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本书,几天便啃完。
其中有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使我内心感到猛烈冲击。非但难忘,而且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部长篇小说,绝对是汤老师特意为我挑选的。
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既瘫痪又失明,克服常人难以忍受的困难,写书成功,成为作家。他的刚毅坚强,简直只可能是作者笔下虚构的人物。然而该书的序言和后面所附的作者自传,又确凿无疑地表明,保尔·柯察金的原型就是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原来,世间真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保尔童年的苦难和倔强,参加革命斗争的自觉和英勇,伤残后的奋发与拼搏,写得如此震撼人心。虽然擎着书看了几页手就发酸,可总是又把书擎起。读完小说,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热切地下了决心:向保尔学习,以奥斯特洛夫斯基为榜样,也搞文学创作,也写长篇小说。那几天里,我对奥斯特洛夫斯基无限崇敬,其热烈的程度,与当今有些少男少女对歌星球星的崇拜相比,大概有过之无不及。
这是作家与读者的心灵碰撞、英雄与少年的神魂交融。我在思索与探求,享受着曲径通幽与豁然开朗的美妙感觉。
僵卧着的我,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恣意想象,无比欢悦。
然而,日复一日,思索在扩展,探求在深入,渐渐的,振奋蜕变成懊丧了。休说青年时代,就是少年时期,保尔的阅历也比我丰富得多。我没有任何革命生涯,连一般的人生经历也浅之又浅,怎能和这样一位光彩夺目的英雄人物相比?怎么有资格搞创作、写小说?胡思乱想,痴心妄想!
一叶夜航的扁舟,在浩淼的海面上,意外遭遇风暴,迷失了方向,忽见灯塔的亮光闪闪烁烁,立刻感到获救有望。精神刚刚为之一振,却又四顾茫茫,昏黑一片,并无半点微光。我刚发现了人生楷模和努力目标,兴奋不已,须臾间又只剩下懊恼和沉重。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一再重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阅读了其他有关的著作。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位全球数一数二的残疾人强者,通过保尔·柯察金这一人物的塑造,一次又一次,给读者以鼓舞,引导读者用积极的态度,摸索、寻觅适合自身的生活之路。的确,我并未立时立刻树立起战胜病残的坚定信念,也并未立时立刻找准了自强自立的明晰方向。不,信念的坚定和方向的明晰,是个漫长的进程,是个需要步步探察、时时回顾和不断修正的漫长进程。
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令人惊叹、激奋、比照、惭愧、深思、遐想……总之,它在精神上、情绪上感染读者。这种影响与作用,或微小或巨大,或短暂或久远,取决于多种因素。有些生动的场景、清晰的哲理,简直具有沦肌浃髓、镂骨铭心的能量。如果有人单单由于看了某一本书,便一劳永逸,确定了生活道路,或一鸣惊人,建立了盖世功勋,那恐怕是极个别的事例。我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里,从保尔·柯察金身上,汲取到的精神力量,既巨大又恒久,除了因为自己是残疾人,是不愿自暴自弃的重残者之外,还有两个很特殊的原因:后来我有幸面见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又居然翻译了一本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相关的著作,又居然……
人,即使身强力壮,最糟糕的也莫过于自我封闭、自暴自弃。只要思想上不松弛,意在探求,志在进取,那么纵然重残,也未必毫无出路。奥斯特洛夫斯基说得好:“纵然到了生活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设法活下去。要让生命变得有价值。”
这些日子,我已不再看什么医生。家庭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我继续求医,却毫无疗效。
经过逐渐锻炼,现在可以用双手使劲撑持,将整个身躯侧向左边或右边,不过时间很短,一会儿就得恢复仰面朝天的姿势。虽然仅仅侧身稍躺一下,可对于仰面睡了两年多的人而言,那已是一种可贵的变换和放松。我窥见了依靠锻炼减轻残疾程度的可能性。
于是又练起坐。膝部畸形,固定地弯曲着,全身直僵僵的,怎么练?上肢不是能用力吗?这便是希望,便是优势。我把两条微微弓起的腿移到床边,双手在背后用力撑住,上半身渐渐挺起来,两脚缓缓往下垂。躯体挺起多少,脚就垂下多少,终于让脚尖触碰到地板了。上半身可以说是挺了起来,但实际上仍在往后仰,撑持着的双手一点不能松动,否则就会整个身子往后倾倒,前功尽弃。
一直靠手硬撑着总非上策,也维持不了多久的。姆妈用被子、褥子垫在我的背后。我试着将手臂松开一点,上半身虽然没有往后倒得跟平躺一样,但压在软软的被褥上,两脚也随之抬高,最终变成了比平躺更累的半躺半坐。真叫人啼笑皆非。不过,这是初试、小试。既然可以半躺半坐,以后终将真正坐起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累得脸红筋胀的锻炼,在一天天加强;半躺半坐的时间,在一次次延长。用力气加上动脑子,一个比较适合的方式终于找到了。把褥子折叠得前低后高,放在床沿上,我撑撑挪挪,依凭这样的“坐垫”,上半身便挺起来,双脚也够得着地板、使得上劲了。撑持着的双手松开,一张桌子搬到床前,于是感觉不错:仿佛能坐得端 正正,颇有些像正襟危坐的样子。
陌生人进屋,乍一看也许会把我当成健全人。当然,这种印象只能保持几秒钟。毕竟端坐得太出奇:胸始终挺着;脖子始终梗着。如果交谈者在左边或右边,我也无法回过脸去,而是把眼珠尽量往那边转。样子怪异,显得不礼貌。在很长一段时日里,凡知道有人登门,我就索性先躺下,免得造成傲慢的假象,得费口舌,一次次解释。
有的读者可能不耐烦了。单单描述由卧床至起坐,为啥啰里八嗦,浪费那么多笔墨?
不多也,不多也。看看有的电影电视剧吧。主角或重要人物,受重伤或患恶疾了,命悬一线,奄奄一息,甚至刚刚动完大手术,保住了命,而何时能神志恢复,清醒过来,医生也不敢说。至亲好友,无不神情悲哀、凄切。可转瞬间,此人便眉飞色舞,活蹦乱跳了。导演、编剧、演员,这么安排自有充足的道理。我只是想告诉读者,自己努力了数十年,至今仍是个重残者,不过并未灰心,在另辟蹊径,力争渐入佳境。
看来,任何事情不怕进展甚慢,怕的是光想光说,却始终不干。
过了些时日,我不仅起坐,而且可以帮姆妈糊仁丹袋,挣钱贴补家用了。
阿娣姆妈所在的中华制药厂,采取了一项极受欢迎的福利措施:职工可以带些仁丹袋的半成品回家,让家属进一步加工为成品,依据数量领取加工费。阿娣姆妈一家,除了两个年幼的外孙女,人人有工作,所以把这个增加收入的机会让给了最要好的邻居——我的姆妈。对于寅吃卯粮的我们家来说,真好比雪中送炭。
糊仁丹袋,一种极为简单的手工操作,虽然能带来劳动的喜悦,但总觉得不能完全受制于无限循环的单调劳作,以致遏止了思想的活跃和求知的渴望。因此,只要一做生活,我就把收音机打开,连续不断地收听节目,不挑不拣,什么都听。我相信开“机”有益。
有一档固定的评弹节目,叫“空中书场”,每天晚间连续播出长篇弹词或评话,即所谓小书、大书。说书是一种技艺精巧、魅力无穷的曲艺样式,每次总恰好在紧要关头打住,使人牵肠挂肚,到了第二天的老辰光,便不由自主,接着收听。
老伯伯是听书迷。他说,越是听过、听熟的旧书,欣赏起来越有味道,甚至可以跟着起角色、哼曲调。
他发觉我也欢喜听“开篇”,就夸我内行,有水平。
他告诉我,弹词艺人在正式说正书之前,一般都先要唱只开篇。传统开篇为数不少,如《宝玉夜探》《黛玉葬花》《林冲夜奔》《单刀赴会》,分别从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水浒》或《三国演义》中选取片段内容,以生动凝练的语言、抑扬顿挫的曲调咏唱。艺人在开篇中投入真感情,刻画性格、塑造人物,激起听众心中的波澜,或击节赞赏,或无限钦敬,或扼腕叹息,或潸然泪下。现当代开篇,则是评弹团里的笔杆子们编写出来,直接反映现实生活的。老伯伯讲到得意处,还变换声音,运用真假嗓,自得地哼哼唱唱,作为示例。他还告诉我,真正的老听客除了欣赏故事、细节、基本曲调,还要品味不同流派的唱腔特色,比如蒋(月泉)调沉稳醇厚,徐(云志)调柔婉亮丽……
老伯伯这么一点拨,我几乎每晚听书,兴味浓浓,俨如小书迷一个。
弹词开篇听多了,我对这种小巧精致的艺术品日益熟悉,甚至产生了偏爱。
有一天,在借来的报纸上看到一则通讯,讲述抗美援朝期间,志愿军战士王如富怎样跳下冰窟窿,救起朝鲜孩子。事迹大致上同罗盛教烈士相仿,不过战士本人并未牺牲。归国时,孩子前去送别,赠他“无穷花”。
无穷花,原名木槿花,生命力强,花期又长。一朵凋谢,便有数朵竞相绽开,鲜艳夺目,仿佛无穷无尽。孩子以此相赠,表达绵长情谊与恒久思念。
我读了通讯,感动之余,忽发奇想,便仰面静躺,打起了腹稿。然后,侧转身子,用厚书垫着写字,编成一只弹词开篇《无穷花》,歌颂“中朝友谊无穷长”。修改誊清后,稿子寄给了上海电台的“空中书场”。约莫过了一星期,这只开篇由著名演员蒋月泉先生演唱了。我喜出望外。老伯伯的惊讶神色和赞美言词更使我越发得意扬扬。接着又编写了好几只,包括赞美邮递员的《送信又送情》等,都被采用、演唱,乃至收入开篇集。
汤廷诰老师来了,我情不自禁,乐滋滋地将这事告诉了他。由于太激动吧,还透露了曾经发表过一首寓言诗的秘密。然后兴奋地说,看来从事写作的可能性很大,即使仅在评弹领域里搞创编工作,也是好的。我脸上红彤彤,没有意识到自己过于天真和孟浪。
汤老师坐在床边,脸带微笑,夸赞我开朗乐观、富有朝气,肯定了我力争做些工作的愿望和行动。他说,弹词开篇虽然一般只有几十句,但如果不掌握基本特点,即使硬写出来也必定是废品,所以能一而再,再而三,撰写成功,很不简单。
“不过要不要以搞评弹创编为努力目标,我看不宜草草决定。你听我说。”
对我而言,汤老师的意见至关重要,我尖起了耳朵恭听。
汤老师告诉我,偶尔写成开篇,并不意味着能够进入这个圈子,从事这个专业。评弹艺术可以比喻为一桌桌丰盛酒席,开篇只是一道小点心。点心不能替代整桌佳肴。听听评弹,可以成为听书迷,至多可以成为偶尔登台亮相的票友。但对于我这个重残者来说,当个票友也几乎不可能。努力的结果只能是写它几只开篇,如此而已。那么不能通过长期收听、长期自学,掌握这门创编技艺吗?可能性小之又小,这是由评弹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作为讲唱文学,评弹艺术历史悠久,但大都是父传子、子传孙。拜师学艺的当然有,不过方式往往是跟着师傅当下手,跑码头,而他们演唱所依据的本子更是代代相传的。编创新本子,一要熟悉传统书目,二要掌握说、噱、弹、唱等种种演技,三要善于从现实生活中汲取资料与营养,四要获得内行前辈乃至广大观众的认可……
汤老师讲得实实在在,分析得明明白白,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见我没精打采,一副“偎灶猫”模样,汤老师又诚挚地进行开导:
“我也只是说几句外行话。泼点冷水,是为了让你不多走弯路。找准生活的目标是件难事,积极地寻觅,这本身便是好兆头。看样子,要以不回避主客观上种种特殊性弱点为前提,寻求突破口。千万别轻视过去在校内校外接触到的各种知识,更别轻视出于爱好、经过努力所取得的经验和成绩,包括吹口琴,踏脚踏车、演小话剧、写寓言诗、编弹词开篇等等。从长远看,这些都有用,都可能成为重要的基础。其中,踏脚踏车、演小话剧,更是珍贵的体验,因为以后恐怕不可能再有类似的实践了。残疾严重,条件严酷,但要尽量找出有利因素。已经有了最一般的文化知识,总比文盲强吧!头脑健全,总比智力低下强吧!双手灵活,思维活跃,视觉听觉嗅觉味觉……”
“灵敏!”我高喊,禁不住孩子气地露出舒心的笑容。
“对,还有呢,手臂、手腕、手指、双手的所有大小关节……”
“灵活!还有呢,全身知觉正常!”
“对,瞧瞧,着实不少。你还拥有一般人所缺乏的有利因素呢。”他故意停住不说了,卖关子似的。
“是吗?”我一时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人打球、看电影、逛公园,你不行,当然很苦闷。可换个角度想想,除了吃饭睡觉,可以支配差不多全部的时间,这还不是有利因素?简直是得天独厚!”
“哦!”听他说得夸张,我也扭转了情绪,夸张地应和。
“还有这位老先生,”他指指床边矮柜上的收音机,“年老心不老。你给他个机会,让他更好地为你服务!”
“他只会报告新闻、唱歌唱戏。”
“不,肯定还有潜力尚待开发。你好好想想,帮帮他,要特别留意平时不大注意听或听而不闻的节目。好,不说他了,说说我吧。”
“你?汤老师……”
“我从小欢喜看书,欢喜写东西,但家境贫困,没能进正规的学校,缺少文凭。不过我一直在自学,不断地写作投稿,发表过一些东西。可目前仍自觉浅陋,不宜把当专业作家作为奋斗目标。我自学过师范大学的大部分课程,现在终于有机会进教室授课了。”
“太好啦!我早就看出你可以给我们上课的。真的,不骗你!”
“我相信,谢谢。”汤老师依然在认真回想、思索,“如果我不抓紧时间自学,机会恐怕就不可能来找我了。当初我像你一样底子差,所以我觉得应该从多学点什么考虑。一旦找准了方向,就往前冲。”
汤老师没有久坐。他留下了重大的问题,我必须自行作出抉择,作出事关一生的抉择。想想也真是的,眼睛能看,耳朵能听,鼻子能嗅,嘴巴能讲,双手能动,脑子能想……积极因素太多了。以前怎么认定腿不能走,腰不能弯,脖子不能转,就等于废人一个了呢?这才真叫“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可汤老师让我留意广播中平时听而不闻的节目,这是什么意思呢?
此刻,我慢慢地捻着旋钮,与其说在搜寻欢喜听的节目,不如说在摸索前行的路径。
出现了一种往日屡屡听到却一旋而过的声音: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教俄语。男的音色浑厚,专讲外语,估计是位外籍老师:女的嗓音清亮,普通话也纯正,显然是位中国老师。莫非汤老师的意思……
十之八九正是如此。
汤老师从来都只是跟我聊天,海阔天空、谈笑风生,同时稍做提示,点到即止,决不越俎代庖。看样子,他认为我不适宜搞创作,但毕竟喜爱文学,可以听广播学外语,以后从事文学翻译。但他不晓得,在中学的两年里,我的外语成绩一般般,而且那是英语;在小学,英语更是成绩最差的一门课程。即便现在学英语,我也兴趣不大,信心不足,何况是从未接触过的、发音更特别的俄语!可是,记得汤老师上次谈起过,许多学校不教英语,改设俄语课,有些英语老师也在边学边教,现炒现卖,改上俄语课了。看来,当时他说者有意,我听者无心。
上海电台只教俄语。那校名就非常明确,叫“上海俄语广播学校”。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一串诗人作家的名字,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喜爱他们的著作,如果能看懂原文,翻译名家名作,那该多好!
唉,想到哪里去了?他们的作品正在源源不断地、飞速地译成中文,连我也看过不少译本,哪里用得着等我学了多少年以后去翻译。
对,那时候可以翻译当代新涌现的好作品。
再往深里想想,又觉得困窘。以前看过的翻译作品,给我留下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外国大人的思想感情太复杂太复杂,有的语言佶屈聱牙。有的行动不可思议。哦,翻译的头一步该是读懂原文、理解人物,我自己才是个半大的孩子!那么……对了,外国少儿的生活和思想总比大人单纯些吧,以童心对童心,总比较容易理解和体悟吧?将来专门翻译儿童文学怎么样?
做任何事情不能脱离实际。好高骛远,凭空瞎想,不行的。我拥有一架老爷收音机,上海俄语广播学校在通过电波授课,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只要买课本。这便是实际,便是条件,便是机遇。
不错,我曾在篮球场上留下可称矫健的身影,也在小话剧里担任过不算龙套的角色,但现在再抱着当运动员或演员的幻想不放,就不切合实际了。已经丢失了大量时光,不能再在犹豫中继续蹉跎岁月。
当然,听广播学俄文会遇到哪些困难,其实还心中无数。搞儿童文学翻译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尚无清晰的概念。
汤廷诰老师再次登门。看到我床边放着俄语课本、练习簿等学习用品,他含笑点头。听了我的想法,他越发高兴,鼓励我作好心理准备,迎接开学,迎接困难。
就这样,卧床自学开始了。
首先是学字母,学发音。俄文字母和英文相比,发音有相同的,有大同小异的;还有一些,无论字形和字音,都是俄文所特有的;更有必须格外留意的:字形相同或相近而发音各异的,蛮容易夹缠不清。
收音机太老爷,音质差,听一般节目无妨,要从中辨别准确的发音,尤其是一些汉语、英语中都没有的音,就相当困难了。于是我发挥时间优势,一天听它两三遍,同时无数遍地温习、辨认,又念又写。
广播学校的老师,教得极为认真,而且说不懂可以写信去问。我便试着把遇到的问题写成一封信寄去,请求解答,不过对此并没抱多大希望。当时听广播学俄语很热门,广播学校的学员成千上万,又不收学费,老师能一一答复吗?令我惊喜的是,回函之快,出乎意料。
说实在话,在信里通过文字讲清怎样把音发准,委实不易,但老师不推托,不厌烦,不敷衍了事。他们设身处地,想方设法,给予详尽的解答。除了尽可能说明发音器官的位置和活动特点,还以汉语、英语,甚至以一些方言作比照,便于学员揣摩、领会。
不但解疑释惑,还热情鼓励,并且表示欢迎继续去信。
老师的繁忙可以想见,但我这个学员还是一再去函求助。老师果然每信必复。这不仅解决了一个个具体困难,更重要的是给人温暖。无形中,我学好俄语的信心在不断增强。
自学难,卧床自学更难,但在克服困难、夺取一个个小胜,进而积小胜为中胜、为大胜的过程中,自有一份乐趣。甚至于,偶尔也有意外的轻松愉快。
比如学字母发音。俄语的P,不同于英语的P,它是颤音,要求舌尖向上齿龈稍稍卷起,声带振动,气流通过,冲击舌头,颤动成音。不少初学者最伤脑筋的是发音过程中舌头无法放松,显得硬倔倔的,根本颤动不了。老师在电波里再三示范,还介绍辅助方法,如嘴里含水,像漱口似的,练习舌头打战。我呢,不学就会,因为小时候吹口琴,有一种要求舌头连续打战的吹奏法,现在只要移用一下就成了。
自然,意外轻松,偶然之事,整个学习过程异常艰苦。进入词法、句法部分后,更是越来越难,何况我给自己定下一条:自学的进度必须大大超过教学的进度。因为我想,听广播学俄语,一般是在职、在学者,他们只能挤点业余或课余时间,我却可以全力以赴,理应学得快些好些。再说,我的目标是搞儿童文学翻译,绝不能慢慢来。
随着锻炼的加强、体质的改善,每天的学习时间也由四五个小时逐渐延长到十来个小时。严冬,室温骤降,我双手反套棉袄袖子,照旧看书写字,不仅手指,连臂膊也冻得冰冰冷。盛夏,没有电扇,热得浑身汗淋淋。干脆连背心也脱掉,上身赤膊,躺在草席上做练习。一本《俄华辞典》半竖着,搁在汗珠颗颗的胸脯上,天长日久,辞典的一角被汗水洇湿泡烂。可以查阅原文辞典了,大开本的、厚重的一部辞典搁在胸脯上吃不消,就拆为三册,减轻压力。
这样卧床自学,无疑相当苦,然而是不同于满脑子病呀残呀的另一种苦。苦中有乐,最大的喜悦在于明显地感到时时有进步,天天有收获。
很奇怪,我苦钻苦学,忙得不可开交,在感到空前充实的同时,也觉得空前孤寂。
当初在学校里,一个班级,同学数十,大家相互切磋,说笑逗乐,甚至打打闹闹,都再平常不过了。如今,连半个同学也没有,多么难耐的寂寞。左思右想,又试着写信给广播学校的老师,提出介绍同学的要求。信发出后,又觉得不妥,怎么能这样过分地打扰呢!
然而,很快就收到了回函,既热诚又实在。老师介绍了一位学员——也正卧病自学,也提出同样要求的学员。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赶紧给这位家住江宁路的学员去信。于是,我有了不见面的学友。
这位学友,名叫徐自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星期和我通一两封信。仿佛约好似的,双方都避免涉及病呀残呀这类讨厌的话题,尽量只谈学习,只谈志向。说真的,我们的俄语程度不相上下,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但有无这样的学友,情绪大不相同。
在学习上,我们的共同语言还真多。全是重残者,全在一心一意地听广播学习,全都一门心思要从事笔译。我们的方法也类似:课本上的,未教先学;对照读物,拼命硬啃。这种情况下,仿佛顺理成章,我们学了一年,便都在校刊上发表短小译作。后来,这位学友还先于我,译出一本介绍非洲的知识读物。
过了两年,结业考试来临了。广播学校在全市设立了好几个考场,但我无法前去。学校了解我的病残状况,破例给予照顾,让老师带着试卷登门,坐在床边监考。那些考题并不艰深,但以这样特殊的方式参加考试,我胸中久久难以平静,难以落笔。激动多于紧张。
终于呵,终于获得了一份结业证书,我怎能不欣喜万分。
这仅仅是完成了自学的第一阶段,实际上,有广播学校的老师在授课,在指点,在引导,只能称之为半自学。然后,才是真正的自学。
通过听广播,通过与老师、学友的书来信往,通过初步的翻译实践,我对于儿童文学翻译的认知由模糊而渐趋清晰。必须学好外语,自不待言,同等重要的是学好汉语,还得熟悉、辨识和运用多种文体,还得尽可能广泛地接触各种科学知识,了解本国外邦的历史地理、风俗习惯,等等。
现在没有广播可听了,怎么继续学呢?开动脑筋总会有办法。我觅得几本俄文版的儿童小说集,又找来著名翻译家的译文,逐字逐句,逐段逐章,对照阅读,细心揣摩、领会。
优秀的译作使我大开眼界,课本上的习题,俄译汉,汉译俄,都要求字字句句扣紧,无懈可击,但实际上,往往成了一种无视全篇、缺乏文采的呆译。好的译品,即使短短一篇,也鲜明呈示出原作的风格、译者的功力,给人以和谐的美感、艺术的享受。
面对这样的译作,特别是比照着原文,做了一番分析,并细细体味后,我每每禁不住发出赞叹,真像前辈翻译家在手把手地点拨。
母语对于文学翻译的重要性,是逐步感知而有所领悟的。
汉语底子差,文学水平低,肯定译不好文学作品。
怎么办?别无捷径,唯有老老实实地承认,认认真真地从头学起,细读名作范文,钻研语法修辞。我准备几个本子,摘录同义词、反义词、句式、成语、熟语。一大堆表示“红”的词,一大堆表示“美”的词,体味它们的区别,特别是语义上的、感情上的微小差异。
著名的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从50年代初期的各种书报期刊上摘出大量错字错句,分门别类,一一加以纠正和解释,编集成六本小册子。我将这些小册子从头至尾研读数遍,直读得面红耳赤,如梦初醒。因为大量隐藏着的错误,非经指出,我大都难以发觉。此后好些日子,我疑虑重重,连写封信也小心翼翼,唯恐笔下出错。这也许是必经阶段,以后才领悟渐深,胆子渐大。
关于各类文体,包括文学与其他文字,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儿童文学范畴内的小说、散文、故事、童话、儿歌,还有不同作者的个人风格,其间的区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翻译是杂学,各门各类的知识广泛得没边没沿,唯有随时做有心人。尽量多积累一些,才有可能在翻译实践中稍感顺手些。怪不得人们把知识比作浩瀚的海洋,连一些颇有成就的学问家也只敢自称海滩拾贝者。
我甚至必须让自己对许多似乎与中外文、与翻译工作没什么关联的领域也产生兴趣。比如简谱和无线谱,象棋和国际象棋,外国歌剧和本国戏曲,杂技和魔术等。总而言之,开卷有益,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接触到其中的某个问题。
同时,我还是电台儿童节目的忠实听众,这使我对当代少年儿童的生活及所思所感,略知一二。译东西时,语言文字也减少了一些成人腔、外国腔。
在加紧自学的这段日子里,陆陆续续,我的一些“豆腐干”译文开始出现在少儿报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