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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医学术语已烂熟于胸
贵人登门来开启心智

汪小麟有位亲戚是医务人员,为我借来了一部厚厚的医学专著。我细看了其中阐述类风湿关节炎的章节,对自己病残的现状和预后似乎清楚了些。的确,在发病初期,如果得到正确的诊治,进行适当的活动,残疾程度可望减轻,但也不过是可望而已,减轻罢了。时机错过,追悔无用。如今,整日整夜仰面僵卧,仿佛在静等。并非等待夭折,因为医生讲过,书上写着:本病不直接引起死亡。那么等待什么呢?等待双手乃至全身的所有关节,包括构成这些关节的各种组织,如滑膜、软骨,韧带、肌腱和相连的骨骼,渐次出现病变,畸形僵硬,全部功能,丧失殆尽。

呵呵,这类专门名词和术语,简直烂熟于胸了。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发笑。不过强自把声音压低,而且只在夜间,只在劳累一天的姆妈熟睡之后。

我笑得苦,笑得惨,又往往转为啜泣和流泪。但只要感觉到那边大床上稍有动静,我便立刻毫无声息,合上眼皮装睡。

一天深夜,姆妈准是怀疑到了什么。她轻轻唤我两声,我不应。她开灯下床,轻幽幽、轻幽幽地走到小铁床前,带着哭音问我怎么了。我一声不响,实在也无话可说,不如装睡装到底。姆妈拭去我双颊上的泪水,我依旧毫无反应。姆妈站了几分钟,替我掖掖被角,叹口气,又回去躺下,关了灯。下半夜,她翻来覆去,没有再进入梦乡,并时而发出轻微的欷歔声。

我听见,我知道,我也没有再入睡,但不出声叹息。在继续装睡但不辗转反侧,因为不可能自己转动身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性格掺入了执拗和冷峻。

次日早晨,姆妈又忍不住问我,昨夜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反问,假痴假呆,“好像做了个噩梦。梦里大概吓得哭过。什么噩梦记不起了。”

姆妈不再追问。她只能也装得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她不知怎样劝慰我才好,我也根本不要听任何劝慰。她唯有更尽心地服侍照料,使我直僵僵的躯壳内,那颗心不至于彻底碎裂。

大约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忙于服药打针,总以为病会痊愈,而不至于落下重残。每次,在特大发作之后,全身极度疲惫,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杂乱一团。思虑的焦点是如何把病治好,摆脱困境,如何活得有意义。可是思来想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于是困惑、苦闷、迷茫、消沉,更加无可奈何地等待命运老巫婆进一步逞凶施虐。

在漫长的两年里,我逐渐懒得开口说话了。许多时间,在闭目回忆中度过。孩提时代,学校生活,种种有意思或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回想出来,反复咀嚼。常常想起那次学校安排的浦东远足。

那天,大家挎着灌满凉开水的铝壶,摆渡过了黄浦江,行进在空气清新的田间小路上。周围一望无际,全是起伏翻腾的金浪。浪涛中,偶有色彩艳丽的野鸡飞起落下,引得我们惊叹、欢呼。即使仅仅在田埂边,溪流旁,发现羊吃草,牛饮水,也感到新鲜、欣悦,同样会大惊小怪,议论一阵。太阳当顶之时,同学们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果没有向导,我们必定迷路。

赤日炎炎,我们大都穿着短袖衬衫,穿长袖的也卷得高高。傍晚尽兴而归,大家发现自己臂膊的裸露处和有衣袖遮挡处,一边红,一边白,泾渭分明,煞拉势清。于是,纷纷把或短或长的衣袖再往上卷,兴奋地哇啦哇啦喊叫:“双色雪糕!双色雪糕买口伐?”

每当想到那时的欢笑,想到自己也曾和同学们一样,是个欢蹦乱跳的少年,心头就像有把钝刀子在割,直割得鲜血淋漓。绚烂的前景,果真成了泡影?我决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然而,严酷的现实并不因而有丝毫改变。

我甚至恼恨自己为什么所患的不是小儿麻痹症。据说那种病的结果是麻痹,是患部毫无知觉,那该多么舒适!不会像我这些年,重要的关节动弹不得,知觉却一如常人,手指掐一下也疼,蚊子叮一口也痒。

别人谈到我的病,善意地随口说出“风瘫”这个字眼,我会在心里嘀咕:风瘫才好,瘫得越厉害越好,脑子完全糊涂了更好!无所谓苦闷,无所谓悲伤,那才叫福气呢!我甚至羡慕必死、速死的绝症患者,羡慕他们不存在令人惶恐、忧虑的明天。

有人或婉转或直率地发问,我那时怎么没有轻生自杀,一死了之。我自己也不免感到诧异。是的,即使卷进了悲观的旋涡,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但以一死求得解脱的想法刚刚闪露,就会被强烈百倍的生之渴望所压灭,这是为什么呢?

相依为命的姆妈始终没有丧失对我所抱的希望,她在艰难困顿中,仍然继续设法为我治病,特别热衷于寻觅偏方、土方、单方。与其说相信“单方一味,气死名医”,倒不如说她宁愿以这些明知无谓的忙碌驱走凄凉和悲切。我呢,毫不违拗,什么药都来者不拒,照吃不误。我不忍心让姆妈这么多年来的希冀荡然无存。

姆妈还经常烧些可口的菜,经常“小荤荤”,要让瘦骨嶙峋的我开胃、长肉。她替我换洗衣被,帮我擦身、洗脚、剪脚指甲,还请理发师到床边来给我剃头。于是,我虽然缠绵病榻,足不出户,却并不蓬头垢面,邋里邋遢。从小圆镜里看到自己瘦削而整洁的面容,心里会泛起丝丝暖意。真无法想象,姆妈一旦失去我,将怎么独自生活下去。我活着,尽管是如此无望无益又无味地活着,仿佛也成为一种必须、一种责任。

此外,在两年的发病和求治过程中,阿娣姆妈、兰香姐姐、老伯伯、面店里老板……这些善良、淳朴的邻居,为我发愁,为我设想,四处奔走,八方求告。他们付出辛劳,确实并未换得理想的治疗效果,但真心诚意的关怀和帮助化作了清泉,滋润着我龟裂的心田。

如果说,几位医生由于医德或医术上的欠缺,一次再次,令我惊疑、气恼和沮丧,那么邻里们的古道热肠,宛若和煦的阳光,不仅杀灭了那些消极因素带来的灰暗思绪的病菌,而且让我感受到人世间的真情。

邻居们赛过家人般的关注,无疑是源于质朴敦厚的天性,但和社会的安定、光明,显然也密切相关。

阿娣姆妈和兰芳姐姐,作为当家作主了的工人,自然意气风发。兰芳姐姐的爸爸阿郎,也很少酗酒了。他们为兰芳姐姐招了女婿,那是个高身材、宽肩膀、蛮帅气的哥哥,又先后添了两个外孙女,一家人真叫是亲亲热热,和和美美。

面店里老板也门庭一新。人工改为电动,只要摁摁开关,揉好的面团就会变成或厚或薄的馄饨皮,变成或粗或细的面条,哗哗流泻,瀑布似的,既省力又快速。

老伯伯不再拉老虎榻车,被吸收进了运输公司,干起一份体面得多的工作,上班下班总穿得整整齐齐,上装左边的胸袋里还经常插着一支钢笔。他娶了一个来自乡间、年岁相配的老伴,心情能不舒畅?

看样子,他已摆脱了多年前坎坷遭遇的阴影。

晚间,酒足饭饱后,他常来跟我闲聊,总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趁着酒兴,他会晃动脑袋,张口来一段独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我知道,这是从两千多年前孟老夫子那里借来的名言,虽未免迂阔,和我的境遇似乎关联不起来,可那番美意仍使我内心微微震颤。

左邻右舍的欢快情绪,自然而然地良化了我这方窄小空间的氛围。若是接连千百个日日夜夜,始终呆呆地躺在郁闷、凄切、悲凉的气氛中,我很难说自己的神经承受得了,很难说不会窒息而死、自戕而亡。

还有一个无形而有声的因素,便是电台的广播。在疼痛的间隙,在稍有精神时,我常收听广播。各种节目,无论新闻还是文艺,无不透发出给人以鼓舞的清新气息。有时,我好像和外面绚丽多彩的世界融合无间,思绪冲出斗室四壁的禁锢,飞翔得很远很远。这不,有时完全沉浸于某个节目所渲染的特定情景,往往有几十分钟,或至少几分钟,会忘却自身的病痛和残疾,与剧中人同甘共苦,同喜共忧。自然,随着病期的延长再延长,连最扣人心弦的情节、最欢天喜地的鼓乐,也失去了吸引力,甚而反倒触发起惆怅和悲哀。

姆妈的爱、邻里之情、电波之桥,乃至回忆之线,确实帮助我度过了最艰难困苦,甚至存在着横死危险的日日夜夜。但我的情绪还是越来越沉郁,精神濒于崩溃。然而,否极泰来,枯木逢春,生活中出现了转机。

一个星期天,母校图书馆的汤廷诰老师来了,他带给我的远不止是惊喜。

不知汤老师从哪儿得悉了我的不幸和住址,亲自登门探视。他拎着沉甸甸的网线袋,里面有好几本书。

身穿中山装的汤老师坐在我床前,接过姆妈敬上的茶。他问问我的病残情况,也耐心地听听姆妈的絮叨。但他并不多问、追问,不刨根挖细,也不空泛地劝慰、开导,大而无当。他告诉我学校里、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又取出厚厚薄薄的书,逐本介绍。那平静而认真的样子,仿佛我并未久久缠绵病榻,而仍是当年那个爱进图书馆的学生。

出于礼貌,出于发自内心的欣悦和感激之情,我脸上显露出两年多来难得一见的生气和微笑,时而还发出笑声——不是苦笑、惨笑,而是汤老师语不惊人声不高的诙谐叙述所引发的欢笑。

我禁不住主动发问了。先是打探自己的班级。

“可别怪怨同班同学没来探望你,”汤老师听出了言外之意,操着熟悉的嘉定口音答道。“这段时间里,变化特别大,念完初三的同学,必须和外校的学生一样,参加入学考试,成绩优良者方能升入本校高中。名牌学校嘛,角逐激烈得很。许多同学败下阵去,几个终于闯过这一关的,也被分别编进了各个班。你家住得远,又是突然中断学业的,连个地址也没留给他们。纵使哪个同学挂念你,想来看望也摸不着呀。”

我特别问起潘乃荣。汤老师告诉我,这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早已进入本校的高中,如今作为学生会干部,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我高兴之余,忽然想起,当初向他借的三轮车钱至今未还,便让姆妈取钱交给汤老师,托他转交。汤老师问明缘由,跟着我一同笑了。

姆妈见我们谈得开心,趁机向汤老师告一状,说我平时脸上像结冰,一天讲不满三句话,连收音机里的节目也懒得听,汤老师关切地望着我,问我怎么回事。我不由咬紧嘴唇,憋了一阵,然后把医生的判决,尤其是对病残发展的预测(术语叫“预后”吧),简略地讲了一遍。

“汤老师,找不到摆脱病苦的办法,恐怕只能等两只手的关节、全身的关节通通动弹不得,像木乃伊。医生这样说,书上也这样写的。”

汤老师摸摸我的胳膊,让我抬起放下,左旋右转,又看看我的腕骨和十个手指的关节,让我自己握紧放松,问我有没有酸麻胀痛或其他异样的不舒适感。我说暂时还没有。

“你呀,”他爽朗地笑了,“什么暂时不暂时的?自己吓自己!做啥老是等着,等好端端的上肢也发病?”

“医学书上写着……”

“要说医学,我完全是门外汉,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可我想有些道理是相通的,是明摆着的。你也许由于患有这种病,当局者迷了。书上写着也好,医生讲的也罢,无非推断这种病有可能发展成怎样怎样。那是普遍性、理论性的东西,供医生参考的。某一个人患病,其原因、过程和结果,则可以千差万别。你说医生曾拿出天花结痂,脱痂后留下麻子作比方,那么麻子也有多少、大小、深浅之分呵。你这病就算肯定是类风湿关节炎,肯定有往极坏处发展的先例,那也不等于你必定发展成如何如何!所以别闷头闷脑,只管朝坏处想。上肢仅仅是瘦一些罢了,无论肩关节、腕关节,还是十个手指上的小关节,全都蛮正常。我看你过分紧张,长期不活动,倒是有害的,至少肌肉要萎缩……”

“对,对。我的小腿肚已经松松软软,瘪塌塌的了。”我若有所悟,奇怪自己怎么没想这些。

“所以,病也罢,残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用不着忧心忡忡。目前大概可以称为静止期,何不多看看书报杂志,多听听广播节目,多活动活动手臂手指?这样做,就是跨出同病残作斗争的第一步。”

“同病残作斗争?我可以吗?”

“为啥不可以?”他轻声反问,紧接着又说,"鲁迅先生是你所敬仰的。医生早就判定他活不长,可他一笑置之,乐观坚毅,全身心地投入,为国为民做了许多工作,写出大量作品,活了很久,使医生大感惊讶。你的病,既然没有生命危险,我看当务之急,还是乐观地、大胆地锻炼起来。”

“我行吗?"如同自言自语,我又问。

“光是呆等,那叫没出息。要有行动。行动不一定去奔、去跑,那对你来说,至少目前还不实际。坐坐、看看、听听、说说、笑笑,甚至想哭就哭它一场,那总办得到吧?你一天讲不满三句话,姆妈难过不难过?担心不担心?我带来的这些书,你不妨挑感兴趣的看看,以后我再拿些来调换。”

汤老师走了。这么交谈一次,我已口干舌燥,吃力煞嘞。

姆妈送他到楼下,返身进屋上楼。她以难得有的兴致,称赞汤老师如何如何好,要我听他的话。

我仍旧直僵僵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响。

苍白的面颊泛红,耳朵发烫。

夜幕降临,我久久难以入眠。心里有一团火苗,忽闪忽闪,暖洋洋的。

第二天,我躺不住了,硬是要起坐。姆妈又高兴又犹豫。

一定要起坐,一定要站立,一定要开步走!

靠两手支撑,由姆妈搀扶着,上身直僵僵地竖了起来。双脚落地了,仍由双手撑持着,斜斜地、微仰地在床沿上坐定。

几秒钟,半分钟,快一分钟了……我心头猛跳,胸口发慌,眼前发黑,额上冒细汗,鼻子出粗气,喘成一团。

姆妈又急又心疼,赶紧扶我躺平,变貌变色地数落:

“你这个孩子,锻炼也要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这样弄得脸色煞白,吓死人了。人家坐月子以后,也是慢慢恢复的。”

姆妈这种慌不择言的比喻,令我啼笑皆非。

初次锻炼,从形式上看,确实受挫了,可自我感觉蛮好,俨如打了第一仗,旗开得胜。好的开端,成功一半。既然起坐了一分钟,以后肯定能坐一小时、半天、一天!

“姆妈,我会逐步锻炼,绝不莽撞。你忙你的去,我要看书了。”

汤老师没有讲什么深奥的道理,更没有以灵丹妙药相赠。他仿佛用金钥匙开启心窍,促使我从全新的角度看待病残,看待现实。

书!书也可能帮助我的。我仰面朝天,看了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狼吞虎咽。

命运老巫婆!你太可恶!但如今我已不是婴儿,也不是无知孩童。我不愿再被动挨打,任凭摆布。我要想办法回击,把你击败!

是的,我并未一死以求解脱,于是才有了一个以后的我,才有了一些以后的经历。 cL50Co5Wuf3zYYfOn0SRym1M4Hf9eTfS5yB+d90W8Bt/0U5A6EUu7FcjCseb5Z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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