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彪、班固父子以著史为毕生事业,实有其家学的渊源。班氏一家,在西汉二百余年间,先是边地豪富,后来成了儒学世家。他们家族,有着志节慷慨的精神,又有蕴蓄深厚的学术素养。
据班固记载:班家原来住在北方边境,他们之所以姓“班”,竟还同老虎有关系。班家的老祖宗,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身居楚国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的令尹子文。这里有一段颇不平常的来历:据说子文刚生下来时,曾被丢弃在楚国的大湖云梦泽的边上,还遇到了老虎。可是他不但没有被老虎吃掉,反而靠吃了老虎的乳汁而活下来。父母见这个孩子这么命大,才又将他收养。楚人称“乳”为“穀”,又称“虎”为“于檡”,于是这个孩子便取名“穀于檡”,长大后又有了字,叫“子文”,最后他做了楚国的令尹。老虎按楚语又叫做“班”,令尹的儿子便取名“斗班”。到秦始皇的大军攻灭楚国,子文这一支的后人被迁到北方边境晋、代之间,从此便以“班”为姓。
秦始皇末年,天下大乱,班固的七世祖班壹为了避乱迁到楼烦(今山西雁门),他很懂得利用当地条件发家致富,来到边地便用心地经营畜牧业,果然大获成效,成为拥有马牛羊各数千头的牧主,使班家从此拥有家财。西汉初年,实行“无为而治”的政策,取消了对百姓的禁令,班壹获得机会大发家,成为边地豪富。班壹之子班孺,是个有侠义行为的人,得到州郡内一些人的歌颂,号称“任侠”。班孺之子班长,是班家最早登上仕途的人,做官到上谷(郡治在今河北怀来东南)郡守。班长之子班回,被举为本郡“茂才”,授长子(今山西长子)县令。
班回之子班况,是班固的曾祖父,由荐举“孝廉”授为郎官,由此得以进身。因为有功,升为上河(今宁夏境内黄河)农都尉,后在朝廷任左曹越骑校尉。西汉成帝初,班况的女儿被选入宫,受到宠幸,封为班婕妤(在妃嫔中仅次于昭仪一级),班家遂上升为外戚,很有权势。 班况因年老退休时,受成帝大量赏赐,前后累计达千金。此时,全家也由边境徙到长安城郊昌陵(先设县,后来取消)居住,户籍则著在长安城。
班况有三个儿子:班伯、班斿(音游)和班穉。他们都因为是贵戚子弟而顺利获得进身之阶。从他们兄弟三人开始,班氏又成为儒学世家。
班伯是班固的大伯祖,他早年向西汉末儒家学者、著名大臣师丹学习《诗经》。大将军王凤向汉成帝推荐班伯品学兼佳,得到皇帝亲自在晏眠殿召见。因他容貌俊伟,诵读诗书抑扬顿挫,很合法度,成帝很是赞许,拜官为中常侍(出入宫廷、侍从皇帝的官员)。当时汉成帝也有读书兴趣,让大臣郑宽中、张禹早晚到金华殿为皇帝讲说《尚书》《论语》,汉成帝特意关照班伯也一同听讲。班伯在殿上听懂了大义之后,还不满足,又同许商作更为深入的讨论,这段时间内,班伯升任奉车都尉(主管皇帝乘车)。几年之后,金华殿讲经的做法停止了,班伯别无他事,整天和地位最显赫的王氏、许氏两家外戚子弟混在一起,心里却很不自在。班氏先祖自班壹以下,几代人都在北方边境生活,因而使班伯养成具有“志节慷慨”的豪爽气质,几次向朝廷要求出使匈奴。班氏家族这种“任侠”的特点,后来对班固、班超兄弟还有很大影响,驱使班固晚年还随大军出征匈奴,班超立功西域。成帝河平年间(前28—前25),匈奴单于来长安朝见汉朝皇帝,成帝便派班伯持使节到塞外迎接单于。当时,恰当定襄郡(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南)两户大姓——石姓和季姓为报私怨,纠集众人攻衙门、杀官吏。班伯在迎使来往途中了解到这情况,向朝廷上报,并且自告奋勇,愿试任定襄太守,为期一年。成帝正式授他为定襄太守。定襄人纷纷传说这位贵戚子弟少年得志,此番自荐来边郡平息事态,一定会采取严厉手段镇压,一时空气很是紧张,人人惊慌失措。没有料想到,班伯赴任下车伊始,先把郡中与班家几代先祖曾经有过交情的旧族老辈人,都迎接到本郡大堂之上,每日殷勤招待,自称晚辈,谦恭行礼。全郡人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去掉了害怕心理。受招待的老者都是当地知名人士,过去又都与班家有恩情交谊,今天见班伯身为太守之尊,这样优礼相待,大家很受感动,酒席间便争先恐后地建议将闹事的首恶分子抓起来治罪,使边境恢复安宁,并且主动告知首乱者藏匿的去处。班伯连连高声称谢,回答说:“这正是我对父老们最大的希望!”于是立即召集各县长吏商议,挑选精明干练的下属,分头前往搜捕,顺藤摸瓜,又追查出躲藏在别处的不法分子,只十来天便全部抓获治罪。全郡上下无不慑服,称赞班伯具有过人的智慧和魄力。在定襄一年多,朝廷召班伯回京都。班伯请求回京之前到班家祖坟上扫墓,为此皇帝还特下诏令,让郡、县官员也都去参加,表示对班家的重视。班伯集合了班氏族人,按亲疏远近给予赏赐,花费了不少钱财。北方边境长老视此为盛举,长时间还忘不了这件事。不想班伯在回京师途中受了风寒,到达长安后,汉成帝进封他为侍中光禄大夫,让他养病。这时发生了对班家不利的新情况:班婕妤失宠,让她去奉养皇太后,汉成帝另封李平为婕妤,封赵飞燕为皇后。这对于班伯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索性借口病重告长假,不再出门。过了许久,汉成帝亲自到班伯的住处探视,实际上也是要了解他的病情真相。班伯大为不安,不敢再说养病,只好起来做事。
当时,原来掌握朝政大权的大将军王凤已死,汉成帝开始宠爱富平侯张放、定陵侯淳于长二人,他们处处设法满足成帝玩乐的欲望,常常让成帝装扮成贵家子弟出门,胡闹一气;在宫中则大开筵席,皇帝、赵飞燕、李平、张放和宫女们等人一起饮酒作乐,狂笑大叫。宫中有一幅屏风画,上画殷纣王饮酒大醉,抱着妲己取乐。班伯新近出门,头一次遇到这种场合,汉成帝老拿眼睛看他,发现班伯总是蹙着眉闷坐一旁,无心玩乐,成帝便指着屏风上的画问他:
“殷纣王是个名声不好的国君,他会荒唐到这种地步吗?”
“《尚书》上只说他专爱听妇人的话,哪有在朝廷上抱着妲己取乐这种事。一个国君名声不好了,坏事就要归到他头上。”班伯思索着回答。
“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么画这幅画有什么惩戒意义呢?”
“《尚书》有‘沉湎于酒’的告诫,殷的卿士微子因此出走;《诗经》上有‘式号式謼’的诗句,是诗人不满意日夜饮酒狂呼大叫而发出的感叹。古代经书上所告诫淫乱要坏大事,根源都在酗酒无度。”班伯斟酌着词句的轻重,借经书上的话委婉地刺中了汉成帝的毛病。
汉成帝当下听了倒也没恼,看着左右,感叹地说:“吾好长时间没见班生,今天果然听到他一番好心话!”
张放等人见此情景,马上阴沉着脸色,纷纷借故离席。成帝也失去兴致,吩咐撤了酒席。这件事恰好被别的宫中女官碰到,所以传到外面。后来成帝朝见太后,太后流着泪对他说:“你脸色这么不好,可见起居太不注意。班侍中德性好,你可不能亏待他。张放那人不好,你要把他打发走。”成帝当场应承。可是成帝对这个处处讨得他欢心的张放实在舍不得,刚让他走了几天,又叫回宫中。太后闻知,再次干预,将老资格的外戚许商、大臣师丹封为光禄大夫(负责顾问应对),进封班伯为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财物及铸钱的官),让他与资望最高的许、师两人一同辅助皇帝,并且同样享受中二千石待遇,这也是列在除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以外的高级官职之一,表示对班伯的重用。这下宫中暂时有点正气,经过丞相翟方进再次奏请,张放最终被遣出长安。炙手可热的宠臣张放被遣出京都,这在当时确是一件大事。班伯在其中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班伯病死时,只有三十八岁。他虽是外戚出身,但不党附于邪恶势力,论其政治见识或魄力,在成帝时代的朝臣之中,他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还能引申儒家经书中的道理当面向荒淫的成帝进言。这些方面,对班固都产生了影响。
班固的二伯祖班斿是一个学者。他在青年时就以“博学俊材”闻名,左将军史丹推荐他为贤良方正。在朝廷上对策,受到成帝赏识,授为议郎。在汉代,郎官是进身之始,无固定名额,多至千人,负责掌守宫廷门户,在皇帝大驾出入时充当车骑,秩三百石至六百石。议郎比其他郎官地位略高。后升为谏大夫、右曹中郎将,并和著名文献学家刘向一起校理秘阁藏书。凡是要向皇帝报告校书事宜,都由班斿负责上奏。他又被选为给皇帝进读群书。班斿参加校阅皇家的丰富藏书,从学术上讲是件大事,由这项工作,他大大丰富了历史、文化知识,也对班家子弟产生了良好影响。班斿以学识渊博得到成帝欢心,成帝为了嘉奖他有学问,下令把皇家藏书的副本赏赐给他。这次赠赐,使班家拥有大批珍贵藏书。也为以后班彪、班固父子著述提供了极其优越的文献条件。
班况的幼子班穉,是班固的祖父,他在弟兄三人中,以处事谨慎为特点。班穉在青年时以郎官进身,授黄门郎中常侍,在皇宫内服务,负责侍从皇帝,传达诏命,他按照规矩办事,不敢因地位亲近皇帝而耍弄手段。汉成帝晚年没有亲生儿子,有心想立定陶王为太子,但又拿不定主意,几次派人询问近臣意向,别人都随口应承,唯独班穉不明确表示态度。成帝卒,定陶王即帝位,为汉哀帝,便把班穉降职放到外地,后来他升为广平郡太守。 这段时期,正当西汉末年政局动荡,稍一不慎就会被卷入政治旋涡之中。班斿、班穉少年时,与王莽同是外戚子弟,是关系密切的伙伴。当时的皇帝汉平帝是个九岁的孩子,名义上太后临朝听政,实则由王莽操纵大权。群臣早已看出王莽夺取汉家政权的野心,都争着向王莽逢迎拍马,伪报所谓祥瑞,制造太平假象。班穉却不造假。当时琅玡太守公孙闳还上报灾异。王莽的亲信、大司空甄丰立即派属员下到广平、琅玡两郡中策划,指使广平的官吏上报祥瑞,控告班穉不报,指使琅玡的官吏掩盖实情,告发公孙闳危害“圣政”。这时太后出来为班家讲情,说:“不讲祥瑞,到底比假报灾异情节不同,况且班穉是班婕妤的弟弟,他受刑罚我很伤心!”太后求情生了效,班穉免了灾祸,公孙闳却被杀头。班穉感到恐惧,上书向皇帝谢恩,要求归还太守官印,还去当一名管理陵园的郎官,太后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一来,班家果然避开了一场最大的风险——王莽称帝时家族地位下降,王莽败亡时也不受连累。
到班固的祖父一辈止,班氏家族具有两方面传统,一是祖父辈从小熟读经书,学问上有所造诣,加上家中有丰富的藏书,成为两汉之际的儒学世家。从此时起,班氏家族即同当时知名学者发生密切关系。班家子弟从小也在极浓厚的学术氛围之中成长。二是长期的边地生活,形成了家族成员中一些人“志节慷慨”的“任侠”精神。这两种传统直接影响了班彪班固父子等人生活道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