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婴儿、幼童,孩提时代,稀里糊涂,浑浑噩噩,暂且无所谓悲哀,无所谓怨艾,无所谓自责。可是,成了渐谙人事的少年,便承受着别人很难想象的无形压力。凝望从未目睹、更无从亲近过的生母遗像,凝望那清秀的眉眼,凝望从矜持的浅笑里散溢出来的愁云惨雾,我不免长久发呆,心头沉重,如巨石紧压。对生母的爱,来自模模糊糊的骨肉亲情,忽而缥缈不定,忽而强烈异常。是她心肠太硬,没给一个吻,没喂一口奶,便弃我而去吗?是我的出世导致了她和我那孪生弟弟或妹妹的屈死吗?我该抑郁自叹还是内疚自责?
生母突然去世的当天,生父和亲属,都宁愿接受那急于为自身开脱之接生婆的妄语谗言。大家牙齿咬得紧腾腾,确定悲剧的发生,完全是因为我的命太硬,硬得一出生便克死了生母和同胞,硬得谁也不晓得接着还会给亲属和家庭招致什么样的奇灾大祸。于是顺理成章,结论产生了:这婴孩恰似必将变为猛兽的幼崽,绝对不可留着,养痈遗患。因此,他们可以心安理得,把仿佛会招致奇灾大祸的婴孩推入奇灾大祸的深渊。
冠冕堂皇或荒诞不经的理由背后,往往隐藏着世俗的、经济的、实实在在的根本原因。作为开厂的资本家或曰企业家,生父的第一任妻子早已生有两个儿子,在传宗接代、子承父业方面,并无后继乏人的难题。生母健在,我的名分不可动摇;生母去世,我即是两位异母兄长潜在的产业继承竞争者,便过早地成为众矢之的。两位兄长本人年龄不大,阅历尚浅,未必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驱逐还不具备任何自卫能力的潜在对手,既是其亲属们迫不及待的愿望,也隐隐符合生父防患于未然,消除对将来兄弟阋于墙的莫名恐惧之需要。否则,富裕之家怎会容不下一个婴孩?
然而,年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为何商量着,要把我送进一所育婴堂,据说那里的弃婴与孤儿,日子过得异常悲惨,甚至九死一生。或许,这正是一种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深谋远虑。其实我至今还不敢也不愿相信,与自己存在着血缘或至少亲属关系的人,竟会如此凶狠。
宁肯这并非实情,而只是小小少年虚幻的猜测。
若不是小姨妈王秋贞及时赶到,并且决意抱养胞姐留下的男婴,我的生活会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这么一来,闹中取静的住宅区内的小少爷,顿时变成了法华东镇一幢微斜楼房里的小鬼头。
小姨妈,也就是养母,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我本已失去的母爱。
养母圆脸盘,短头发,穿着朴素,仪容憨厚,不善言辞。她根老果实,待人真诚,所以人缘好,但耳朵软,容易轻信受骗。
她待我恰如己出,把一辈子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丈夫顾应齐,我相信,开头许多年,也是欢喜我这个养子的。“齐”,大概取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吧。可惜后来,有了两个家庭,这便似乎成了一种自嘲。
养父在霞飞路上的一家洋老板开设的照相馆内做摄影师。登门的顾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长方脸庞,头光面滑,下巴肥厚,有时穿长衫,有时着西服,皮鞋擦得锃亮。平常日子,不大搭理四邻八舍,仿佛高人一等似的。
养父曾为我拍摄数张照片,看来拍得蛮认真的。照片上,我从婴孩到少年,或浑朴,或憨厚,或像煞有介事,装作小大人,反正那模样都有点戆头戆脑。
养母王秋贞,我从开口学说话开始,就叫“姆妈”的小姨妈,日复一日,辛辛苦苦,冲奶粉、喂米粥,教走路,教讲话。她让我奶声奶气,翻来覆去地说,长大以后,要赚瞎多瞎多钞票,通通交给姆妈。她翻来覆去地听着,满脸浮现笑容,仿佛心理上获得了平衡与满足。
她节衣缩食,供我上学,哪天被我惹得生气了,便会嘀嘀咕咕,数落个不停:“我把你从一个‘血泡泡’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呀,你却犟头倔脑不听话,有良心吗?”
“血泡泡”就是我刚到人间的生动形貌吧。我怕她三不罢四不休,就不犟头倔脑了,有良心了。
是的,和人家领养孩子不同,她抱回家的是胞姐的亲生骨肉,用不着瞒瞒骗骗、遮遮盖盖。从我刚懂事起,她就反反复复地告诉我,其实她并非生母,而是小姨妈;其实我并非出生于贫苦的“下只角”法华镇路,而是一条大弄堂的洋房里面。
下只角的居民,把气派些的新式里弄房子也称为洋房的。
起初我全然不信自己是弃儿。姆妈待我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肯定是她亲生的。
这里的左邻右舍,一些家长对自家亲生的孩子,往往会板起面孔,森森吓人地说:
“我们是从垃圾桶里把你捡回来的!”
“你是被亲爹亲娘扔在电线木头旁边的!”
直至后来,被送到五原路住了将近两个月,我才明白自己实实在在曾是弃儿。
当时我正念小学,养父寄回家的钱太少,连学费也交不起了。姆妈思来想去,万般无奈,把我送到陈家洋房里去寄居一些日子。姆妈平时对那个家庭种种人与事的描摹得到了印证,我才觉得她更亲,法华更亲。
这条五原路,法租界时期,曾叫赵主教路。不通公交车,闹中取静,行人稀少。两旁的一幢幢住宅,在我这来自穷街的小孩眼中,的确全是外国弄堂,全是洋房,其实可能是新式里弄房子。姆妈牵着我的手,弯进一条大弄堂。这里更寂静,恐怕和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左右也有关。无论直弄堂横弄堂,都几乎人影全无。
姆妈指指右手的一幢房子说:“喏,就是这家。”
哦,三层楼房,围墙,铁门。墙内探出一些不高的花枝,可见里面有小小庭院。黑亮的铁门,看样子是正门,可姆妈并不带我拐进这横弄堂,而是再往里走,然后弯进另一条横弄堂,敲那后门。显然,平常出入不开正门的。
开门的老妇人,姆妈叫她外婆,让我也跟着叫。老妇人客气地管我姆妈叫小姨妈,随即压低嗓音说:“勿晓得金美中觉困醒了没有。一道去看看吧。”
老妇人解开扎着的围裙,关掉一只放在厨房地上的摇头电风扇,前面领路。跨上两级木台阶,有小平台,直往里走,只要跨下两级同样的木台阶,便可进入光线明亮、摆设华丽的大客厅。再往前,确实有个小庭院,一条短短的石板小径,通向黑铁门,两侧栽种着些许花木。
老妇人跨上木台阶后,转身登楼,经过房门半掩的亭子间,再转身向上,便是二楼的正房。她蹑手蹑脚,我们也不禁屏息静气,似乎呼吸也费劲吃力得很。
正房好像和底下的客厅面积相同。正中一张大床,黄铜挡子闪闪亮,席子被单整洁,有个人平躺着,看不清脸面。
这儿比马路上,比弄堂里更加静谧。不知为什么,静得异模怪样,简直让我汗毛凛凛。
床边,面对门口,有个大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她站起来叫声小姨妈,又对我点头招呼。我知道,这是胞姐陈荣莲,可羞涩地没出声。我们跟着老妇人往里走了。
躺着的,是中风卧床已数年的生父陈金美,我从未见过。
荣莲姐只比我大三岁,见过的。有一次,忘了是喝喜酒还是喝寿酒,王家宅里,亲亲眷眷,陆续到达,寒暄谈笑。大块头、金牙齿的继母也来了,搀着我胞姐的手。由于觉得浑身不搭界吧,那日我的两个同父异母兄长没来。继母则浑身珠光宝气,好像要在女眷中间显得与众不同,有鹤立鸡群的派头和风光。
胞姐也服饰华丽,仿佛要让她给人一种印象:有钱人家出来的大小姐。
我感到奇怪,此刻在家里,她穿着旧旗袍,宽大得完全不合身,臃臃肿肿。
生父是否听见我叫他,不晓得。反正这位卧病者没什么反应。老妇人和我姆妈压低声音交谈。我只顾好奇地看五斗橱上那只座钟,有点怪里怪气,但确实漂亮,引人注目。玻璃罩内,基座上头,细柱子金光铮亮,托起滚圆的、胖胖的大钟面;有趣的是,钟面底下,走马灯似的转动着一些什么,一时间看不清是几种小动物,还是凹凹凸凸的金属片,似乎不停地浮浮沉沉,顺过来,倒过去,亮光闪闪烁烁。
没等我看清楚,姆妈扯扯我的衣服。我们便又随着老妇人下楼。荣莲姐送到房门口。
姆妈再三叮嘱我,要听外婆的话,再三拜托老妇人多多照看,说我蛮淘气的。她独自走了。
我没哭。我是男孩子。
留下了,仿佛留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仿佛留在奇冷彻骨的冰山上。
1950年的大世界
傍晚,继母带着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回家来了。她浑身珠光宝气自不待言,弟弟比我略矮些,雪白的衬衫,鲜红的领带,西装短裤,镂空皮鞋,神气中夹杂着骄气与娇气。
上学就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我这借读生,各科成绩向来蛮一般。这弟弟比我低两级,常年请家庭教师辅导,可成绩比我差得多。不过我看也没啥,他只是贪玩而已。我不碰他的一大堆高级玩具,怕弄坏了赔不起。
继母嗓门粗糙,只要她在家,叽叽叽,呱呱呱,只听见她的声音。她从未责怪我,更未骂过我。对我的态度,只有一个词可形容:冷漠。
荣莲姐,不是守护在生父床边,就是进厨房,在老外婆眼皮底下帮着做家务。我们没机会,不知怎么的,也不敢交谈。弟弟知道自己的优越地位,跟我不亲热。两个异母兄长都已成家另过,十天半月回来探视一次,对我的态度同样只有一个词可形容:冷漠。
唯有狼外婆——这是我暗中给这个外婆取的绰号,目光总像防贼似的盯着我,阴阳怪气,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我已记不得,总之是旁敲侧击,讨厌多了我这张很能吃的嘴。不过她也没打骂过我,也没派我做什么家务。她自己倒好像一天到晚忙得最好连脚也举起来。
富裕人家都这样的吗?或者,目前已只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严重中风,常常神志不清,需要安静,才弄得家里唰唰静,犹如一潭死水。当然,只有大块头继母能哇啦哇啦,高声说话。生父似乎也习惯了这样。
所有的人,只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扮演不同的角色。实际上的主角无疑是继母。我的生母逝世不久,生父便又续弦。这大块头进门便生了个儿子,丈夫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突然中风,缠绵病榻。现今她已摆平了并非己出的两个成年儿子,使他们在制冰厂内,听从她的管控,安分地工作。
我根本不属于陈家成员,这次前来,短期寄居而已。因此她仅仅是冷漠,心情好时,甚至还带我去过一趟制冰厂,可见对我并不提防什么。
我呐,也像个来自外星球的参观者,怀着好奇,随便看看。只记得那个空间好不怪异。外面骄阳似火,里头寒气逼人,进入前都得换上棉衣棉裤棉靴子。永远湿答答的水泥地面上,有长方形的巨大洞窟,从洞窟底下缓缓升起长方形的冰块。每一块有小棺材那么大,厚实沉重。
这里暗蒙蒙,冷飕飕,与我无关;富家屋子里亮堂堂,阴森森,我受不了,似乎比置身于那个怪异的空间更觉阴冷。
还没到两个月,怀着莫名的委屈和怨气,我闷声不响,逃也似的,回自己家去了。
不错,法华才是我的家。不错,姆妈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不认识路吗?没关系,路在嘴上。
太好了,终于离开了瘫痪数年、面无表情的生父,离开了家内厂里、大权独揽的继母,离开了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胞姐,离开了身在福中而知福的同父异母弟弟,离开了那个不知何故,我又有点怕又有点恨的外婆。
继母和外婆,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算不上给过我多少伤害,只是让我过早地感受到一些世态炎凉罢了。我的个性调色板上,添入了较多的灰暗颜料。
不错,我回归了贫穷、嘈杂而弥漫着一份温热亲切气氛的法华。
从此,我的性格,和周围的童年伙伴相比,逐渐明显地呈示出不同的一面。出生地的人和事在脑海中留下一抹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浑噩是福,或许,称不上福,而只是懵懂、混沌。
心智渐开,这段并无惊涛骇浪的短促经历就变换着色彩,在脑际呈现。
生命依然稚嫩,进入多梦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