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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小少年妙法剥豆瓣
大大表哥现身似侠客

我终于考进赫赫有名的格致中学,大概得分恰巧在录取线以上吧。连“闷葫芦”汪小麟都说我运气好,额角头瞎高,高得碰着天花板。

格致中学的黑铁大门,是朝着广西北路的,从一侧的边门进去,经过门房间(正式名称叫传达室),再由另一扇门出来,眼前便是一幢很高的教学楼入口处。向里面张望,长廊好深。大楼右侧有车棚,是供师生放脚踏车的。左边,长方形的大操场,毫无遮隔地一分为三:前面,水泥地面的篮球场;中间一块泥地最大,可容纳全校师生列队集合而绰绰有余;后面,有单杠、双杠、沙坑等设施。

我们初一的教室在底楼。一天上午,几个同班同学为好奇心所驱使,悄悄登楼探察。原来,楼顶上还有一座阔大的平台。从平台一侧俯瞰墙外,一条狭窄的弄堂映入眼帘。这怪里怪气的弄堂里,好几个门口挂着灯笼。灯笼的玻璃壳子外面写有奇哉怪也的名字:桃桃、赛西施、小贵妃……这种奇特的灯笼,在弄堂口也高挂着。弄堂内,此时静悄悄。

“这些是妓女的名字。”一个家住附近的同学,露出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告知,“到了夜晚,灯开得亮堂堂,名字特别刺眼,弄堂里也就闹猛得一塌糊涂了。”

“啧啧!啧啧!”众同学似懂非懂,点头咂舌,又悄悄返回底楼,恰如结束了一场历险。

我确实很不活跃,连上学下学总要经过门口的大世界,即“大世界游乐场”,也没踏进去过。据说外地人到上海来玩,那是必去之处,我却从未进入!法华镇的老人都说,那是个诡异的所在,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便连据说绝对能引人发笑的哈哈镜也不敢进去见识见识。

从西区到市中心上学,每天往返要乘“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又花时间又费钱。只怪我只顾选名牌,没考虑到这一层。

有轨电车的顶盖上,斜斜地翘起长辫子,底下的小轮子嵌进两条锃亮的钢轨。车厢分前后两节。前边一节较长,外面漆成蓝色,里面好像还一分为二,头等和二等。这种车厢票价贵,我这个才上初中的穷学生乘不起,自然而然,只能选择拖在蓝车厢后面的、又名“拖车”的三等车厢。这种车厢,外表漆成银灰色,但大都早已锈痕斑驳,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

有轨电车

不过也有交好运的时候。偶尔,不知何故,前后两节车厢全是蓝色较长的那种,后面的一节仍按三等的价钱售票,于是我便上去了。原来这里比较平稳、安静,不像银灰色车厢那么晃动得厉害,而且哐啷哐啷,响个不停。

我不欢喜到里面去坐铺有软垫的位子,而是就近插到车厢尾部的一角站着。这个位置具备两大优点:第一,蓝色车厢不分头尾,两端都有驾驶设备。此刻尾部的驾驶设备虽不能启动,但跟那虚设的机械和脚踩的铃离得那么近,便有一份“我在开车”的自得其乐,真叫瞎开心;第二,从车尾近观远眺,不仅视界开阔,而且宛如在欣赏场景不断漂移的电影。两旁高高矮矮的店铺或住家,连同行人、电线杆、行道树、黄包车、三轮车,都在向后退去。朝同一方向行驶的汽车,则总是快得追过仿佛我在掌控的电车,令人稍稍有点吃败仗的感觉。

考进名牌中学,无疑大可庆幸,不过,每天要买电车票,对我家来说,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有位同学家住龙华,比我更远,他天天踏脚踏车来回。于是我缠着姆妈,也要买辆脚踏车。姆妈将我一军:

“你会踏哇?”

“当然会呀。”

我不无自豪地透露了一个小小秘密。

那还是在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两位同学邀我一道去学踏车子。车子呢?有。附近小弄堂口有一个搭建出来的木板棚,低矮得很,顶棚上铺着烂稀稀、污糟糟的油毛毡。这便是一家租车行。木板棚里,挨挨挤挤,放着一堆破旧的矮脚踏车。这些车称作矮脚踏车,是为了区别于供成人使用的、规格正宗的脚踏车和供小娃娃使用的两轮或三轮童车。

这堆宝贝车子,真不晓得从何处觅来,油漆脱落得彻底,车身锈蚀得厉害,灰不灰黄不黄,只有龙头两边经常捏的把手套子显露出幽幽发亮的木头本色。踏这种车子,前后上下,不该响的地方都吱吱嘎嘎,发出怪声,而那应该响的铃,却只残剩一点发响的功能,像嗓子干涩,喉咙喑哑。当然,这点功能绝对必要,否则初学者踏得摇摇晃晃,太容易撞上行人。

矮脚踏车的特定高度,使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这样半大不小的学生,成了车行老板老山东瞄准的对象。租车费以小时为计算单位,倒不贵。不过我们都不想开口跟家长要钱。一来知道家里不宽裕,二来有意保密。

我们自有高招妙计。

高大盛炒货店,两开间门面,在法华街上,算得上大店名店了。是两兄弟来沪谋生,从摆小摊做起,逐渐扩大,日益兴隆的。

炒货店,前店后工场,卖自炒的瓜子和油氽豆瓣什么的。油氽豆瓣要用蚕豆制成,因此每逢蚕豆大量上市季节,炒货店老板便就近招集一些孩童,帮着剥豆瓣。也要大人,只是不要掉了牙齿的老者。我们——我和同学汪小麟、张大铭,也去了。

说是剥豆瓣,其实用不着用手指剥。大家坐在自带的小板凳小竹椅上,从麻袋里取出浸泡得湿漉漉的青绿色蚕豆,在有一抹黑色的那头啃掉些许,随即用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挤,一粒完整的豆就迸射出来。那豆不干净,那水也不清洁,啃的时候,齿舌间明显地感到一股涩味,可谁也不在乎。

我们人小灵活,双手和牙齿配合巧妙,速度蛮快。星期六下午,干他三个钟头,得到的钱,次日下午足以付租车费。

先是你帮我,我帮你,扶的扶,推的推,缓缓向前。自以为掌握了重心和方向以后,总是急着让伙伴闪开,别帮了。此时当然最容易摔跤或出洋相。在行人稀少的新华路上,我曾身不由己,往对面的人行道冲去,前轮撞在电线木头上。幸亏车身矮,脚尖够得着地面,速度又不快,即使摔倒也不很重。没多久,大家基本上具备了独立驾驭的能力,便进入巩固阶段。三辆车,前后连成一串,穿大街,绕小巷。有时还特意往热闹处钻。我们用拇指不断地揿铃,嘴里喊:“让开让开!车子来哉!”歪歪扭扭而开开心心,嘻嘻哈哈,真不失为儿时一种难得的享受。

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这样一件事:

有一个星期天傍晚,我们归还了三辆矮脚踏车,兜兜荡荡,讲讲笑笑,一起回家。这是海格路,即后来的华山路上比较幽静的一段。走着走着,汪小麟发觉鞋带松开了,就蹲下去系。我和张大铭边走边继续聊天,一时没注意。忽然听到异样的呼喊,急忙回头,只见汪小麟横倒在一辆乌黑油亮的自备汽车前面。这汽车从一条弄堂里慢慢驶出,既不按喇叭,也没开前灯。车主人没发现地上蹲着孩子,前保险杠便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我和张大铭吓得脸都白了,直奔过去。

车主人,一个西服笔挺的中年男子,开门下车,快步跑来。

“怎么样?小弟弟,什么地方撞疼了?”

“这里,这里……哪里都疼!”瘦刮刮的汪小麟自己浑身又摸又捏,哭丧着脸说。此时此刻,他看着可怜巴巴的,似乎显得更瘦了。

“这是我们的同学,被你撞伤了,快上医院!”张大铭勇敢地挺身交涉。他的外号是“酱油店小开”。全家总共三个人,这种店叫“夫妻老婆店”。

“对,对,去医院抢救!”我又着急又不甘落后。

中年男子很沉稳,也蛮讲道理。

“好的好的,去检查一下。一起上车吧。”

我们搀扶着面色发青、仿佛腰也直不起的汪小麟,一道钻进暖烘烘的汽车后座,忐忑不安、忧心如焚。好在快得很,似乎眼睛一眨,医院就到了。

医生仔细检查,用指节,还用小小的皮榔头,轻轻叩击汪小麟身上的一些部位,问他疼不疼。汪小麟脸色尴尬,局促不安,但有问必答:不疼,不疼,哪里也不疼。结论是他被汽车的前保险杠碰了一下,跌倒了,不过没有任何伤痛。

车主人听了说,真是个老实小囡,刚刚由于受了惊吓,才产生浑身疼痛的错觉。

他怕我们返家时迷路,主动提出开车将我们送回原处。

我们一下车,张大铭就嘻嘻笑着夸赞汪小麟:“看不出,你,一只‘闷葫芦’,还有这一套。刚才死样怪气,装得简直像真的身受重伤!”

“瞎说点啥呀。我一点没有装,是吓死了!”汪小麟解释,眼睛望着我,仿佛一肚皮冤屈,要我替他申冤理枉。

这下,我们又笑又闹,搂成了一团。

破题儿头一遭,坐进有钱人家的自备汽车兜风,实在是意外收获。这才叫额角头瞎高,高得碰着天花板。

……我把偷学踏脚踏车,以及一次奇遇的经过,通通讲给姆妈听,她边笑边摇头。过了些日子,我果真得到了一辆脚踏车。虽然破旧不堪,价钱便宜,可毕竟是成人用的、真正的脚踏车。

可惜应了一句俗话: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不到两个月,这破车就没法骑了。修车铺的老板说可以修,不过要调换大部分零部件,费用等于买大半辆新车,不合算。

短短的骑车历史宣告结束,电车钱从此是省不掉了。另外,也同开支有关的便是每天的午餐。

多数日子我带饭。一只铝制饭盒,三分之二的空间放饭,其余是菜。只能以各种蔬菜为主,偶尔有点“小荤荤”,也无非几根肉丝,一块煎鱼。反正在家也这么吃,没有苦恼的感觉,没有难以下咽的娇气,更不去跟富家子弟攀比。

隔些时候,也会带一次最好的,或者说最合胃口的荤菜,那就是“肉炖蛋”。在铝制饭盒内那么一点点大的空间,妈妈搁进一只小碗,在小碗里打一只鸡蛋,只添很少的水,还有一小块肉糜填底。也可讲究一点,加些切细的葱。这便做成了微型肉炖蛋,或者叫蛋炖肉也一样。这个菜简单至极,却色香味俱全,现今回想起来,仍满口生津,余味无穷。那是一种“馋吐水嗒嗒滴”的感觉。

不过,冬天带饭太冷,大热天又容易馊。所以有时只好再增加些开支,到学校附近的摊头上去,吃碗阳春面或炒面,马马虎虎算一顿午餐。我们把阳春面叫成“飞浇面”,有浇头的,不过飞掉了。蛮生动,且幽默,增进食欲的。

进格致中学不到一学期,有个发现令人惊愕,甚至沮丧:好不容易考进的这所名牌学校,原来最突出的是数学,是培养数学人才的摇篮。如果说我对“哆来咪”兴味浓浓的话,那么遇到数学考试,是一向满足于七十几分的。唉,如此重要如此关键的一点,人称“万宝全书缺只角”的众家老伯伯,怎么也不晓得呢?看来,这一点恰恰躲在所缺的那只角落里面。

好在年龄尚小,惊讶一阵沮丧一阵后,便也处之泰然。并且,还没等我拿定主意,改弦更张,着重在数学上下功夫,近郊已响起了解放上海的枪炮声。

中国共产党党员,其实我早有接触,他就是我的大表哥顾留馨。

大表哥顾留馨

大表哥是大姨妈家的,比我年长二十八岁。年龄相差得恰如两代人,加上平时疏于往来,我们连促膝谈心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自幼喜爱武术,先学外家拳,后练内家拳,拜过名师无数,终于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他具有强烈的爱国心,大学时代便志存高远,投身进步的学生运动。

抗日战争时期,大表哥写出一套适合近战的武术教材,准备奔赴抗日根据地,大力推广。但形势险恶,这个宏愿未能实现。60年代初,他见到朱总司令,曾提及此事,朱总司令惋惜地表示:我们和日寇交战,远距离还可以,近距离就吃亏。日本人从小习武,擅长肉搏。我们打死一个日本鬼子,往往得牺牲几个人。如果当时采用近战武术,就能减少伤亡了。

后来,大表哥奉命跨出国门,当一些友好国家领导人的武术教练。回国后,又有好几位中央领导同志跟他学武练功,强身健体。再之后,在担任要职的同时,他精心撰写武术专著多种,到晚年,已被誉为一代宗师。他的弟子,除了本国人,还有美国、加拿大、荷兰、日本、印尼、新加坡人,确实堪称武艺震寰球,桃李满天下。正是这样一位武林高手、传奇式人物,和我有过一次并不带传奇性的接触。

新中国成立前夕,上海捕人的警车,呼啸着疾驰,到处散布凶险和惊悚。白色恐怖笼罩全市。大表哥突然现身我家,和我姆妈轻声交谈几句后,又匆匆离去。

姆妈悄悄告诉我,大表哥是干革命的,眼下遭到追捕,处境危险,所以可能要来暂避,因为平时两家不大走动,不容易引起怀疑。姆妈嘱咐我,千万千万,不要在任何人跟前泄露大表哥的行踪,我很懂事地点头答应。

接连数日,他有时白天突然出现,有时深夜潜入,穿戴常换,神出鬼没。来了,住在后房间,即和我同室,或者看书,或者边想边写什么,还把一些写好东西的纸片烧掉,很忙,很紧张。有两次,他显然累得不行,一来就蒙头大睡。他寡言少语,开口也不过聊几句家常话,绝对不提自己的工作、活动。姆妈也一直叮嘱我什么也别探问。

不多几天,大表哥就一走无消息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侠客似的。

他没和我谈过什么。当年我对他满怀好奇,后来回想起这种情状,仍一点不怪他。我懂,他必须严守地下工作的纪律,稍一不慎,会掉脑袋的。

上海快解放了。

那天放了学,乘电车回家,刚步行到东镇口,见前些日子装上的两扇木栅栏门已经关闭,只有一扇小门开着,供行人出入。我知道哥伦比亚路那边的东镇口,也装有同样的木栅栏门。只要两边关紧,再把一些支路和小弄堂堵住,东镇便成了全封闭的一段。

现在只开小门,无疑增添了诡异的气氛,弄得人心惶惶。

当时,此处已是沪西的边缘,再稍稍往西些,虹桥路一带,就有国民党守军。就有壕沟碉堡铁蒺藜什么的,俨然摆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时局变化迅猛,邻居们悄悄传递着有关战事的、真真假假的消息。

老伯伯有时还到炒货店去,借张报纸来翻翻。他说看报要看字里行间,要从反面看。好大的“固若金汤”四个字,该读成“不堪一击”;所谓与上海共存亡,就是即将脚底擦油,溜之大吉。

近两日,枪炮声也隐隐传来了。姆妈不放心,不让我老远去上学。反正学校里,实际上也处于停课状态。

这天傍晚,又响起枪炮声,疏一阵密一阵。法华街上,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其实大多数人家没睡,全在昏暗中等待黎明。

谁家有人打开窗户探头张望,木栅栏门那边立刻传来警告的枪声。我尽量毫无声响地把窗推开一点,朝那边窥视。影影绰绰,看到有几个丘八(旧时对兵痞的贬称)端着枪,在晃来晃去。姆妈一把将我从窗口拉开,自己去慢慢地关上窗子,尽量不弄出一点声息。

蓦地,外面人声嘈杂。显然就在近处,传来脚步声、砸门声、咒骂声、哀求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过了好几分钟才逐渐静寂。姆妈怎么也不让我去开窗探看。后来才得知,是几个从前线溃败下来的丘八,闯进炒货店,糕点饼干也抢,花生豆瓣也夺,往嘴巴里塞,往裤袋里藏。老板娘心疼,上前求告阻拦,反而挨了枪托。老板挡在妻子前面,赔笑脸,说软话,送钞票,才总算把这伙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家伙打发走。

惊慌不安的一夜快要过去,我靠在床头睡着了,后被姆妈唤醒。窗户已经打开,我探出身子张望。晨光熹微中,只见路旁躺着不少解放军战士。

上海解放了。

我和汪小麟、张大铭结伴,到虹桥路一带去巡视沙场,看看战后情状。到了那里,发现大胆去实地观察的市民居然不少,往常行人稀少的地方成了热闹地段。墙壁上、电线木头上,张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布告,人们出声或不出声地念着。

激战的场景自然已不复存在,战争的痕迹也并不随处可见。这里似乎并没有发生过激战。难怪有人发现墙根有一具逃兵的尸体,许多人便围拢过去,指指点点,争着评说。我们三个也钻进圈子。

有人正绘声绘影,描述当时情景,趁此机会展露自己福尔摩斯般的目光与睿智。看,烟头!这家伙准是蹲伏在电线木头背后,拼命抽烟。后来枪声渐密,他心惊胆战,佝头缩颈,转身逃命。说时迟那时快,他后脑壳中弹,龇牙咧嘴,猝然倒下。位置、姿态,血迹,烟头,都印证着这种推论的无懈可击。

我们兴奋不已,一路回家,谈个没完。在没有去实地观看的大人孩子面前,我们不无夸张地转述战地见闻。

我仍然乘有轨电车,上格致中学念书。

三等车厢里显眼地多了一种人。他们身穿列宁装或解放装,脚蹬布鞋;男的胡子刮得光溜溜,女的短发剪齐,留辫子的也用橡皮筋箍着。他们非常遵守公共秩序,上下车从不争先恐后,也不推推搡搡,更不抢占位子;即使几个人同时上车,也不勾肩搭背、旁若无人高谈阔论。坐着的,一见老人妇女上来,必定主动起立让座。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整洁朴实,彬彬有礼、和蔼可亲。

大家一望便知,这些人是共产党的干部——上海解放初期,干部是个新名词;其中还有不少大干部——某些单位的领导人。

我们学校里也有这样一位大干部,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任校长。其实,作为普通的初中学生,我和新中国成立前后的两位校长都不曾有过任何直接的接触。然而他们毕竟是一校之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大家总归蛮留意的。

前一位,平常日子不大见得到人影。

每逢星期六早晨,校门口传来几下喇叭声。经常紧闭着或只开一扇的大铁门,此刻两扇都敞开了。黑色小轿车驶进校门。头光面滑、西装革履的校长下车,旁若无人,橐橐橐橐登楼,到他的办公室去。不多时,铃声响起,各班学生列队进入大礼堂。校长发表训话,满脸严肃,时不时地看看稿子。

讲台一角,身穿长衫的训育主任站立着压阵。他双眉紧皱,缓缓转动脑袋,活像一架摇头电风扇。那两道目光,射来射去,颇具威慑力。约半个钟头,校长结束训话,又橐橐橐橐,下讲台,出礼堂。

工夫不大,外面传来熟悉的汽车喇叭声和大铁门的关闭声。于是同学们暗暗嘘出一口长气。

据说这位校长是兼任的,另有要职在身。

后一位校长陈尔寿大不相同,几乎每天泡在学校里。

教学楼底层的长廊里,大操场边沿的石板道上,他常常和某一位老师边走边轻声交谈。有时,一群高中生,准是学生干部或积极分子,围着他商量什么,无拘无束,有说有笑。

他见到初一、初二的学生,也笑眯眯的,偶尔停步,跟某一个或某几个轻松地聊聊。不过,这某一个或某几个当中,从来没有我。我相貌一般,不引人注目,并且自幼拘谨怯懦,并不善于往前凑。

中为格致中学首任校长

然而,我自有长处,自有别样的兴趣爱好。是的,在中学里,我很快就觅到一方具有吸引力的小天地——图书馆。我不仅去借书,还爱坐下翻阅报刊。宛如一只小鸟,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我感到舒适、惬意。从这儿汲取到的知识,恐怕不少于在课堂上学到的。

管理图书馆的汤廷诰老师,三十多岁,略微偏矮的个子,白脸浓眉,架着近视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日久相熟,我发觉他不单和气、热心,而且知识渊博,谈吐诙谐。有时我心中纳闷:汤老师学问蛮大,口才又好,进教室授课必定大受欢迎,为什么只待在图书馆呢?后来才听说,他吃亏吃在没有什么文凭,是在乡间读的私塾。

给我印象较深的,还有几位教学上各具特色的任课老师。

地理老师董似菊,进得教室,课本根本不掀开,而是啪的一声,颇有气派地往讲台上一扔,说这节课要学有关云南省或重庆市的部分。于是,他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那个省或市的种种特点,许多名胜古迹,讲得同学们都好像亲临其境了。董老师说,除西藏台湾以外,自己的足迹曾踏遍全国各地。他那具体鲜活的描述,加上黑苍苍的脸膛,瘦削、颀长而显得矫健的身躯,令全班同学大为折服。

在他的课上,时时爆出惊叹声、欢笑声,都是精彩的讲述所引发的。整堂课,全班秩序特别好,绝对没有谁思想开小差,或昏昏欲睡、窃窃私语。直到还剩下一两分钟,董老师才看看腕表,圆睁一下常常眯缝着的两眼,故作大惊失色状,拿起课本打开来念,其速度恰如连珠炮,又似绕口令,总之是依照教学进度,把该教的部分一口气念光拉倒。

下课铃传来,仿佛一支轻快的凯歌,师生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不知道这种授课方式,教育专家会做何评价,是否认为有可取之处。在我们学生心目中,这实在太带劲了。我甚至觉得,地理课本,如果编写得像董老师讲的那样,恰似一篇篇旅游散文,把枯燥的方位、物产、数量之类一笔带过,那才叫引人入胜。

英文老师上课,另具一种风格。

这位细高个子的林老师,讲本国话时满口宁波腔,难免使一些同学注意到了便在心中质疑,他的外语发音是否纯正。不过其教学方式,大概属于情景教学法一类吧,在今天看来,恐怕仍不失为讲求实效的妙招。

他常常关照前几排的同学,把课桌椅往两侧和后面挪挪,腾出一块场子,然后请几位同学上去。确实是“请”,总不忘记说“please”的。他要求学生,把刚学的课文或会话段落,连动作带感情地表演出来,仿佛排练英语小品。

林老师当然自任导演。学生表演得稍好,他面露喜色,不吝啬夸赞之词“very good”;同学有背不出的字句,或动作迟钝、感情呆板,他就提示、引导,甚而跑进场子,现身说法,一遍遍地指点。这种时候,他极为耐心,从不发火,连我这个底子很差、成绩平平的学生,也不怕上场献丑。于是,导演、演员、观众,场上场下,全都兴致勃勃,笑声四起。

林老师这样教英文,跑来跑去,又导又演,显然比一般的上课累得多,但那幸福的脸色,投入的神态,表明他从中获得了愉悦,获得了成就感。

还有位令人难忘的,是上政治课的陶老师,三十岁左右,蛮漂亮的。许多基本的政治知识、革命词句,从她嘴里缓缓流出,我们便宛如干渴至极的禾苗,吮吸玉露甘霖一般,急于获取。马克思、列宁、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新民主主义、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天安门、五星红旗,为人民服务,解放全人类,等等等等——人名、地名、事物、概念,令人感到新鲜、激动,仿佛古今事件,周围现实,都焕发出崭新的光彩。

我们心头涌动着一股要进步、要奋斗的愿望。在同学们眼里,这位老师本人也显得非比寻常。一些习惯于穿西服长衫或旗袍的老师,纷纷换上解放装、列宁装,倒是这位党员干部,专讲革命道理,据说搞过多年地下工作的陶漪文老师,却身穿合体的、色彩鲜艳的旗袍进教室。

“穿戴本身未必能显示一个人的身份、思想和世界观。”她面对诧异的目光,坦荡荡地说,“我在上海生活过许多年,穿惯了旗袍,没旧没破,好好的,就继续穿,有什么不妥当呢?”

哦,朴实的话语,隐藏着哲理,透出一股正气。我们给她取了个表示赞赏的外号:旗袍老师。

有这样一些热爱本职的老师在循循善诱,有20世纪50年代初那种扬眉吐气、改天换地的蓬勃氛围,我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咱们工人有力量》这般充溢着欢愉豪迈之情的歌,不知不觉中,由一个稚嫩、怯弱、内向的孩童,渐渐成长为爱说爱笑、爱玩爱闹、自觉地努力学习、渴求投身于时代洪流的有志少年。

我依旧爱琢磨。个性不是凝固不变的,它既含有先天的因素,更接受后天的熔铸。尤其是客观环境急剧变化了,人的性格也会随之而改变,只不过这种变化,绝非一蹴而就。

我快乐地填写了入团申请书。

不久,学校里传开一个消息,引起不小的轰动。

有所军政大学前来招收学员,并且听说连初中生也要的。直接上大学,还又是“军”又是“政”的,太吸引人了。绝大部分同学并不清楚,这究竟是所怎样的大学,但心里都热乎乎,跃跃欲试。我也不例外。

这天午后,正式报名开始。报名处设在二楼。我和许多同学雄心勃勃,笑笑闹闹,挤在楼梯上,都想往上跨。但上面卡住了,谁也上不去。大家互相询问着,猜测着。不过看样子,同学们全和我一样,劲头十足。

忽然,上面有人手持喇叭筒,冲着我们吆喝:“同学们,属猪的,报名处会接待;属老鼠的,年龄不合格,下去吧,挤上来了也没用!”

兜头一盆凉水,浇得我和同样属鼠的学生瞬间惊呆。失望透顶,垂头丧气。

大家闷声不响,可谁的肚子里都意见一大堆。参加革命队伍,还分年龄大小?刘胡兰牺牲时才几岁?既然有这么个限制,为啥不早点宣布?为啥哇啦哇啦,喊得这么神气活现?你也才是个高中生呀,也还没进军政大学吧?哼!

有意见归有意见,属老鼠的我们不得不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塌塌的,灰头土脸地往下撤。

被录取的同学穿上新发的制服,要告别中学了。那锣鼓喧天、热烈欢送的场面非常感人。我们这伙小同学,也由衷地为他们高兴,也把巴掌拍得红粉粉、痛兮兮。不过事后,我们还是怅然若失,叹息自己的不走运,彼此诉说,彼此安慰。同病相怜哪!

仿佛失去一次立即投笔从戎的机会,我不痛快了多时。后来逐渐想开了:今后机会多着呢。我要读完初中高中,上名牌大学,进文学系,毕业以后当作家,深入到工农兵中去,同吃同住,摸爬滚打,写出不朽的妙文名著;要像鲁迅先生那样,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对于当作家,我觉得自己的信心是建立在坚实基础之上的。从小学到中学,作文分数一向蛮高,在班级里,虽不能说次次第一,遥遥领先,可至少每次都名列前茅,都能收获到不少羡慕的目光。

另一种机遇降临了,我抓住不放,而且还果真实现了愿望。不过,这仅仅是一次小小的满足,或者说是对于上回壮志未酬的小小补偿。

在一个什么庆祝会上,我看到了本校学生话剧团演出的短剧。嗨,新发现,原来我们学校还有这么个剧团。天助我也,机不可失。我溜出大礼堂,直奔后台,找到话剧团团长,毛遂自荐,要求参加剧团。我觉得自己条件足够,理由充分。

在小学里,我的诗歌朗诵相当不错。记得毕业前夕,朗诵一首赞美母校、感谢老师的诗。末尾两句是“开红艳的花,结丰硕的果”,配上的手势动作也相当漂亮。念前半句,两手 至胸前,宛若鲜花怒放;念后半句,又自然地合而不拢,那当然是象征硕大的果实。

团长很有耐心,听我兴奋地自吹自擂,然后告诉我,剧团演员全是高中生,目前还没有吸收初中同学的计划。我急了,说:“初中生也是本校的学生呀!凡事总有开头,我就作为第一个初中生参加,有什么不可以呢?”

团长似乎在犹豫。他不置可否,光是笑笑,莫测高深。我更急了,急中生智,竟把小时候爱看绍兴戏,还把单人铁床当舞台,连唱带做,仿佛专业似的特长,夸耀般地和盘托出。团长拍着我的肩说,绍兴戏属于地方戏曲,跟话剧不一样。我羞愧得脸涨通红,顿时变成了一只哑巴金蝉。

可人家到底是团长,有水平,有眼光,有魄力。他为我的一片至诚所感动,也可能由于看出我的确是块当演员的料,终于毫不含糊,当场答应吸收,而且让我第二天放学后,就上楼去参加剧团的活动。

我初次登台亮相,是在一个短小的活报剧里担任配角。坦率地说,这个配角小而又小,是秘书一类的角色,站在一个主角旁侧,三四句无关紧要的台词。

角色虽小,难度却高,因为无论姿态表情或台词,都必须认真对待,显得自然逼真。只有演过话剧的内行才晓得,没几句话的配角在台上最容易走神,最容易目光闪乱,思想开小差,最容易露出不尴不尬的样子。我还得抽烟。不会抽也要装装样子,比真抽更难。万一呛得连连咳嗽,那整台戏岂不豁边了、搞砸了!所以,首次献艺,获得剧团的大哥哥大姐姐的赞许,是本人十分努力的结果。

接着,很快又有了排练任务。这回是反映中学生活的独幕剧,每个角色都是同学。我和其他演员基本上平起平坐,仅仅是台词仍然最少而已。

这个短剧,不知怎么,让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选中,要我们去录音。

我初出茅庐,谈不上有什么成绩、经验或艺龄,刚刚成为中学生课余话剧团团员,额角头高得碰着天花板。遇到这样的机会,隔天夜里睡得好觉才怪呢!

我早早来到学校。演员集中后,由团长带领,兴冲冲,喜洋洋,雄赳赳,气昂昂,一路走向北京东路2号。进得大门,被带领着登楼入室。不单是我,包括团长在内的全体演员,仿佛都变得心慌慌,胆怯怯,吓势势,傻乎乎。

应该讲,我们登过台,演过戏,不怕人多,不怕喧闹。但如此寂静无声的录音室。确实会让初来乍到者不由自主,产生紧张感、神秘感、神圣感。

大家按照指点,蹑手蹑脚地过去,在数排位子上坐下。掏出脚本,尽量不出声地翻开。这一刻,心跳加剧,喉咙干涩,仿佛个个成了哑巴,彼此以眼神手势代替语言。真怪,其实明知此刻尚未开始录音,说说话根本没关系,不会被录进去,更不至于从人家的收音机里传出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气氛在起作用了。

电台用的是钢丝录音,究竟怎么回事,我们都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反正在当时算是最新式,如今早已淘汰的一种录音方法。

从电台出来,我们绷紧的神经才大大放松。笑哇,喊哪,堂堂中学生全成了小娃娃,团长也一样。

半个月以后,我在家里开了老式收音机,平生头一次听到我们的节目、自己的声音。或许因为收音机太老了,或许由于经过了钢丝录音,更可能是当时实在太紧张,反正若不是心里有数,我几乎听不出那几句台词,是出于本人的喉咙。嗓音大变。然后又听了一次重播,这下清楚多了。怎么说呢,总而言之,我那普通话极其纯正,歌喉,喔,并非唱歌,不算歌喉,那嗓子,那声调,绝对优美,甜美,十全十美。

我郑重其事,向姆妈宣告,自己已下定决心,将来要当演员。是话剧演员,就是……就是跟讲普通话的电影演员差不多的那种演员。唱绍兴戏吗?那是小娃娃的胡思乱想。那叫地方戏曲。山羊角,绵羊角,各归各,两者很不同的。唉,姆妈没看过话剧,半天也弄不明白。

当夜又亢奋得睡意全无。我一向痛恨命运,并让命运具有了绍兴戏里恶媒婆的外形。不,比恶媒婆更加丑陋。三分像戏曲舞台上的三姑六婆,七分像民间故事里的妖魔鬼怪。总之,是一个凶狠歹毒的老巫婆形象。是她,使我一出生便克死生母,遭人嫌弃,险些被扔进地狱般的育婴堂。是她,把我的童年罩上阴影,使我性格孤僻、郁郁寡欢,时时心头充满着沉重的负疚感。但是现今,命运老巫婆,似乎在幻变成命运女神,年轻貌美,亲切可爱,向我露出微笑。或者说,我在内心深处祈求如此。

做话剧演员的理想已确定,而且必能实现。崭新的、绚丽的明天就在眼前。入睡后,我做了个好美好甜的梦: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演员,迎着霞光,迎着朝阳,奔去、奔去……

胞姐荣莲来了。是新社会的春风把她吹来的。

她离开了那个静得出奇、冷得异样的富裕之家,来到法华。不过,常常是我放学回家,不见她的人影,有时直到我睡下,她还没回来。

姆妈一点不焦急,我也一点不烦躁。我们知道她已不郁闷,有激情,很执着,正在找妇联,求进步,寻出路。

不久,恰似鸟飞向蓝天,鱼游入大江,胞姐投身于革命队伍去了。

姐姐陈荣莲 BIlhOXrA8/v9BYsMt6gXtq/xIZQpP3IsvUpun/l44X3sqLfdTPFkZSe+fEKq99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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