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昂扬奋发、勇于创造的精神,不仅表现在古代物质财富、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等项的发明建树上,而且突出地表现在史学的演进上。由于中国史学蕴积深厚,历代备受学者和一般士大夫的重视,因而各个时期的史学都能取得独特性成就,显示出不同于前人的时代风采。先秦、两汉时期,《左传》《史记》《汉书》这三部史学名著的先后产生,即堪称民族伟大创造力在文化上的缩影。
《左传》是在史事上解释《春秋经》的,而它所记史事丰富翔实,展开了春秋时期政治、军事和社会生活的生动图画。全书以年为经,以事为纬,记载详略得法,前后联贯,尤其做到了相当深刻地反映社会矛盾,并开创了记载完整人物形象的先例,如晋文公、郑子产、伍子胥等。《左传》又擅长写战争场面,写行人在敌强我弱的条件下,以真情至理,巧妙地运用辞令,维护本国主权,折服了对方。因而被刘知幾赞誉为:“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 《史记》这部巨著的宏伟规模,则与西汉皇朝处于鼎盛局面相适应。杰出史学家司马迁的一生,基本上与汉武帝同时,当时,西汉国家达到空前的统一,开拓边疆,兴造制度,政治、军事、经济、外交、学术各方面都产生了杰出的人才,司马迁在构建史学体系上的恢宏创造力,正与这一时代特点相适应。司马迁一生多次到全国旅行、访问,考察史迹,了解各地形势、物产、民情、风俗,《史记》的成功包含有他从民众中吮吸的营养,寄托着他对祖国壮丽山河的热爱。司马迁因替李陵辩护遭受屈辱的宫刑,但他从悲愤中奋起,用生命完成这部不朽的巨著。《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为著述宗旨。 从纵的方面贯通古今,自远古一直写到汉武帝时代,总结了以往的全部历史,叙述其变化;尤其重视历史时势的“变”和推动社会前进的改革措施。在横的方面记载了政治、经济、军事、典章制度、学术文化、人物活动、天文地理、河渠工程、医药卜筮,以至民族关系、中外关系等,一句话,把当时中国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置于历史考察的范围之内。这样做,在先秦《左传》《国语》等书成就的基础上,根据当时客观条件许可的范围,最大限度描绘了社会史的丰富内容,这不但在中国,乃至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有重大意义。在历史编撰上,司马迁也有很高的成就。他把过去初具规模,或尚属草创阶段的史书形式,加以综合、改造,创造出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裁形式互相配合的成熟的著史体例,容量广阔,规模宏大,足以表现一个时代的全史。后代学者盛赞说:“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 “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信史家之极则也。” 《史记》在文学上也有高度的成就,当之无愧地是世界文化史上的瑰宝,远传东西方各国。仅是取材于《史记》改编而成的剧目,即有《卧薪尝胆》《赵氏孤儿》《伍子胥过关》《虎符》《屈原》《渑池会》《将相和》《马陵道》《荆轲》《鸿门宴》《霸王别姬》《萧何月下追韩信》《卓文君》等,令世代观众赞叹不已,感动落泪。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史记》的雄奇创造力和久远生命力!在《史记》成书以后约一百七八十年,东汉明章时期产生了纪传体史书又一杰作《汉书》。《汉书》上起高祖,下迄王莽,断汉朝历史自为一书,在当时,具有驳倒俗儒尊古卑今意识的进步意义。与班固同时代的学者王充在其《论衡》一书中曾尖锐地批评俗儒“好褒古而毁今”的偏见,指出这些人迷信古代达到荒谬的程度:“俗好高古而称所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并分析俗儒之所以形成这种颠倒历史的看法,是因为他们自生下来读的就是记述和颂扬三代的书,“朝夕讲习,不见汉书,谓汉劣不若”。 因此他断言若果有一位擅长著述的人修成这样一部“汉书”,记载汉代的政治功业,让读书人从小诵习,那么这部书的价值便可与《尚书》《春秋》相媲美。班固恰恰以成功的史学实践回答了时代的需要。他不满意“以汉代继百王之末”,要独立修成一部汉史,这种认识和努力实具有破除浓厚的复古倒退思想的积极意义。班固的创造性还表现在解决了司马迁以后历史编纂的难题。《史记》产生之后,后人相继补作,自褚少孙至班彪,先后有十余人之众。然则这些续作绝大多数流传不下来,证明若只限于修修补补,史学便无法前进。班固以过人的见识和创造才能实现了重大突破,撰成纪传体断代史的巨著。从此为历史编撰开了一条新路,以后自《三国志》《后汉书》至《明史》一直沿用,说明断代为史与中国封建皇朝更迭的周期性特点相适应,所以章学诚推崇《汉书》为历史编撰上的“不祧之宗” 。
唐代史学在纪传体史书编撰方面获得了显著成就,并确立了官修前代正史的惯例。贞观三年(629),诏令狐德棻、李百药、姚思廉、魏徵等分别修周、北齐、梁、陈、隋书,房玄龄为总监。贞观十八年(644),命房玄龄主修晋书。再加上李延寿所撰《南史》《北史》,成于唐初的纪传体“正史”共有八部,占了二十四史的三分之一。但朝廷设局监修又带来互相掣肘、互相推诿、压抑史家独立见解的弊病。于是有刘知幾总结史法的得失,提倡敢于抒发个人见解的“独得”之学。他著成我国古代史学批评的第一部名著《史通》,痛切地批评朝廷官僚对修史的干预:“凡居斯职者,必恩幸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 ,致使任史职者“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 确能打中监修制度的要害,表现出高明的史识和非凡的勇气。故梁启超对刘知幾作了高度评价:“史学之有人研究,从他始。这好像在阴霾的天气中打了一个大雷,惊醒了多少迷梦,开了后来许多法门。” 所以唐代史学,既有编撰正史的显著成就,又有针对监修制度的弊病而发的史学理论名著。这两个方面,都是中华民族创造力在唐代历史条件下的特殊表现。
又如清代乾嘉考据学,在整理历史文献上作出很大成绩。这一时期史学向“窄而深”方面发展,其成就不能低估。如郭沫若所说,若欲研讨古史,不利用清儒成绩,是舍路而不由。他又说,乾嘉学者“虽或趋于繁琐,有逃避现实之嫌,但罪不在学者,而在清廷政治的绝顶专制。聪明才智之士既无所用其力,乃逃避于考证古籍” 。清初因时代剧变的刺激,曾出现学术经世致用思想的高涨。此后,自康熙中至乾隆年间,一方面是统治者屡兴文字狱,不准学者关心现实问题,另一方面是社会出现相对稳定局面,封建经济发展,为学者潜心研究提供了物质条件,结果乾嘉史坛出现了考证学繁荣的局面,产生了考史三大家王鸣盛、钱大昕、赵翼和其他众多学者。
纵观整个传统文化演进的趋势,每个时代都出现内涵和风格迥异的文化高潮,战国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初实学,乾嘉朴学,无不阶段分明,而又各具特色,如群峰竞秀,各放异彩。史学作为传统文化发达的一门也是如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独特成就,在史学长河中一再出现巨大的波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