,符合道德要求。
我们要用理智来掌控感情。《大学》认为人应该有感情,但是感情变成人的包袱就糟糕了。一个人感情用事,就失去了理智。所以孔子不主张控制,不主张节制,而主张让感情合理发泄,这是很人性化的。
(四)谋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贯大道,一切从自身做起,少怨天尤人。
管理者以修己为第一纲领,从自身内部修治做起,由格、致、诚、正,层层扩大,齐家、立业、治国,推到平天下,一步一步往外推。一个人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去管别人?因此要谈管理,应先把自己管好。
(五)德本才末,是选用人才的可靠标准。
先看品德修养的表现,再就合乎标准的人选,量才而用。西方人是能力本位,没有品德观念。在中国,有才的人,我们不一定敢用。大部分人喜欢品德好、也有才能的人,对品德不好、有才能的人,却怕得要命。
我问过太多企业家:“如果两个人都很有能力,你怎么选?”他说:“我选有品德的人。”我说:“如果两个人都没有品德呢?”他说:“选没有能力的人。”我就问:“为什么?”他说:“没有能力的人即使想害我,也害不了我。”这是很聪明的。
德本才末是我们选择人才的一个标准。那么,怎么知道谁的品德好?有句话很重要,“忠诚从孝中来”。中国人会看一个人和父母的关系处得好不好,来判断这个人的品德。一个人不孝顺父母就是忘本。忘本的人,栽培他也是没有用的。
管理的最高指导原则是管理哲学。管理哲学应该是不能改变的常数。管理者的理念,是决策的根本原则,不可以变来变去。
管理变来变去,会变得没有定准。“易”的意义,包含“不易”和“变易”,便是看出宇宙是变动的,但变动中有其常则。管理者秉持“常道”去“变易”,才能万变不离其宗,变得有道理。满脑子“什么都要变,什么都可以变”是错误的。
“道”属于智慧层次,无形无影,难以捉摸,甚至是空洞的,不像知识层次那样明确而具体。现代人受到“实证哲学”的影响,一切都要观察事实,要求实际、清楚而具体,逐渐远离“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境界。殊不知,管理原本就是依据近乎空洞的原则来做决定的。形式是虚的,质料是实的。
管理者想要把管理科学应用得更有成效,要依靠很虚的、隐隐约约存在的、永远不可能讲得很具体的经营理念,把经营理念当作管理的最高指导原则。管理者有了透彻的、协调的、系统的管理观,不致想到就做、爱变就变,甚至自相矛盾而不自知。
管理者把经营理念确立起来,但是不用具体化,因为非常具体就失去了弹性,无法应变了。最后会把自己捆绑得死死的。我们要有“常道”作为调整、变革的依据,但是不能把自己捆死,而要随机应变、因时制宜,就会越变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