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格致中学两年了。姆妈为了更便于照护我,已把小铁床搬到前房间。我躺着,仰面朝天,脸盘异常瘦削、苍白。两眼时而闭上,时而慢慢张开,以呆滞的目光,瞪着天花板,视而不见。
薄薄的毯子下面,双膝稍稍隆起着,且始终隆起;两腿从不伸直,也从不再屈得更高些;全身绝不向左或向右转侧一下,日日夜夜保持着直僵僵的卧姿。不动不变的躯体,仿佛立体地形图上的平原、山丘。
小床外侧,俗称夜壶箱的矮柜上,有一架旧式收音机,上圆下方,形同古老建筑物的拱形大门。木壳和紧绷其间的麻布,原先必是一模一样的浅咖啡色,现在则深深浅浅,斑斑驳驳,层次颇多了。麻布数处破损,几缕毛糙的线头,仿佛焦枯的头发或胡须,展露着晚境的多难和凄怆。正中那个弧形凹口,俨如一只苦笑的嘴巴。底下两颗旋钮,好似太大的单排纽扣,显得不谐和。
身躯毫不动弹,连头也不转一下,双目依旧直视天花板,一只手以很不自然的动作伸向一边,去捻旋钮。
噗的一声,弧形凹口内的薄片透出幽幽的绿光,显示出电台的千赫。我是看不到的,只凭感觉继续捻动旋钮,变换节目,调整音量。忽而是清醇欢快的民歌小曲,忽而是字正腔圆的弹词开篇,忽而又是噱头迭出的滑稽说唱,但所有这些都已引不起我的兴趣。一次又一次,我紧皱眉头,到最后,总是噗的一声,索性关掉了收音机,手臂以很不自然的动作缩回。
稍停,我又以笨拙的姿势伸出手去,摸索着,小心地从矮柜上拿起一面小圆镜,举到小床和窗户之间,镜面朝下,摆好特定的倾斜角度,然后眼珠缓缓转动,通过小圆镜,窥视窗外法华街上,影影绰绰,歪斜地晃动着的景物。
阳光下,弹硌路看来已重新铺过,消除了大的坑坑洼洼。但重铺的路面经不起人踏车压,又已起伏不平,这里那里不少石子松动、翘起甚至脱出了。有个孩子,蹦蹦跳跳,一掠而过,好像是闷葫芦汪小麟的弟弟。有个老汉,扛着米袋,踽踽而行,投下的影子也颤颤巍巍。一辆脚踏三轮运货车,吱吱嘎嘎地响着,也过去了。这是隔壁煤炭店的工人在为各家各户送煤饼。不知为什么,这种车子全叫黄鱼车,而不管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仰望了一些时候,索然寡味,又放下镜子缩回手。眼睛一闭,脑海中便展现出一幕幕似乎极为遥远的往事。我俨如年逾古稀的老者,无所事事,咀嚼着陈谷子烂芝麻,打发空虚的岁月。
两年多以前,我做过天真烂漫的估计:看一趟门诊吃些药,在家歇两天,就可以上学了,绝对没料到,顽疾的发展如此曲折而猛烈,后果又这般严重,真正是回天乏术。
那天请假回来,次日就到地段医院去看门诊。我坚持独自前往,因为睡了一夜觉得精神好多了,膝部的酸痛也有所减轻,红肿也消退了些,走平地、上下楼梯都还可以,门诊部的医生开了药水药片,同时建议到大医院去拍X光片,检查一下。我心想,那是小题大做,况且谁知道拍片子得花多少钱啊!
回到家里,老老实实服药,安安静静卧床,想争取第三天,至多第四天,继续上学去。
不料,药物毫无作用,病情变化莫测。个把月里,红肿酸痛,时轻时重,重到起不了床,轻的日子也只能在室内勉强挪步。我胸中毛焦火辣,姆妈也急得团团转,热心的众邻居,帮着出主意想办法。
阿娣姆妈东打听西托人,七转八弯,找来一位出诊费低廉的中年郎中。他很耐心,轻言细语,蛮会抚慰人的,“不碍事,不碍事”,老挂在嘴边。什么药方也不开,只取出数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说是叫“金针”,扎了病会好的。
我不由心里琢磨,白亮亮的,该叫银针吧?后来才晓得,似乎这种能治病的针,无论用金、银、铁或不锈钢制成,统称为“金针”。“金”指金属。
郎中每扎一针,都要问酸不酸、麻不麻、胀不胀、痛不痛。我说不,他就继续往里捻,直到我说酸了麻了胀了痛了才罢。自膝盖以下,两只脚的穴位,各扎进十多根,要过几分钟才拔出。每根针,留在皮肤外面的有两三寸长,看看老吓人。其实真的不疼,连血也一点不出的。
这位郎中每日上门扎针,许多天过去,酸痛果然不再那么尖利,间隔的时间也长了些,但红肿不仅没消退,反而逐渐加剧。郎中发觉了我们的失望神情,便忽然中断了出诊,并让阿娣姆妈转告,他医术欠精,对付不了,另请高明吧。
姆妈
兰香姐姐东托人西打听,七转八弯,请到一位据说是在某大医院上班的、名气蛮大的医生。这位西医上我家来,从不穿白大褂,总是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脚上一双脏兮兮的黄皮鞋,左手好像夹着乌漆墨黑的旧皮包。矮身材,淡眉毛,五十岁模样,不大多说话。常带三分笑,显得宽厚、随和,有底气、有担当,成竹在胸、可以信赖。他会脱口讲出一些英文的医学名词,但没有故意卖弄的样子。他指出不可轻信江湖郎中,因为滑头的多。显然是指打金针的中医,却并不剑拔弩张,指名道姓,而是远兜远转,点拨提醒。不知怎么的,我会联想到戏台上微服私访的官员,行踪诡秘,城府深不可测。
他代买了两盒外国特效针剂,赤褐色的,说既治病又补血。原价高得惊人,费了几番周折才买到打折扣的。我们听听价格仍觉得太昂贵,但既然具有特效,就是硬从牙齿缝里省出钱来也得买。
头一次,他整盒带来。盒子上全是英文,我只认得字母,不认得单词。一针打下去,赤褐色的液体渐渐压入血管,我便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医生点头说对,药力显著,治愈有望。
打完针,他一面收拾,一面解释:这贵重的药水必须低温保存,所以由他帮忙,带回大医院去,存放于冰箱,以免变质。
“你们家没有冰箱吧?”他还问一声,那口吻并非刁难或讥讽,而是诚挚与关切的。
“没有的,没有的,只好麻烦你了。”姆妈急忙回答。
医生把残破的小玻璃瓶放进另一个空盒子,连同尚未使用的针剂,一起塞进皮包带走。从次日开始,他每天只带来一支特效针剂,注射完毕,必定收拾残局一般,把针筒、针头、割成两半的小玻璃瓶,都一起带走。人家到底是大医院出来的,瞎认真,瞎仔细。
他来去匆匆,显然是百忙中抽空。治愈怪病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阿娣姆妈索性不管人前背后,都虔诚地叫他“救命皇菩萨”。
膝盖依旧红肿酸痛。不过有个发现,只要用力曲起,酸痛的程度就明显减轻,伸直不行,那会剧痛。于是自然而然的,采取了全身仰卧、双膝曲起的姿态。两盒特效药水打完,病情仍不见好转。医生泰然自若,表示这才是第一疗程,接着要按步骤进入第二疗程,必需设法买另一种针来打。我们焦虑不安。
“价钱更贵吧?”姆妈探问。
“比第一种便宜得多。”
姆妈暗暗嘘了口气,一再拜托,千恩万谢。令人诧异的是,这医生忽然一去便从此杳无音信了。
兰香姐姐比我们更急,七转八弯,托人去问、去请,七转八弯,传来回话:那种针药一直没买到,所以至今未来,来也没用,什么时候买得到呢,还没把握。
老伯伯觉得蹊跷,帮我们分析此事的全过程。他猛地晃着脑袋惊呼起来:“啊呀,毛里有病,其中有诈!肯定上当了。哪有医生打完针,连割开的小玻璃瓶也带走的?不留痕迹!不留证据呵!肯定是不值钱的假药。这叫‘以假充真’之计。现在眼看病没有起色,又未必再捞得到大油水,便金蝉脱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决不会再露面了!他连供职于哪家医院也没透露过!”
我脑袋里嗡的一下,简直要晕过去。姆妈两眼发直。
“全怪我,全怪我。”兰香姐姐喃喃地说。
姆妈泪水在眼眶里转,叹口气:“不,兰香,你也是好意,要怪,就怪我家像孤儿寡母一样,容易受人欺负!。”
孤儿寡母?我听了既伤感又疑惑,阿娣姆妈可恼火了,扬手跺脚,拍台拍凳,痛骂起来:
“骗子,良心被狗吃掉了!不得好死!骗了钱去买棺材板!”她收不住嘴,越骂越粗。
大家商量着这下该怎么办。我脑子里空空的,默默无语。
这个医生犹如反面教员,在我清纯的心灵上深深地戳了一刀。什么叫“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乘人之危”,我仿佛突然顿悟,感到切肤之痛。我窥见了现实生活中丑陋的一面,觉得悲哀、抑郁、气愤,只是邻居们的热诚和善良,使我的心并未化作一块绝望的冰。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由老伯伯执笔,写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寄往苏州,让养父赶回来,拿大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