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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法华镇往昔田园风光
牡丹花曾经美誉远扬

上海西区有过一条宽阔的河道,名为李 泾,恐怕晓得的人已经蛮少了。不过,只要点明此即俗称的法华浜,那可名气呱啦啦响,晓得的人要多得多。上点年纪的上海人会联想起一连串的名称:法华,法华浜,法华镇,法华古镇,法华路,法华镇路,法华东镇、中镇、西镇……

当初,李 泾蜿蜒曲折十余里,像一条纽带,连接着肇嘉浜与吴淞江。自明代起,尤其在明代中叶后,松江府棉纺织手工业日趋发达,李 泾中段两岸,民居增多,形成集镇,日益繁荣。镇名“法华”,李 泾也因此又称法华浜。而此镇名则源于公元970年(北宋开宝三年)兴建的法华寺。“法华”两字又引自《妙法莲华经》,含义为佛经无比玄妙,洁丽犹如莲花。

因此,所谓法华或法华镇路,实际上是指李 泾中段那片地域。它以法华寺为中心,东西绵亘,长约三里,分为东镇、西镇,后又分出一个中镇。

明清两代,此处展现一派田园风光,小桥流水,桃红柳绿。显贵大户,纷纷到来,大兴土木,修建宅第,营造花园。于是,画栋雕梁,亭台楼阁,参天巨树,奇花异果,斗艳争胜,吸引眼球。一些颇能显示主人身份、志趣或雅兴的名称,也相继呈现,诸如承恩堂、香楠楼、调鹤榭、听松山房。还形成了四大名园,即东园、南园、西园、北园。凡此种种,使法华声名大噪,每年三月,不少人从或远或近的地方慕名而至,踏青游春。

法华更有一绝,便是牡丹,竟因此获得“小洛阳”之美誉。下面为花名数种,或可略略引发悠悠遐思:“金星雪浪”(瓣大如莲,黄点二三)、“清河白花”(亮丽如雪,飘逸似云)、“平分秋色”(深红正中,嫩红一抹)、“瑞绿蝉花”(白中泛绿,心如蝉形)。尚有“瑶池春晓”“太真晓妆”“燕雀同春”“雪夫人”“紫金球”“碧玉带”“绿蝴蝶”等等。绽放得最繁茂处为又名“ 溪园”的东园,可谓奇葩怒放,满园生辉。骚人墨客,纷纷乘兴挥毫,题诗咏赞:“富贵原推第一花,中州佳种更堪夸,每逢谷雨春和候,只听人人说法华”。又如:“红紫浅深夸名种,就中最赏雪夫人。”“年年酹酒向花王,此地争传小洛阳。”

可光阴荏苒,景物易变。到了20世纪40年代,法华昔日的宅第楼阁,倾塌破败,大多连颓垣断壁也不再留存,名园繁花更是早已枯萎凋落,融入泥土,芳踪难觅。

我的童年乃至少年和中年,便正是在法华东镇一幢已略微倾斜的二层楼房里度过的。

婴孩时期

其时,两排简房陋屋之间,一条弹硌路坑坑洼洼。南面那排民居,后半部分都竭力向法华浜面延伸侵蚀——插几根木桩,作为支撑,便可增添小小的一间半室。反正这浜不仅已长久不通舟楫,而且底浅水黑,漂浮着成团成堆的污物。

本地土话,称“你”为“侬”,管“做工作”叫“做生活”,称彩虹为“鲎”,把“厉害”“凶狠”叫作“泼辣”“结棍”。本地人和为避战乱仓促逃难到此、口音各异的外地人,比邻而居,真叫五方杂处。新搭建的板棚茅舍,更使法华街的屋宇显得驳杂凌乱,章法全无。

打铁铺、箍桶店、成衣铺、中药房、柴爿行,无非凭手艺或力气吃饭。小老板即师傅,学徒不过一两个。至于经常现身法华街,白天牵着猢狲变把戏的,转着轮子做棉花糖的,爆炒米花“一鸣惊人”的,晚间挑着担子卖馄饨或面条的,多半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外来底层贫民。他们的老婆小孩,往往在拾垃圾,甚至伸手乞讨。其中,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似乎聪明伶俐的猢狲既可怜又可恨。它熟练地穿衣戴帽,对围观者摇尾乞怜,得到了施舍,便急着谄媚地去讨好主子。那瘦削无肉的面部表情,每每使我不忍继续看这种“猢狲出把戏”……

本地人和外来者相比,总体上看,生活相对安定些,一般至少有比较坚实的老房旧舍,或进厂做工,或出租余屋,或开爿烟纸店,卖些铅笔、橡皮、草纸、香烟、自来火、粽子糖、山楂片之类。我的小娘舅便经营过一爿这样的单开间小铺子。在我的印象里,那油漆脱落的木板柜台,是成年累月不揩不洗,灰扑扑,龌龊疤瘌的。

法华镇路旧貌

法华浜上,架着木桥石桥多座——思本桥、香花桥、种德桥、众安桥、祠堂桥、何家桥等。顾名思义,这些小桥大多系积善人家捐资建造,即所谓修桥补路之善举。或先或后,各造各的,规格不同,大部分未设护栏,也缺少保养维修的计划。糟糕的是,年深月久,木头朽烂、石板破损,桥墩旁浮动着破袜子烂菜皮,乃至死猫死狗。更有蚊蝇之类的飞虫,逐臭而至,萦绕不去。

盛夏酷暑,冷不防电闪雷鸣,风狂雨骤,简房陋屋,板棚茅舍,便滴滴答答漏水了。法华浜面,由上而下,豆大的雨点击打得浊水迸溅,由下而上,气泡开裂,散发出刺鼻的恶臭,朝各家各户弥散开去。关紧门窗也挡不住臭味,何况许多人家,门窗残破得根本无法紧闭。

昔日,法华名宅深院之恢宏精致,一度可与龙华水蜜桃之醇香酥甜相媲美,因而长期流传着“龙华的桃子,法华的房子”这样的俗语,形貌生动,相映成趣。可随着时光飞逝,事物变迁,俗语也嬗变为“龙华的桃子,法华的蚊子”。一字之差,况味大异,透露出法华人苦涩的幽默与无奈。至于“先有法华镇,后辟上海城”这类说法,虽无违于史实,但恐怕越发只是一种自我慰藉与解嘲了。

我并非呱呱坠地于法华,但又确实自婴幼儿时起便在此居住、生活、长大,确确实实是个法华人。

生母

当初,1936年7月15日,我出生在一幢华美住宅的漂亮房间里。生母王月贞和绝大多数的母亲不同,在极度疲惫与虚弱之际,未能品味丝毫喜悦和甜蜜,甚至顾不上看一眼刚出世的亲生骨肉。她万分痛苦,继续挣扎,在疑惧困惑中声声哀号,在迷离恍惚中渐渐衰竭。

接生婆的无知与失误,使生母意外地猝然离世。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人间是灰暗的、乏味的,然而生命的旅途还过于短促,对朦胧的未来仍抱有几缕彩云般的希冀。她不会愿意遽然永诀,我坚信,在过于促迫的弥留之际,她那渐趋模糊的意识深处必定牵挂着我,牵挂着才出娘胎便失去亲娘的儿子。

生母没有童年——没有游戏,没有欢笑,她小小年纪,便做过连成人也会累倒的工作。她是上海第一代有“缫丝阿姐”之称的女工。

苏州河畔,信昌码头附近,在因丝茧产自浙江湖州而得名的湖丝栈里,在沸水腾起的热雾中,她和同样年少的工友们,过早地品尝着人生的辛酸苦辣。

后来,外商大量倾销人造丝,致使湖丝栈于1930年倒闭。不知经历了一段怎样缠弯理屈的过程,她成了小小制冰厂业主陈金美的填房。在那个家庭里,已有着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而且都已老大不小,我想,生母生活得未必自在,未必如意,未必开颜。

经营得法的生父,经济上有足够的能力,却并没有请妇产科医生为妻子做产前检查,也没有送产妇进医院分娩。当时由于愚昧,更多的是由于陋习或贫困,妇女临盆大都由接生婆登门。出意外的蛮多,顺顺当当,大小平安的也不少。我生母三年前顺利地产下过一个女婴,即我的胞姐陈荣莲,大概因此全家才过分松懈,也未可知。反正生母不幸,太不幸。

唉,生母碰上了一个“害死人不偿命”的老婆子。

后来,大人全这样告诉我:直至最后一秒钟,接生婆也并未发觉产妇怀的是双胞胎!接出一个,便以为万事大吉,剪了脐带松了手,硬是让另一个胎儿向上缩去,硬是让产妇带着已拥有生命却尚未出世的胎儿,双双无辜地窒息而亡。

法华寺拟意图

不过,六七十年后,我已病残严重,跬步难移,足不出户,为了撰写本书的这一章节,特地去电话,请教一位妇产科医生。她明确无误地告知,胎儿不会闷死产妇,估计最大可能是“羊水栓塞”,致使产妇突然停止呼吸,接生婆和家人一样惶恐惊惧,才酿成奇祸。

眼前依稀浮现出当时乱成一团的场景。

尚未来到人间就莫名其妙地活活死去的,是我的孪生弟弟抑或妹妹?为什么要留给我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命运!都说命运爱作弄人,但为什么残忍到作弄一个连什么叫爱什么叫恨也还浑然不知的初生婴儿!

不,哪里仅仅是作弄,根本就是摧残!

自己的生辰和母亲的忌日竟然相同! qBcEBTB3Fxd+nWfd3E3wRNm8cwZIHO/WY52cI5CBoEc+adc7YIEsddJB+zH/SaF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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