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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残酷激烈的阶级斗争席卷乌克兰。拿起武器的人越来越多,每一场战斗又孕育出新的参加者。

小市民过惯的闲适日子,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

风雪漫天飞舞,炮声震撼着破旧的小屋。平民百姓蜷缩在地窖的墙根底下,或者躲进自家挖的避弹壕。

各式各样的彼得留拉匪帮——什么戈卢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这类大小头目的队伍,以及其他数不清的土匪——如同雪崩一般在全省逞凶肆虐。

昔日的军官、右翼和左翼的乌克兰社会革命党徒——任何一个冒险分子,只要纠集一伙亡命之徒,就都自封为首领,有时还打出彼得留拉的蓝黄旗,竭尽全力,抓住一切机会夺取政权。

这样一些乌七八糟的匪帮,加上富农的武装,加上由头目科诺瓦利茨指挥的攻城军的加里西亚团队,便构成了“总头目”彼得留拉的团和师。红色游击队不断地向这些社会革命党和富农组成的乌合之众发起猛烈进攻,于是,在成千上万只马蹄的踩踏下,在马车和炮车轮子的碾压下,大地不住地颤抖着。

在动乱的一九一九年四月,如同惊弓之鸟的小市民早晨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陋屋的窗子,忐忑不安地向起得更早的邻居探问:“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今天城里哪一派掌权?”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提一提裤子,战战兢兢,东张西望地回答:“不知道啊,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昨夜有一些队伍开到。咱们瞧着吧:如果抢劫犹太人,那准是彼得留拉的部下;如果口称‘同志们’,那只要一听说话就立即明白了。这不,我正在观察呢,想弄清楚该挂谁的肖像,免得弄错了,大难临头。您知道吧,我的邻居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没有弄清楚就挂出列宁的肖像,偏巧有三个人闯到他家,原来是彼得留拉队伍里的。他们一见列宁的肖像,就一把揪住屋主人!哎哟,抽了他二十鞭哪。他们骂着:‘狗崽子,瞧你的嘴脸就是个共产党,我们要扒掉你七层皮。’他竭力辩解,又哭又喊,全不顶用。”

小市民发现公路上走着一伙武装人员,就关上窗,躲藏起来。兵荒马乱的年月呵……

工人们却是满怀仇恨,望着彼得留拉暴徒的蓝黄旗。他们要抗击沙文主义的独立浊浪,还缺乏力量。只有当红军部队艰苦地击退“蓝黄兵”的围攻,途经这里,楔子般插入小城时,他们才活跃起来。有一两天,在市政管理局的屋顶上,令人感到亲切的旗子闪耀着鲜红的光芒,可是红军部队一走,黑暗便重又袭来。

现在,小城的主人是戈卢布上校,他是外第聂伯师的“荣耀和骄傲”。

他的队伍由两千名亡命之徒组成,昨天趾高气扬地开进了城区。上校老爷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面。尽管四月的太阳暖洋洋的,他却依旧披着高加索毡斗篷,里面是切尔克斯长袍,头戴扎波罗什哥萨克的红顶羔皮帽。他全副武装:又是短剑,又是镶银马刀。

戈卢布上校是美男子:白脸膛、黑眉毛,但由于酗酒,面皮透出一层微黄。他嘴边常叼着乌克兰烟袋。革命前,上校老爷在制糖厂的种植园里当一名农艺师,但那种生活单调乏味,跟当军队头目的显赫地位无法相比。于是,在全国泛滥的滚滚浊流中,这个农艺师冒了出来,摇身一变,成了戈卢布上校。

为了欢迎刚来的队伍,在小城唯一的剧场里举行了盛大的晚会。彼得留拉派的知识界“精英”都到场了:几名乌克兰教师,神父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美人儿”阿尼娅、小女儿季娜,一些小地主,波托茨基伯爵过去的几名管家,一群自称“自由哥萨克”的市侩和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余孽。

剧场里人头济济。女教师、神父的女儿、市侩的太太们都穿着色彩艳丽、绣着花的乌克兰民族服装,戴着五彩缤纷的项链和饰带。围着她们跳舞的是一大群马刺叮当作响的军官,他们的模样就像古画上的扎波罗什哥萨克。

军乐队奏着震耳的乐曲。舞台上忙忙碌碌,准备演出乌克兰戏剧《纳扎尔·斯托多利亚》。

但是没有电。此事报告了在指挥部里的上校老爷。他正打算亲自光临,给晚会锦上添花。听了副官——哥萨克少尉帕利亚内查、其实就是昔日的沙俄陆军少尉波良采夫的汇报后,他以漫不经心同时又是不容违拗的口吻说:“电灯必须亮。你豁出命去,也得找到电工,让电厂发电。”

“遵命,上校老爷。”

帕利亚内查并没有豁出命,就找到了电工。

一小时以后,两名彼得留拉匪兵把保尔押进了发电厂。用同样的办法,他们又抓来了电工和机务工。

帕利亚内查干脆地说:“要是七点钟灯还不亮,我把你们三个通通吊死!”他手指一根铁梁说。

这直截了当的命令果然奏效,到了指定的时间,灯就亮了。

上校老爷带着情妇出现的时候,晚会进入了高潮。这情妇,就是他的房东——酒店老板的女儿,一个胸部丰满、披着浅褐色头发的女郎。

富裕的酒店老板曾把这个女儿送进省城的中学念过书。

上校老爷在靠近舞台的贵宾席就座以后,示意可以开始了。于是,帷幕立即拉开。观众看到了匆匆跑向后台的导演的背影。

演出过程中,军官们带着各自的女伴,在酒吧里猛吃猛喝,享用神通广大的帕利亚内查搞来的各种上等私酒,还有强行征收到的美味佳肴。到剧终的时候,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了。

帕利亚内查跳上舞台,演戏似的把手一扬,用乌克兰话宣布:“尊敬的先生们,现在开始跳舞!”

满场掌声四起。大家走到院子里,让担任晚会警卫的彼得留拉士兵往外搬椅子,清理出舞场。

半小时后,剧场里又喧闹起来。

彼得留拉的军官们兴致勃勃,搂着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人疯狂地跳着戈巴克舞。他们重重地跺脚,震得旧剧场的墙壁都在颤动。

正在这时候,一支骑兵队伍从磨坊那边朝小城开来。

戈卢布部队在城边设有哨卡,配备着机枪。哨兵发现行进的骑兵,紧张起来,扑到机枪跟前,卡啦啦推上枪机。夜空里响起刺耳的喝问:“站住!来的是什么人?”

黑暗中冒出两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个走近哨卡,醉鬼似的,扯开瓮声瓮气的嗓门大吼:“我是头目帕夫柳克,带着自己的队伍。你们是戈卢布的人吧?”

“对。”一名军官迎上去答话。

“我把部队安顿到哪儿?”帕夫柳克问。

“我这就打电话问指挥部。”军官回答,立即钻进大路边的小屋。

过了一分钟,他从小屋里跑出来,下令说:“弟兄们,把大路上的机枪挪开,给帕夫柳克老爷让路。”

帕夫柳克勒住缰绳,停在灯火通明的剧场旁边。这时候,剧场外面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哟,这儿好快活。”他说,转身招呼停在身旁的二头目,“古克马奇,下马吧,咱们凑热闹,也乐一乐。这里娘儿们成堆,咱们挑两个中意的。喂,斯塔列日科,”他高声喊道,“你安排弟兄们住到各家去!咱们就留在这里。卫队随我来。”他笨重地翻身跳下马,坐骑因而也摇晃了一下。

在剧场入门处,戈卢布的两名武装士兵拦住了帕夫柳克。

“票?”

帕夫柳克鄙夷地瞧瞧他们,肩膀一拱,把一个士兵撞开。他身后十二个人也这样推推搡搡地往里拥。他们的马匹留在外面,拴在栅栏旁。

新来的这群人立刻引起大家的注意,帕夫柳克尤其显眼。他个子高大,身穿高级呢料军官上装和蓝色的近卫军裤子,头戴毛茸茸的高加索皮帽,毛瑟枪斜挎在肩头,衣袋里还露出一颗手榴弹。

“这个人是谁?”站在圈外的人们交头接耳地打听。这时候圈子里戈卢布的助手正在跳疯狂的密切里查舞。

他的舞伴是神父的大女儿。她跳得如醉如狂,裙子像扇子般展开,露出丝织的紧身衬裤,使得丘八们欣喜欲狂。

帕夫柳克用肩膀挤开人群,走到圈子中央。

他混浊的目光盯着神父女儿的大腿,舔舔干燥的嘴唇,又挤出圈子,径直朝乐队走去,在舞台脚灯前站住,挥一下马鞭。

“奏戈巴克舞曲,快一些!”

乐队指挥没有答理他。

当下,帕夫柳克一扬马鞭,猛地对准指挥的背上抽去。那人像挨了蜇似的跳起来。

音乐声戛然而止,全场顿时一片寂静。

“太放肆了!”酒店老板的女儿怒容满面。“你可别饶了这个人。”她神经质地抓住坐在身旁的戈卢布的胳膊。

戈卢布愀然作色,站起身来,一脚踢开面前的椅子,三大步就跨到帕夫柳克跟前,站在他面前。他立刻认出了帕夫柳克。戈卢布同这个争夺一县政权的对手有一笔账还没算清楚呢。

一个星期前,帕夫柳克用最卑劣的手段,暗中坑害过上校老爷。

当时,戈卢布的队伍正在同红军部队酣战,这支红军部队曾不止一次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帕夫柳克本应从背后袭击布尔什维克,可他趁机闯进一座小镇,击溃几个人数不多的红军哨卡,布置了自己的守卫队,便在镇上肆无忌惮地抢劫。当然,作为货真价实的彼得留拉匪帮,他们照例发疯似的蹂躏犹太居民。

与此同时,红军歼灭了戈卢布部队的右翼,随即撤走了。

而现在,这个厚颜无耻的骑兵大尉又闯到这里,竟敢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揍他的乐队指挥。不,他决不能听之任之。戈卢布明白,此刻如果不制止这个狂妄自大的小头目,那么他在部队中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他们大眼瞪小眼,默默地对峙了几秒钟。

戈卢布一只手紧握着马刀柄,另一只手去摸衣袋里的手枪。他厉声喝问:“混账东西,你竟敢打我的人?”

帕夫柳克的一只手也慢慢地靠近毛瑟枪的皮套子。

“冷静点,戈卢布大人,冷静点,否则会栽跟头。不要触到别人的痛处,我也会发大火的。”

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把他们抓起来,拖出剧院,每人二十五鞭!”戈卢布咆哮道。

他手下的军官如同一群猎狗,朝帕夫柳克那伙人猛扑过去。

乓!有人放了一枪,犹如灯泡摔到地上。于是,整个剧场里大打出手,鬼哭狼嚎,仿佛两群野狗在撕咬。在混乱中,双方用马刀乱砍,有揪头发的,也有掐脖子的。女人们吓得要命,像猪崽似的尖叫着,从斗殴者的身旁逃走。

几分钟以后,帕夫柳克这伙人被解除了武装。他们一路挨着拳脚,被拖到院子里,扔到大街上。

帕夫柳克在厮打中帽子也丢了,脸上也挂花了,武器也被夺走了。他火冒八丈,带着部下,跳上马背,一路疾驰而去。

晚会被搅了。这样大打一场以后,谁也没有心思再寻欢作乐。女人们断然拒绝跳舞,要求送她们回家。但是,戈卢布偏不答应。

“谁也不准离开剧场,派哨兵守住门!”他下令。

帕利亚内查赶紧执行命令。

不满的声浪四起,戈卢布却固执地说:“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咱们要跳到天亮。我本人带头跳第一圈华尔兹舞。”

乐曲重新奏响,但是大家欢乐不起来了。

上校和神父的女儿还没有跳完第一圈,哨兵就闯进门来大嚷:“剧场被帕夫柳克的人包围了!”

舞台旁临街的窗户被乒乒乓乓地打得粉碎。机枪仿佛一张猪嘴,伸进了残破的窗框。它蠢笨地转动着,搜索着奔逃的人群。人们像躲避恶鬼似的躲避它,全都朝剧场中央拥去。

帕利亚内查瞄准天棚上的一千瓦的大灯泡开了一枪。砰!灯泡像炸弹似的爆炸了,碎玻璃像雨点似的落在大家身上。

顿时一团漆黑。大街上传来吼叫声:“通通滚出来!”接着是凶狠的咒骂。

女人们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叫;戈卢布满场奔跑,厉声下令,竭力要把惊慌失措的军官们集合起来;院子里又是枪声,又是喊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一片极度混乱的嘈杂。谁也没有发觉,帕利亚内查像泥鳅似的溜出后门,来到空荡荡的邻街上,撒腿朝戈卢布的指挥部飞奔而去。

半小时后,城里打响了一场真正的战斗。连续不断的步枪手枪射击声,密集的机枪声,震破了黑夜的寂静。小市民们吓得晕头转向,从热被窝里跳起来,紧贴着窗户张望。 [2]

城内的枪声停息了,只有城边的机枪像狂犬似的断断续续地吠叫。

战斗渐渐停止了。天渐渐亮了。

将要虐犹的消息在小城里悄悄流传。消息也传进了犹太人搭建在肮脏的河岸上的低矮简陋、窗户歪斜的小屋。穷苦的犹太人就在这些火柴盒般的陋室里栖身,拥挤的程度简直难以想象。

谢廖扎·布鲁扎克已经在印刷厂干了一年多。厂里的排字工和其他一些工人是犹太人,谢廖扎跟他们相处得亲密无间。他们像亲兄弟似的团结一致,共同对付那个脑满肠肥、盛气凌人的老板布卢姆施泰因。在印刷厂里,老板和工人之间的斗争接连不断。布卢姆施泰因想方设法多榨取利润,少支付工钱。在这种情况下,印刷工人不止一次闹罢工,厂门一关就是两三个星期。全厂十四名工人,谢廖扎最年轻。他摇印刷机的轮子,一干便是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扎发觉工友们神色焦虑。最近几个月局势动荡,印刷厂订货脱节,常在印些“大头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门德尔把谢廖扎叫到一个角落,目光忧郁地凝视着他,说:“小城里要发生虐犹事件,你可知道?”

谢廖扎惊异地瞧瞧他。

“不,不知道。”

门德尔伸出枯黄的手,搁在谢廖扎的肩上,用父辈的口吻信赖地说:“暴行会发生的,不可避免。犹太人将遭到屠杀。我问问你,在这场灾难中,你可愿意帮助自己的伙伴?”

“只要帮得上,我当然愿意。门德尔,你说吧。”

排字工们都仔细倾听着他俩的谈话。

“谢廖扎,你是个棒小伙子,我们对你信得过。毕竟你爸爸也是工人。你赶紧跑回家去,问问你爸爸,是不是同意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们家去。至于谁去你们家,到时候咱们再商量。你再问问家里人,还有谁家可以藏人。这帮匪徒暂时不会骚扰俄罗斯人。谢廖扎,快去吧,时间紧迫了。”

“好的,门德尔,你放心。我立刻去找保夫卡和克利姆卡,他们家肯定会同意藏人。”

“等一下,”门德尔不放心,拦住要走的谢廖扎,“保夫卡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你对他们很了解吗?”

谢廖扎把握十足地点点头。

“嗨,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保夫卡·柯察金的哥哥是钳工。”

“哦,阿尔乔姆·柯察金,”门德尔放心了,“我认识,跟他在一个屋子里住过。这个人靠得住。去吧,谢廖扎,快些带个准信回来。”

谢廖扎跑到大街上。

帕夫柳克和戈卢布的队伍发生战斗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行动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吃了败仗,被撵出本城。一场夜战使他损失了二十多人,逃离该城后占领了邻近的一座小镇。戈卢布也损失了这么多人。

死者被匆忙地运到墓地,当天就草草掩埋,因为这种事情没什么可炫耀的。两个头目像两条野狗似的互咬一通,再大办丧事也没什么体面。帕利亚内查原想把葬礼搞得热热闹闹的,同时宣布帕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场夜间冲突,在戈卢布的部队里引发了不满情绪,尤其是警卫连,因为这个连损失最大。为了消除这种不满和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布让大家“消遣一下”——这是他对虐犹暴行的戏称。他凿凿有据地告诉戈卢布,非如此不足以平息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愿意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破坏城里的平静,但帕利亚内查说得那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是的,上校老爷加入了社会革命党,部下采取这种行动,会使他有点尴尬。对手又会制造反对他的舆论,说戈卢布上校是虐犹狂,而且肯定还会到“总头目”面前去说他的坏话。好在目前戈卢布并不怎么依赖“总头目”,他的队伍是自筹粮草的。何况,“总头目”本人心里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人物。他自己也曾多次要求他们缴纳所谓征收到的钱财。至于说戈卢布是个虐犹狂,那么他原本在这方面就颇有名气,再干上一次,也不过如此。

一大清早,劫掠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破晓前灰蒙蒙的薄雾中。犹太居民区的街道空荡荡的。这些街道如同湿漉漉的麻布条,把凌乱搭建的棚屋陋房杂乱无章地缠连在一起,显得毫无生气。小窗户都挂着帘子,上了护窗板,不透光亮。

从外面看,似乎屋子里的人正做着黎明前的好梦,其实他们都不在睡觉。全家老小,穿好衣服,挤在一间小屋里,准备应付迫在眉睫的灾祸。只有什么也不懂的婴孩,无忧无虑地在妈妈的臂弯里安睡着。

这天早晨,戈卢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久久没能叫醒副官帕利亚内查。萨洛梅加黑乎乎的,长着一张茨冈人的脸,面颊上有一条暗紫色的刀疤。

副官睡得死死的。他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有个龇牙咧嘴的驼背恶鬼,一直用爪子搔他的喉咙,他一整夜都没能挣脱。最后,他终于抬起疼痛欲裂的脑袋,这才知道萨洛梅加在叫他。

“起来呀,瘟神。”萨洛梅加摇着他的肩膀,“已经晚了,该动手了。你该再多喝点呀。”

帕利亚内查完全清醒了,坐起身来,由于胃部灼热疼痛而嘴歪眼斜,他吐了一口苦水。

“动什么手?”他两眼茫然地瞪着萨洛梅加。

“什么动什么手?宰犹太人。你不知道?”

帕利亚内查记起来:哎哟,是呀,他全给忘了,昨天上校老爷带着未婚妻和一伙酒鬼,钻到田庄里,大家喝得烂醉如泥。

在虐杀犹太人的时候,戈卢布离城回避是上策。事后他可以推脱,说那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他帕利亚内查呢,尽可随心所欲,从容地大干。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消遣活动”可是大行家!

他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脑子重新管用了。他在指挥部里跑来跑去,下达各种命令。

警卫连已经上马待发。奸猾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麻烦,命令设置岗哨,切断工人居住点和车站通向城区的路。

列辛斯基家的宅院里架起了机枪,监视着大路。

如果工人来干涉,就会遭到弹雨的迎击。

一切准备完毕,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跃上马背。

已经出发了,帕利亚内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等一等,刚才忘了。带上两辆大车,咱们设法给戈卢布搞点礼物。哈——哈——哈……按老规矩,搞到第一批东西孝敬长官,第一个娘儿们呢,嗨——嗨——嗨,归我这个副官。傻瓜,懂不懂?”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萨洛梅加说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了翻淡黄的眼珠。

“钱财和娘儿们有的是,大家都会满足的。”

队伍沿着公路进发。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头,后面是乱哄哄的警卫连。

晨雾消散了。帕利亚内查在一幢两层楼房旁边勒住了缰绳。生锈的招牌上写的是:福克斯日用百货店。

他那匹灰色的细腿母马烦躁地用蹄子跺着石头。

“好吧,上帝保佑,咱们就从这儿开始。”帕利亚内查说着,跳到了地上。

“哎,弟兄们,下马!”他转身对围在四周的警卫连士兵们说。“好戏开场了。”他说得更明确,“弟兄们,先别敲碎谁的脑壳,有的是时间嘛,至于搞娘儿们,你们也别着急,除非欲火难熬,还是等到晚上吧。”

有个卫兵龇着大门牙抬杠:“少尉老爷,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两相情愿呢?”

周围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大为赞赏地看看说话的人。

“哦,当然,只要两相情愿,那就干吧。这样的事儿,谁也无权禁止。”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闭着的店门前,使劲地踢了一脚,可牢固的橡木门纹丝不动。

真不该从这里开始。副官手握军刀拐过墙角,朝福克斯住宅的门口走去。萨洛梅加跟在他后面。

屋子里的人早就听见了路上的马蹄声。当马蹄声在商店旁边停息下来,墙外响起人声的时候,他们胆战心惊,全身都发僵了。屋子里共有三个人。

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们逃离小城,留下女仆丽娃看守房产。这是个文静而胆小的十九岁女孩。福克斯怕她独自待在空落落的住宅里害怕,就让她把父母亲接来,三个人住在一起,直到主人回来。

狡猾的商人见丽娃有些不愿意,就安慰她,说虐犹行动多半不会发生,何况穷人有什么东西怕他们抢呢?主人他一回来,就会送钱给她买连衣裙。

这一家三口绝望中存着一线希望,侧耳倾听着:或许这些人马只是路过这里;也许他们听错了,那伙人并非停留在他们的门口,也许,这不过是幻觉而已。然而,似乎故意要粉碎他们的希望似的,外面响起了低沉的砸门声。

白发苍苍的老汉佩萨赫,孩子般地瞪着惊恐的蓝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旁,喃喃地祈祷着。他怀着一个虔诚教徒的全部热情,向无所不能的耶和华祈祷,求耶和华让他们全家躲过灾难。他念念有词,因而站在身边的老太婆没有立刻听出正在逼近的脚步声。

丽娃跑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躲到橡木大餐橱后边。

一声猛烈而粗暴的砸门声吓得两位老人浑身发抖。

“开门!”砸得更凶狠了,还有暴徒的咒骂声。

可老人已经瘫软得没有力气抬手摘掉门钩。

外面,枪托连连猛击。上着闩的门震跳着,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当即挤满了武装的匪兵,他们搜索着每个角落。通往店铺的门,也被枪托砸开。匪兵们拥进去,拔掉了大门的门闩。

洗劫开始了。

两辆大车已经堆满了布料、鞋子和其他物品,萨洛梅加便押着车,送往戈卢布的住处。等他回到这里刚进屋,就听到凄厉的叫声。

帕利亚内查让手下的士兵去抢劫店铺,自己走进了里屋。他那猞猁一般绿莹莹的眼睛把三个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对两个老人喝道:“滚出去!”

但年老的父母,谁也不动弹。

帕利亚内查逼近一步,慢慢地从刀鞘里抽出军刀。

“妈妈!”女儿令人心碎地大叫一声。

萨洛梅加听见的,就是这一声惨叫。

帕利亚内查一转身,冲着闻声赶来的同伙简捷地吩咐:“把他们拖出去。”他指指两个老人。当老两口被推出门之后,他对走到跟前的萨洛梅加说:“你在门外站一会,我跟这个小姑娘说说话。”

佩萨赫老汉听到里屋传出喊叫声,便冲向门内。老人当胸挨了重重的一拳,身体撞在墙上,疼得喘不上气来了,而一向不声不响的老妇人托伊芭,此刻却跟母狼似的紧紧揪住了萨洛梅加。

“哦,放了她吧,你们要干什么呀?”

她挣扎着要冲进门去,干枯的手指死死揪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竟摆脱不掉。

佩萨赫缓过一口气,扑过去帮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哦,我的女儿!”

老两口奋力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他凶神恶煞似的从腰里拔出手枪,举起铁的枪柄,朝老汉白发苍苍的头上猛击一下。佩萨赫一声没吭,倒了下去。

里屋依旧传出丽娃的呼喊声。

疯子似的托伊芭被拖到外面大街上,顿时满街震响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呼号声、求救声。

屋子里的惨叫突然停息。

帕利亚内查从里屋走出来,没对已经抓住门把手的萨洛梅加瞧一眼,就叫住他:“别进去了,她断气了。我用枕头压得她太紧了点。”说着,跨过佩萨赫的尸体,一脚踩在暗红色、黏糊糊的血泊中。

“开头就不怎么顺利。”他嘟哝着,朝街上走去。

手下的人默默地跟着他往外走。他们的脚在地板上、在台阶上留下一个个血印。

城里已经大乱。匪徒之间为分赃不均而发生一阵阵短促、凶残的争斗。各处不时看见挥舞的军刀。几乎到处都在扭打。

一个个装有十维德罗 啤酒的橡木酒桶被他们推着滚出酒馆。

后来他们又挨家挨户地搜刮。

没有人起来反抗。匪兵们闯进各家各户,在角角落落里乱翻乱寻,临走时手提肩扛,身后留下一堆堆破烂衣物和枕头、褥垫被扯破后散落的绒毛。头一个白天只有两个牺牲者:丽娃和她的父亲,接踵而至的黑夜却带来了无法逃避的杀戮。

傍晚,成群的豺狼都喝得酩酊大醉,彼得留拉匪兵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只盼着黑夜来临。

黑夜使他们可以放开手脚,更无顾忌。夜色深沉,他们杀起人来更痛快。连豺狼也喜欢黑夜,因为豺狼也是袭击无辜的无助者的。

这可怕的三天两夜,许多人永难忘却。多少生灵遭摧残、被消灭。在这鲜血迸溅的时刻,多少亲人泪如雨,多少青年白了头。谁又能说,活下来的人比死者幸运呢?他们的心被掏空,他们的亲人被永远地夺走,难以洗雪的奇耻大辱和无法言喻的哀思,使他们痛不欲生。受折磨被糟蹋的少女们陈尸小巷,躯体蜷缩,双手怪异地向后伸着,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只是在紧靠河岸的小屋里,豺狼扑向铁匠纳乌姆年轻的妻子萨拉的时候,遭到拼命的反击。这个二十四岁的大力士铁匠血气方刚,抡铁锤练就了一身强壮的肌肉,他绝不愿让自己的妻子受辱。

小屋里的搏斗凶猛而短促。两个彼得留拉匪兵的脑袋被砸得像烂西瓜一样。铁匠义愤填膺,狂怒地护卫着两条生命。戈卢布的士兵发觉这边遇到顽抗,便蜂拥而来。于是,河边响起密集而经久不息的枪声。纳乌姆的子弹快要打完,他用最后一颗打死了妻子,自己端着刺刀冲出去拼命。刚跨下第一级台阶,就被密集的枪弹击中,他那沉重的躯体訇然倒地。

邻近各村有实力的农民,赶着肥壮的马匹进城,把瞧上的东西装满大车,让他们在戈卢布部队里当兵的儿子或亲戚护送着运回村去。他们匆匆忙忙,来来回回,这样运上两三趟。

谢廖扎·布鲁扎克和父亲一起,把印刷厂的一半工友藏在地窖里和阁楼上,然后穿过菜园走向庭院。忽然,他看见有个人顺着公路奔跑。那是个犹太老人,穿着打满补丁的长外衣,没戴帽子,吓得面无人色,边跑边喘粗气,还挥舞着双手。后面是一个彼得留拉匪兵,骑着灰马,飞速地追赶。匪兵弯着腰,随时准备猛砍。老人听到背后马蹄声,不由得举起双手,像要护住脑袋似的。谢廖扎冲上大路,让过老人,扑到战马跟前。

“住手,土匪,狗东西!”

骑马的匪兵并不想收回往前砍的马刀,顺势用刀背朝这小伙子的浅发头颅削去。

附录:

[1] 在作者手稿中,本章开头有如下描述保夫卡与冬妮亚(手稿中为伊拉)关系的文字:

细密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屋顶上的雨水刷刷刷地往下流。强劲的风吹得花园里的樱桃树朝窗户这边弯曲,枝条不停地敲击着窗玻璃。伊拉已经不止一次抬头倾听,以为谁在敲门。当她明白是风在捣乱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双眉。一阵懊丧袭上心头,她写不下去了。面前的桌子上堆着几页写满的信纸。她写完最后一句,随即把围巾裹得紧一些,重新念一遍刚写好的信。

亲爱的塔尼娅:

趁父亲的助手偶然去基辅之便,我请他将这封信带给你。

原谅我好久没写信。

目前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一切都乱糟糟的,思想无法集中。何况,邮路不通,即使写信,也没有人捎去。

你已经知道,父亲不同意我返回基辅。我将在本地的中学念完七年级。

我想念朋友们,特别是你。在这里的同学中,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周围大多是些俗不可耐的男孩和又土又傻的小姐。

在前几封信里,我跟你谈到保夫卢沙。原以为自己对这个小锅炉工的感情无非是年轻人的心血来潮。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昙花一现的恋情并不少见。但是我错了,塔尼娅。的确,我们两个年龄都还很小,加起来才三十三岁,然而我们的感情是比较认真的。我不知道该叫什么,但这不是心血来潮。

眼前,时值深秋,淫雨连绵不断,到处一片泥泞。在这寂寞无聊的小城里,我对这个脏伙夫突然产生的感情,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连整个儿灰暗的生活也因而显出了亮色。

我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女孩,有时还任性得很。总是在生活中寻觅着新奇卓越。我从这样的一个小女孩成长起来,从一大堆读过的长篇小说中成长起来。这类小说每每使人异想天开,渴求一种辉煌、丰富的生活,而不是眼前这种令人腻烦和厌恶的、千篇一律的、和我属于同一阶层的绝大部分女子所过的灰暗生活。由于追求新奇卓越,我萌生了对保尔的感情。我看,在自己熟悉的小伙子当中,没有一个具备他那样的坚强意志、他那样的对生活明确而独到的见解。我和他的友谊本身也非比寻常。这不,我如此热衷于寻觅新奇卓越,又如此任性地要“考验”他。有一回险些儿让小青年丢了命。我此刻回忆起来还觉得不好意思呢。

那是在夏末。我和保夫卢沙一起来到湖边的悬崖上。这是我喜欢的地方。正是那种异想天开像个魔鬼似的驱使我再一次考验保尔。好高的悬崖,你是知道的,我去年夏天带你到过那里,有五俄丈高呢。唉,我真是疯了,竟对他说:“你不会从这儿跳下去的,你害怕。”

他朝下看看冰面,摇摇头说:“哎哟,活见鬼!我是不要命了还是怎么着?谁活得不耐烦,就让谁跳吧。”

他以为我的挑逗是开玩笑。可我呢,虽然多次亲眼看到过他的勇敢行动,有时候甚至是不顾一切的冒险行动,这时候却觉得他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作出真正大无畏的壮举来;他顶多也不过打一架,或者冒险偷支枪什么的。

当时发生的事情实在糟糕,使我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再如此任性胡来了。我对他说,自己不大相信他真那么勇敢,所以仅仅是想试试他有没有纵身一跃的胆量,并非硬要他当真这样做。当时,我觉得这么玩玩挺有意思,为了进一步激他,又提出这样的条件:如果他确实勇敢无畏,而且希望获得我的爱,那就跳下去;跳了,就能得到我。

塔尼娅,我现在深刻地意识到,这太出格了。他盯着我瞧了几秒钟,为我提的条件感到震惊。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已经甩掉脚上的鞋子,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惊叫起来,但为时已晚,一个挺直的身躯朝水面飞落。三秒钟仿佛长得漫无尽头。直到水面上腾起高大的水柱,一瞬间遮住了他的身体,我才感到极度恐惧,冒着掉下悬崖的危险,焦急万分、失魂落魄地俯视扩散着的一圈圈涟漪。在似乎是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之后,水面上终于露出了可亲可爱的、黑黑的头。我禁不住大哭起来,赶紧奔向直通湖边的小路。

我知道,他纵身跳下,并不是为了得到我,那个许诺我至今也没有兑现,他是希望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类考验。

树枝敲击着窗户,不让我往下写。塔尼娅,我今天心境十分郁闷。周围的一切暗淡无光,这也影响了我的情绪。

车站上,列车来来往往、连续不断。德国人在撤退。他们从各方汇集到这里,一批批地上车离去。据说,在离这儿二十俄里的地方,起义者和撤退的德国人在交火。你一定知道,德国本土也发生了革命,所以他们急着回国。车站上的工人在不断地跑掉。我不知道往后会出什么事,心里很惊慌。等着你的回信。

爱你的伊拉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2] 在作者手稿中,此处有一个描述小市民误将匪徒交火当作红军进攻而产生的感受情节: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抬起头倾听。对,他没有弄错,是在打枪。于是他急忙跳下床,鼻子紧贴在窗玻璃上,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城里在进行战斗。

必须赶快把谢甫琴科 肖像底下的小旗扯掉。让红军看到彼得留拉的小旗,准会出事。谢甫琴科的肖像只管挂着好了,他是双方都尊敬的。塔拉斯·谢甫琴科是个好人,挂他的肖像用不着提心吊胆,谁来了都不会挑刺儿。旗子却是容易惹麻烦的东西。他,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不是傻瓜,不是像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那样的糊涂虫。既然有两边不得罪的方法,何必冒险挂出列宁的肖像呢?

他逐一扯下小旗。不料一枚钉子钉得太紧,他用力一扯,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老婆被响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怎么搞的?老傻瓜,疯了还是怎么的?”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骶骨猛撞在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冲着老婆大嚷:“你光知道睡觉。要上天国也会让你睡过头而给耽误的。城里天翻地覆,你却只顾睡觉。我又要挂旗子,又要扯掉旗子,你倒好,啥也不管。”

他的唾沫星子喷到老婆脸上。老婆拉过被子,把头蒙住。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听见她闷声闷气地嘟哝:“白痴!”

枪声逐渐稀疏,回音犹如锤子敲击着窗户。城边上的蒸汽机磨坊附近,有一挺机枪跟狗似的时断时续地叫着。

天已经亮了。 hsc7UAp2QL9ujvy2qreApvaYu7a+i0Wx4447hnWiQ5jJWfiHrTCFr4B/XiYagz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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