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39年农历十月十九日出生在粤东韩江边的一个小镇。我的外祖父是清末秀才,曾担任本地一所小学的校长,母亲于20世纪30年代初在粤东著名的韩山师范学校就读,后来辍学出嫁到陈家,我舅舅是镇上中心小学的教师。我在少年时代经常随母亲到江对岸十几里地外的外祖父家,最有兴趣的一件事情,是读舅舅房间小楼上保存得很完整的《小朋友》《东方杂志》等书刊。我的父亲和叔叔也都上过中学,家里有一个小书橱,记得书架上摆有《辞源》,鲁迅、周作人、孙伏园的散文著作集,《三国演义》和中国地图、世界地图等书,因年龄小读不懂鲁迅的文章,而《三国演义》则很有吸引力,在家里曾经如饥似渴地读过。我母亲平日也常将她学习过的古诗和散文名篇给我背诵、讲解。因此,我从小就培养了阅读的兴趣,以后上初中、高中至大学,都喜欢在课余阅读文学作品和各种报章杂志,从中吸取知识和思想营养。
我的初中、高中阶段更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1951年,我考入家乡的球山中学。在我就读的三年中,担任校长、教导主任的都是教育界的精英,又恰好学校从汕头、潮州聘来一批有学识、有新的观念和作风、热爱教育事业的青年教师,课程开设齐全,采用新的“五分制”,老师认真改进教学方法,重视课堂上师生互动,提高教学效果,体育课也上得新颖、活泼,活动多样,总之整个学校呈现出蓬勃向上的景象。1954年我考入丰顺中学读高中,学校设在县城,是县里的重点中学。这里不仅学校规模更大,环境更优美,更重要的是许多任课老师讲课都很精彩,每天引导我们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县城离家乡山路一百里,我们这些来自球山中学的学生只有放寒假、暑假才回家,平时每个星期天上午都坐在教室里安静地做作业,或预习,下午则到操场锻炼身体,整理内务,生活过得很充实、愉快。在校也不是死读书,学校重视社会实践和参加生产,安排学生上山植树、挖水渠,参加附近乡村的生产劳动和抗旱,我虽然个子小,视力不好,但也能在烈日下蹬水车,蹬几个小时车水抗旱,干得劲头十足。从1951年上初中到1957年9月考入大学,这六年时间,正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家蒸蒸日上、社会风气良好的时期,六年时间,我在老师指导下专心地读书,广泛地吸收知识,并且接触了一些社会实践。这是一段极其珍贵的岁月,使我以系统、坚实的各学科知识和奋发向上的社会理想武装了头脑,这对于我的人生道路和学术历程是极其重要的。在许多年之后,我的《史学与民族精神》出版,有一位作者在书评中说,“阅读本书能强烈地感受到著者论述诸多史家史著和文化传统时所怀有的昂扬、饱满的热情”。我以为这话讲出了书中的一个特点,而它恰恰是我在中学时代这一关键时期形成的世界观、价值观奠定的。
在中学阶段,我的文科、理科成绩都属优良,喜欢钻研数学、物理问题,记得高一《物理学》课本后面有约三百六十道总复习题,有的题很有难度,我利用假期大部分都做完了。当时对历史课兴趣一般,对地理却很有兴味,家中那两本《中国地图》《世界地图》是彩色大开本,虽是解放前出版的,却印制精美,又采用了一些很直观的显示方法,如“世界十大河流”,按比例并排地宛延画出每条河流从发源地流到海洋的示意图,依照当时测量的长度顺序为:密西西比河,尼罗河,亚马逊河,长江,多瑙河,黄河……并在地图边整齐地标出公里数,使读者一目了然,印象深刻难忘。我常常双手捧着“读”地图,一遍遍阅读、记忆图中城市、铁路、地形、河流、山脉、海岸线、港口、湖泊、名胜、沙漠、国界、省界、洲界等等,读得津津有味,许多知识历久而不忘。到了高中二年级时,我面临着高考选择什么志愿的问题。记得是和同学散步时一起议论,问到我报考什么时,我脱口而出:“我当然报理工科。”立即有一位同学表示十分惊异,说:“你怎么不报文科?你如果报理工科,考上名牌大学不一定有把握,如果报文科,就准能考上。”同学的话引起我的一番思索,我倒并不同样认为考文科定能考上最好的学校,而是考虑到自己先天性近视,报考理工科有许多限制;那就报文科吧!就这样,也没有请教过老师或其他长辈,报考文科的事情便这样决定了。到高三临近填报高考志愿时,班主任何方老师找我谈话,他是优秀数学老师,表示为我未报考理工科感到遗憾,建议我在志愿表中加填哲学系,说如学哲学,数理知识能有用处。事后多年回想起来,虽然我后来走上学习历史学科的道路,未能直接用上数、理学科知识,但是,在老师教育下长期下功夫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等学科知识,长期地训练逻辑思维与严谨、严肃的治学态度和方法,对于以后在历史学领域的发展,仍然是十分重要的。
1957年高考,我幸运地考上中山大学历史系。这一年正赶上大学招生的“低谷”,因为上一年,全国“向科学进军”,大学扩大招生,到这一年就赶上调整压缩,全国只招生10.7万人,录取率为40%。丰顺中学由于师生奋发努力,成绩良好,录取率超过60%,且有不少学生考上全国著名大学,我的母校因而一下子在粤东出了名。考上中山大学,当然是我学习的新起点。踏进美丽的康乐园,见到一座座古典式建筑的教学楼,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宽敞的操场……这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特别是,历史学系拥有一批全国著名的教授,陈寅恪、岑仲勉、刘节、梁方仲、戴裔煊、董家遵、金应熙,还有当时比较年轻的李锦全、蔡鸿生等先生,他们有的亲自为我们授课,有的虽未授课却能读到他们的著作或耳闻师生对其为人为学的讲述,让青年学子感受到他们的学术风范。我就在这样优越的环境中认真读书,吮吸着智慧的甘露。
在中大,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著名史学家刘节教授。他于192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先生研习古代史。曾任国立北平图书馆金石部主任,自1946年起长期在中山大学任教授(1950至1954年兼任系主任)。他于1927年撰成的《洪范疏证》是学术界首次对《尚书·洪范》篇撰成年代进行系统、严密考证的名文,梁启超曾称赞文中提出的见解“皆经科学方法研究之结果,可谓空前一大发明”。其后撰著的《好大王碑考释》《管子中所见之宋钘一派学说》均受到学界的重视。新中国成立后,刘先生曾撰有《西周社会性质》等多篇文章,主张西周已进入封建社会,并论述由低级奴隶社会向封建制度的过渡、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与一贯性等带规律性问题。他多年开设史料学和史学史课程,著有《中国史学史稿》,对于历代修史制度、史籍之宏富多样和著名史家的成就均有详实的论述,见解独到,尤其重视历史哲学的发展,是中国史学史学科重要代表作之一,著名史学家白寿彝先生称誉该书和金毓黻先生所著《中国史学史》“同为必传之作”。我在校即听了刘节先生开设的“历史文选”课程,对他渊博的学识和认真教学的态度深感敬佩。后来先生为研究生讲授《左传》,也让我去听讲。1963年初,全国第一次统一招考研究生,我即选择了刘先生的“中国史学史”为报考志愿。大约至5月初,正值等待录取消息的时刻,有一次恰好在路上遇到刘先生,那时他是校务委员会委员,高兴地对我说:你已被录取,校务委员会已经讨论批准,报教育部备案,你可准备下学期初开学要用的书籍。当时我们都绝未料到,一场批判刘节先生的风暴即将刮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都完全事与愿违。虽然自毕业离校后我再无机会见到刘节先生,但我今日从事的专业,渊源则始自大学时代受业于先生,师恩难忘。
1963年7月由中山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河南省工作,一直担任高中语文教师,至1978年。虽然在基层工作与科研机构差别很大,但我认真从事,十五年下来,自觉在对中国优良文化传统的认识,对古今名著名篇的钻研阐释,对语言文字的精心推敲运用等项,都有颇为深刻的体会,实也为此后学术研究之一助。粉碎“四人帮”之后,我国历史进入新时期,1978年全国恢复统一招考研究生,我有幸考取了白寿彝教授指导的“中国史学史专业”研究生,真正实现了大学时代从事本专业的梦想。
这时,正值全国拨乱反正、解放思想的年代,举国上下意气昂扬、千帆竞发,彻底批判极左路线、砸烂思想枷锁,呼唤科学的春天、重视知识重视人才,成为不可阻挡的时代洪流。我深深庆幸自己赶上了这个伟大的时代,庆幸投到名师门下受业深造。白寿彝先生在多个学科领域均深有造诣,他又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中国史学会主席团成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民族宗教三个研究所学术委员等多项职务,而他的主要精力则放在学术工作上,尤其专注于主编多卷本《中国通史》和推动中国史学史学科建设。其时先生已届七旬,但他不知老之将至,相反地是迎来他学术上最辉煌的时期,许多重要著作,正是在他人生道路最后二十年中完成的。他热爱伟大祖国的历史文化,同时他坚信以与时俱进、不断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来指导学术研究和各项工作。“在唯物史观指导下从事新的理论创造”这句掷地有声的话,精当地概括了白寿彝先生的学术宗旨。他真正做到了把认识和总结客观的历史、体现当今的时代要求、关心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三者有机地统一起来。他几十年的著述,则是把坚持正确的理论方向、丰富详实可靠的史料、恰当优美、雅俗共赏的表现形式三者有机地统一起来。
白先生担任总主编、汇集国内众多学者共同完成的多卷本《中国通史》(共十二卷,二十二巨册,总字数约一千四百万字),于1999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全部出版,被学术界誉为“20世纪中国史学压轴之作”。白先生又是中国史学史学科的重要奠基者和开拓者。他在这一领域辛勤耕耘达半个多世纪,出版有一系列重要著作,如:《史记新论》、《史学史教本初稿(上册)》、《历史教育与史学遗产》、《中国史学史论集》、《白寿彝史学论集》、《中国史学史》(第一册),并主编了《史学概论》、《中国史学史教本》、多卷本《中国史学史》等。他提出了许多精辟的论点和推进学科建设的构想,如,于50年代提出史学史研究要摆脱书目解题式格局,至80年代初进而提出要突破学术专史的局限,要总结史学如何反映了时代的特点和成功史书撰成之后又如何推动时代前进;论述研究史学史应区分精华与糟粕,传统史学是一笔宝贵遗产,应当根据时代的需要,大力继承和发扬;对于史著或一个时期的史学成就,应从历史思想、史料学、历史编纂学和历史文学四个方面来分析评价。又如,论述古代史家提出的问题可以作为今人观察历史与社会的思想资料;论述不应以凝固不变或互相孤立的观点看待古代几种主要史书体裁,而应看到其发展和互相联系,要从传统史学提出的改革历史编纂的主张获得启示,并设想以“新综合体”来撰写通史或断代史。事实证明,白先生提出的这些重要观点和命题,对于推进史学史研究均有指导性意义。先生领我走进学术殿堂,我研究生毕业后,即留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任教,前后跟随先生达二十一年,时时聆听教诲,使我受益终生。
我在研究生阶段除完成学位论文《论魏源的爱国主义史学著述》外,还撰写有《司马迁经济思想的进步性》《龚自珍的社会历史观》《史书体裁应有创新》《中国古代史学史分期问题》的论文。以后在教学与科研工作中,逐步确立了以先秦两汉史学,清代及近代学术史,20世纪中国史学等作为研究的重点。我念研究生时已三十九岁,深感时间珍贵,时不我待,因而认真读书、写作。先后出版的著作有十一种,主编的著作二种,另有合著三种。进入80年代以后,学术界出现前所未有的思想活跃局面,一方面是大胆破除旧的思想束缚,勇于探索和创新,另一方面,又出现不同观点的交锋和碰撞。我认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实属难得,使我能够从多方面吸收思想营养,也启发我思考:在各种主张纷至沓来的时候,应当坚持正确观点,大力弘扬先辈们的优秀学术遗产,同时要防止和克服消极的倾向。只有这样,经过大家努力,才能不断创造学术发展的大好局面。在科研和教学工作中,我坚持两项基本指导思想。第一,史学史研究应当以发掘、阐释优良遗产为主;对于传统学术的精华,要根据时代需要加以改造和大力弘扬。第二,要充分占有材料,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严谨治学。既重视材料的发掘,又要重视理论的分析。“充分占有材料”应当包含三层意思,一是研究问题务必尽可能完备地搜集材料,通过发现新材料提出新见解,二是对材料要深入分析,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三是尤应重视典型材料的价值,提供有力的论证依据。创新不是故意标新立异,不是为了取得轰动效应。尊重前人的成果,以之作为出发点,根据自己发掘的新材料,认真地进行广泛联系、上下贯通、客观辩证的分析,从而得出证据确凿、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新见解,这才是学术创新的大道。
为了推进学术研究和中国史学史学科建设,我们应当着力探讨中国史学演进中带有关键性的问题,要努力总结和阐释那些显示出中国史学的民族特色,彰显民族文化伟大创造力,具有当代价值,具有中西融通学理意义的内容、思想、命题、方法,以展示传统史学和近现代史学的成就和独具魅力,促进中国学术向世界的传播。这是中国学人的时代责任。围绕这些问题,遵循这一思路,我鼓励自己深入探索,并力求作出新概括、新表述。举例来说,有以下八项。
中国古代史学高度发达,但以往对史家、史著的研究,却容易局限于单科性的局部范围之内。因此,应当跳出这种局限,转换角度,“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即是说:认识历史学的发展与文化学和其他学科有多向性的联系,它跟一个时代的文化走向、社会思潮有紧密联系,不可分割。因此,研究者应当跳出单科性研究的局限,将“史学”与“文化”作互动考察。即:探究和评价一部优秀的史著,应当与它所产生的时代之社会生活、民族心理、文化思潮、价值观念等结合起来,从而更恰当地揭示出这部优秀史著的思想价值,捉住书中跳动的时代脉搏。同时,“史学”与“文化”互动考察,又能通过更加准确评价优秀史家、史著的成就,增加我们对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丰富蕴涵的了解,更加深刻地认识中华文化的向心力、凝聚力和伟大创造力,提高民族自信心。我所著《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史学与民族精神》《再建丰碑》《学术史沉思录》等书,对于《史记》《汉书》《史通》《文史通义》,以及《春秋》《左传》《日知录》,乾嘉考史三大家钱大昕、王鸣盛、赵翼及龚自珍、魏源、崔述等名著、名家,都力求提出新的看法,作出新的阐释。
史学史作为一门专史,对它的研究应当将深度开掘与纵向考察二者相结合。前者是指对一部名著或一个时期的史学成就,应当从著述内容、编纂形式、同时代人的学术交往、史著与社会思潮的互动等项作深入的分析;后者是指应将史著置于史学长河的演进作纵向考察,探讨它对前代学术的承受、对后代的影响,它解决了史学演进中的什么问题而构成了新的学术高峰。还需注意对学术界曾经提出过的一些看法作出回应,或赞成、引申,或解疑、辩难,通过学术争鸣,以推进真知。如《史记》,之所以被赞誉为“史家之绝唱”“传统史学之楷模”,这除了司马迁本人具有雄奇的创造力以外,又决定于他对先秦各家学说精华的大力吸收,和对汉初多元文化格局的自觉继承。汉初思想家陆贾、贾谊、晁错等人吸收秦亡教训,谴责秦的文化专制政策,他们勇于提出自己的思想主张,同时重视吸收各家之长。如陆贾重视儒家“仁义”学说,又吸收道家、法家思想。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总结各家学说,有肯定,也有批评,成为司马迁的重要学术渊源。汉初学术的多元化局面,是先秦百家争鸣的继响,是对秦朝文化专制政策的巨大超越,因而成为司马迁社会思想成长的肥沃土壤。当时,封建制度处于上升时期,具有蓬勃的活力,国家的空前统一,都为他的著述提供了极好的时代机遇,因而勇于提出“成一家之言”的目标,形成自由表达思想的高尚志趣。还有,以往有的哲学史教科书评价司马迁的思想倾向是“崇道抑儒”,实际上,我们结合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却能从书中举出大量证据,证明他高度评价“六经”对于治理国家的作用,以“继《春秋》”自任,书中评价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标准均大量地以孔子的论断作为依据,其《孔子世家》系对孔子在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作了全面的论述。所以梁启超称他是西汉时代独一无二的大儒。当然司马迁又善于吸收各家学说之所长,有拥抱全民族文化的宽广胸怀,他对道家的智慧和哲理也重视采纳。
再如《汉书》,本来历史上长期《史》《汉》并举,但是在一段时间内,《汉书》的评价却处于低谷。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一度盛行“对立面斗争”的思维定势的影响,要肯定《史记》的杰出成就,称它是“异端”思想的代表,就要拿《汉书》作为陪衬,贬低它是“正宗”思想的典型。这与史学发展的实际情形大相径庭,需要结合中国史学的纵向发展与班固所处的时代环境作深入分析,重新评价《汉书》的历史地位。《史记》著成之后,成就卓异,人们仰慕不已,此后一百余年间只能“续作”,写出若干零篇。这些续作者自褚少孙以下有十余人,所做的工作自觉不自觉地置于司马迁巨大成就的笼罩之下。他们并未意识到需要构建新的史学体系,而这个问题不解决,则“保存历史记载长期连续”的目的便会落空。试看,这些“续作”之大部分都已湮灭无闻,就是明证。班固既继承了司马迁的纪传体结构,同时又认识到“大汉当可独立一史”,因而“断汉为史”。在内容上提供了时代所需要的历史教材,在构史体系上取得了重大突破,推动中国史学向前跨进一大步。以前,有的研究者对班固“宣汉”大加批评,认为是对封建皇朝唱赞歌。其实,与班固同时代的大思想家王充著《论衡》一书,内容有《宣汉》《恢国》《超奇》《齐世》等篇,都是记述和赞美汉朝比前代的进步。他并且尖锐地批评当时俗儒“好褒古而贬今”,因为他们生下来读的就是颂扬三代的书,“朝夕讲习,不见汉书,谓汉劣不若”,所以识古不识今。我们联系王充的大量论述,正可证明:班固是以其成功的史学实践回答了时代的需要。在历史编纂上,起自高祖,终于王莽,这一断代史格局正与以后历代皇朝周期性更迭相适应,所以被称为后世修史者“不祧之宗”,历两千年沿用不改。进而再深入探析《汉书》的内容,有大量史实证明,班固发扬了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不为汉讳”;在对汉初历史变局和藩国由猖獗到废灭等历史问题的阐述上,具有唯物主义的因素;有一定的人民性,尤其是对封建刑律的残酷作了深刻揭露;十志则在反映封建国家政治职能上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很有价值的看法。简要言之,我们结合纵向和横向考察,可以雄辩地得出结论:《汉书》是一部适应时代需要的、继《史记》而起的巨著,在史学发展上无疑应占有崇高的地位。由于《汉书》的成功,自东汉至唐六百年间形成了一门发达的“汉书学”。
经史关系对史学研究有重要的意义。“六经”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是古代先民智慧的结晶。其中包含着关于自然、社会以及人类思维活动的现象和规律之深刻观察和概括,影响极其深远,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六经”在长期封建社会中处于独尊地位,成为政治指导思想和学术指导思想,因此,重视考察各个时代的经史关系,是深化史学史研究和拓展学术探索范围的关键之一。《春秋公羊传》即与史学的长期发展关系很大,它是儒家经典之一部,又是解释《春秋经》的三传之一,在西汉和晚清时期曾两度大盛于世,但因时过境迁,当代许多人都对它感到陌生。公羊学说既有深刻的政治智慧和精微的哲理,又包含有隐晦芜杂甚至怪异神秘的内容。研究这套学说,就特别需要思辨的智慧和剥离剔别的能力,才能于“荒诞丛中觅取最胜义”。公羊学说的源头,在于《春秋》之“义”,而《公羊传》对《春秋》大义的解释,便构成公羊学说具有活跃生机的内核。再经过汉代董仲舒和何休的大力推演,更成为有体系的学说,以专讲“微言大义”而在儒家经典中独具特色。我在以上分析的基础上,归纳、提炼出公羊学体系的三大特征:一是政治性。主张“大一统”,倡导适应时代需要而“改制”,“拨乱反正”,“为后王制法”,阐发经义以谴责暴君贼臣,关心民族关系。二是变易性。提出一套含义深刻的变易历史观,强调古今社会和制度都在变,变革是历史的普遍法则,时代越来越进步。三是解释性,或称可比附性。其优点是善于解释,在阐发经书“微言大义”的名义下,为容纳新思想提供合法的形式。但大胆解释又容易造成穿凿武断,随意比附,这又是明显的弊病。清中叶以后,研治春秋公羊学的学者甚众,有庄存与、孔广森,至晚清夏曾佑、皮锡瑞等十余家,写出风格多样的著作,经过深入探究、辨析,我们能够准确地把握住其演进脉络和本质特征。晚清公羊学说的展开,恰与清朝统治危机相激荡,又与新思想的传播相伴随、相呼应。它环环相扣,符合逻辑地有序展开,由庄存与揭起复兴序幕,至刘逢禄张大旗帜,至龚自珍、魏源改造发展,至达到极盛,成为近代维新派领袖康有为倡导变法维新的理论武器。戊戌前后,好学深思之士,都喜谈《公羊》。至20世纪初年,公羊学说在政治上的作用,随着变法失败而告终结,但在思想文化层面,它却成为中国学者接受西方进化论学说的思想基础,并且是五四前后兴起的“古史辨”派学术源头之一。这些足以证明, 绎春秋学说,对于深化先秦、西汉史学的研究和清代、近代学术史的研究,确实裨益甚大。
比较研究的主要功能在于,它能够推进我们的认识能力,开阔我们的视野,使我们对研究对象的认识更加准确、更加深刻。事物的特点和意义是相比较而存在的,而且由于适当的比较而相得益彰。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流通的特点,就不仅研究它们本身,还以之与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相比较,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程度不高的国家作比较。比较不同时期的史学名著,就可以广泛地考察两者之间联系、继承、发展的各个侧面,更加清楚地认识其不同特点,以及各自在史学发展史上的地位,促使我们的认识更趋深化和更加正确。
如,《史通》和《文史通义》这两部名著被称为“古代史评双璧”,但是章学诚本人却曾经强调二者的相异,在其一封家书中说:“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言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但我们通过认真的比较研究,却的确能够深刻地认识这两部名著的共同性:刘、章二人都重视总结史学演进的经验和教训,以理论的创新推进著史实践的发展;二人都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都有独到的哲学思想作指导,重“独断”之学,重“别识心裁”。通过比较研究而认识这两部书的共同性,对于史学史研究意义甚大,证明刘知幾和章学诚都重视历史体裁创新,凸显出中国史学有重视理论总结的优良传统,以之指导史学实践。这就更加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通过比较研究,我们又能认识到两部著作的差异性,由此更深刻地把握唐代与清代史学面临的不同特点和刘、章二位著名史家不同的学术个性:刘知幾处在断代史正史纂修的高峰期,他承担的主要使命是总结以往、提出著述的范式,他提出的范畴、命题内涵丰富,且颇具体系性。章学诚则处于正史末流在编纂上陷于困境阶段,其主要任务是开出新路。他洞察当时史识、史学、史才都成为史例的奴隶之严重积弊,又发现晚出的纪事本末体因事命篇的优点正是救治之良方,因此主张大力改造纪传体,创立新的体裁,其论述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明显的超前性。
又如,魏源完成于鸦片战争时期的《海国图志》和黄遵宪于甲午战争前撰成的《日本国志》同为近代史学两部名著。《海国图志》第二次增订本为一百卷,全书包括论(《筹海篇》一至四)、图(各国沿革图)、志(《志东南洋海岸各国》《志大西洋欧罗巴各国》等)、表(《中国西洋纪年表》等)。《日本国志》全书共四十卷,分为十篇“志”(国统、邻交、地理、职官、食货等)。假如从表象看问题,《海国图志》介绍外国史地知识包括了亚、欧、美、非各大洲,而《日本国志》只专记日本一国,两书范围之广狭相去甚远,似乎不适于比较。其实,这是由于未能达到对两部史书深层认识的原故。我们试就两书的背景、观点、内容、影响作逐层比较,即可以认识:两部史书具有相同的主题,都不愧为近代向西方寻找真理的里程碑式的著作。这两部书的编纂内容和体裁的共同特点,是创造性地运用典志体以容纳具有时代意义的新鲜内容。作为谙熟史书体裁特性和感觉敏锐的学者,魏源和黄遵宪都采取改造了的典志体来撰写史著。他们充分地发挥了传统典志体所具有的两大长处。一是它适合于反映社会史的丰富内容。典志体可以包容各种典章制度、天文、地理、民族、经济、物产、军事、外交、学术文化等。每一部分既可反映社会史的一个侧面,同时又可储备各种知识。在近代,迫切需要了解外国的历史、地理、制度文化,典志体史书正适合囊括这些内容。二是具有灵活性。这种体裁没有固定的框框,可根据需要调整,可以灵活变通。通过比较,我们能够进一步认识近代史学发展的阶段特点。在近代史开端,反侵略的需要十分迫切;到了19世纪后期,则进而要求学习西方的制度文化。处在近代史开端时期的进步史家向往资本主义的民主制度,但认识比较肤浅;到19世纪后期,这种认识则要深刻得多。在历史编纂上,《海国图志》和《日本国志》有共同的特点,但后者的编撰技术更加成熟了。
“传统史学”一词,大体上是指鸦片战争以前在中国文化自身环境中演进的、原有的史学。至鸦片战争后,则进入近代史学时期;而“近代史学”的正式产生,应以20世纪初梁启超发表《新史学》,以及在此前后出版的新型学术史和通史著作,为其标志。“传统史学”与“近代史学”基本格局迥异,近代史学无论在历史观念、治史内容等方面都有极其鲜明的时代色彩。由此之故,对于“传统史学是如何向近代史学转变的?”这一问题,研究者的看法很有分歧。我国历史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后,国门大开,西方思想大量涌入,使人感到格外新鲜。于是,有的人因对中国文化的自身价值认识不足,遂产生一种偏颇看法,认为传统史学与近代史学之间存在一个断裂层,近代史学从理论到方法都是由外国输入,在编纂上也是摒弃了传统史书形式而从外国移植的。我认为,这种“断层论”“摒弃论”的看法,与历史事实极不相符。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演进的轨迹清晰可寻,而转变的动力,乃在于传统史学内部有近代因素的孕育。研究这一“转变的中介”,不但内涵十分丰富,而且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进一步证明传统文化的精华在近代具有一定的应变力,具有向现代学术转变的内在基础。从清初顾、黄、王三大家,到乾嘉时期一批出色学者,再而继起的龚自珍、魏源等人,都为酝酿、推动这种转变做出了贡献。他们相继的努力汇集起来创辟了如下的转变途径:在历史观点上,批判专制,憧憬民主,以及对公羊学朴素进化观的阐释;在历史编纂上,是章学诚提出的改革历史编纂的方向,和魏源、夏燮等史家所作的成功探索;在治史方法上,则是乾嘉史家严密考证的科学因素在新时代条件下的发展。近代史学就是发扬传统学术的精华与接受西方新学理二者结合的产物。近代著名史家,如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陈垣等人,他们都勇于吸收西方新思想,同时又都深深地扎根于中国文化土壤之中,写出来的论著都是地道中国式的,所以才为学者和大众所欢迎。
20世纪中国史家人才辈出、成果丰硕。由于中国文化悠久的优良传统的滋养,又适逢中西文化交流提供的相互对话、切磋和启示,加上大量考古文物和稀有文献重见天日,凭借这些难得的时代机遇,学者们精心耕耘,因而取得众多佳绩,蔚为大观,这里包含着对待祖国文化传统的正确态度,包含对外来学说吸收容纳的勇气和善于鉴别的眼光,是留给我们的极其珍贵的思想遗产。由于20世纪史家大量的创新性、系统性研究,使我们对于中国漫长历史认识的广度、深度和准确度,都大大推进了,使我们对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如何发展巩固,各个历史时期的特点,国家治乱盛衰的总结,各种制度的建立、沿革,民族关系的处理,历史人物评价,学术文化的发展、变迁等重要方面的认识,较之以往要丰富得多、正确得多。20世纪几代学人的贡献,诚然功不可没!我们绝不能因为中国近代社会积贫积弱,就妄自菲薄,而对先辈的遗产有丝毫的低估。20世纪中国史学遗产的丰厚,最集中的显示是形成了“三大干流”,并且它们互相吸收、互相影响和互相推动。第一,是新历史考证学派。它与乾嘉考证学派有继承关系,同时又接受西方近代史家重视审查史料、拓展史料、严密考证等观念的影响,代表性人物有王国维、陈寅恪、陈垣、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第二,是马克思主义史学流派。其创始在五四时期,以后经过奠基、壮大,新中国成立后在全国范围确立其指导地位等阶段,代表性人物有李大钊、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侯外庐等。第三,是新史学流派。以往,曾称前二者是“20世纪史学两大干流”,对于“新史学”则一般只关注它是20世纪初年由梁启超倡导、形成磅礴声势的重要学术思潮,而未明确认识它事实上已经形成为一个重要“学派”。我们经过深入探究即能把握到,这一学派不但有影响巨大的领军人物、重要的代表性著作,而且有共同遵奉的学术旨趣,有明显的学术传承关系。构成“新史学流派”基本的学术特点是:以进化史观为指导,主张探求历史的因果关系和规则性;不局限于研治政治史,而要研究、叙述人类社会生活的整体面貌;史家要关心国家民族命运,著史要激发国民的爱国热情;重视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扩大视野,扩大史料范围;重视历史编纂的创新,写出受大众欢迎的史著。不仅“新史学”倡导者梁启超本人,他如萧一山、吕思勉、张荫麟、周予同、周谷城等,尽管各有其学术个性,而上述诸项,又构成他们学术上的共性。不同学派并非互不相干、壁垒森严,而是互相吸收、互相影响。譬如,梁启超的史学方法影响了新考证学派学者,而马克思主义史家郭沫若、侯外庐等又很重视考证学派的成就。学派繁盛,各展风采,又互相取鉴,正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发达的确证。更加深入地考察“三大干流”的形成及其影响,无疑是推进20世纪史学研究的重要课题。
推进对20世纪史学的研究,还需要着力解决一些难点、重点问题。如,唯物史观和实证史学都是为了探究历史的真相,二者之间绝非互不关联,更不是互相对立。唯物史观也强调搜集史料,要求占有充分的材料;同样重视对材料的考辨,去伪存真,重视史料出处的环境,重视甄别、审查的工作,务求立论有坚实的史料依据;同样遵从孤证不能成立的原则,遇有力之反证即应放弃,训练严谨、科学的态度,反对主观臆断,所得的结论必须经受住事后的验证,发现原先认识有错误迅即改正,决不讳饰;同样要求尊重前人的成果,同时又反对盲从,学贵独创,要有所发现,不断前进,等等。诸如此类,因为都是做学问的基本方法和原则,所以唯物史观与实证史学都是相通的。新中国成立后,许多研究者通过自觉学习唯物史观,收获巨大,能够对复杂的历史现象和学术问题,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以辩证的眼光作具体、细致的分析,互相联系,上下贯通,从而得出正确的结论,解决了长期困惑自己的问题,获得真理性的认识。这些事实证明唯物辩证法确是比传统思想和近代流行的诸多学说远为高明,唯物辩证法能给人以科学分析问题的理论武器。当时有一批四十岁上下的学者,如徐中舒、杨向奎、王仲荦、韩国磐、邓广铭、周一良、谭其骧、唐长孺等史学俊彦,他们原本熟悉传统经史文献典籍,在运用历史考证方法上很有造诣,其具有科学价值的观念和方法,本来就与唯物史观相通;而马列主义、唯物史观理论又比传统学术、近代学术具有更高的科学性,以之为指导,能帮助研究者更全面地把握研究对象的全局,更深入地揭示研究对象的本质。因此,这些学者得到科学世界观指导以后,极感眼前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学术研究达到更高的层次。这些年,有的人由于痛恨教条主义,而不恰当地将之与提倡唯物史观联系起来。关键在于,对教条主义盛行的原因应当作深入的具体分析。“十七年”中一度教条主义泛滥,其原因甚为复杂,除了研究者因经验不足,运用不当以外,主要的,是因当时政治上“左”的路线的影响、干预,以及其后“四人帮”别有用心的破坏。实际上,“十七年”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学风,与教条主义恶劣学风相对立的,是实事求是的优良学风。这是许多正直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和像徐中舒、杨向奎、谭其骧、唐长孺等一批严谨治学的学者所坚持的,因此,“十七年”史学虽经历了严重曲折,但仍取得许多重大的成绩。令人欣喜的是,进入新时期以后,教条主义恶劣学风受到彻底清算,而实事求是、坚持唯物史观与时俱进的优良学风则更加显示出其蓬蓬勃勃的活力!
传统史书体裁的丰富多样充分显示出中华文化的巨大创造力,每一种体裁都有成功之作,世代流传。这些名著是历史家呕心沥血著成的,其成功,包含着进步的史识,渊博的学识,高明的治史方法,合理、严密的编纂技巧,这些具有宝贵价值的内涵都承载在历史编纂的成果之中。以往一般认为,史书的体裁、体例,似乎只关乎技术性问题。其实决非如此。史书的组织形式与其内容、思想是辩证的统一,组织形式的运用,结构、体例的处理,体现出作者的史识、史才、史学,包含着多方面的思想价值和深刻的哲理。白寿彝先生在其所著《中国史学史》(第一册)中曾说:“史书的编纂,是史学成果最便于集中体现的所在,也是传播史学知识的重要的途径。历史理论的运用,史料的掌握和处理,史实的组织和再现,都可以在这里见个高低。刘知幾所谓才、学、识,章学诚所谓史德,都可以在这里有所体现。”这对于我们有深刻的启发。我们应当对历史编纂学的内涵和特点重新给予恰当的定位:历史编纂学是一个时代史学发展水平的集中体现,也是衡量史家的史识、史学、史才、史德达到何种水平的有效尺度。史家再现历史的能力如何,其史著传播历史知识的效果如何,在这里都直接受到检验。历史编纂学既是史学史研究的内容之一,同时,它又是推进研究史学发展的新颖视角和重要方面。通过深入研究历史编纂学,就能提出一系列新的课题,拓展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的研究广度与深度,因而是重要的新的学术增长点。近些年,历史编纂学领域的研究成果已日见增多,这是很好的现象,我们应当举起双手欢迎,并经过共同努力,尽快建立起“中国历史编纂学”这一分支学科。无论从主要史书体裁的发展,或不同历史阶段历史编纂的特点,或一些名著中对体裁体例的匠心运用等项,值得探讨的问题无疑都很多,而其中我们尤应深入地探讨“编纂思想”如何体现和运用,作为推进研究工作的关键环节;因为史书的框架设计、体例运用,都是为了反映客观历史进程的需要,而精心安排,或作调整、改造、创新。故此,应当特别重视从“编纂思想”这一角度来深入揭示史学名著成功的真谛。所谓“编纂思想”,可以初步提出主要包括以下数项:一是史家著史的立意,最著名者,如司马迁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光之“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二是史家对客观历史进程的理解,并在史著中努力加以凸显的。三是史家为了达到再现客观历史的复杂进程,如何精心地运用体裁形式和体例上的处理。四是史家的编纂思想如何与社会环境、时代条件息息相关。以此作为重要的切入点,再联系对风格各异的史学名著的独创性、时代性,不同时期历史编纂的特点,以及学者提出的观点主张等项深入考察,就一定能够不断获得有原创性价值的新成果。
传统文化典籍内容博大精深,承载着古代先民观察社会生活、总结历史进程所得到的睿思和经验。历史是过往的社会生活,当今时代是历史的发展。现代社会虽然比古代远为复杂和进步,但作为人类社会活动的一些最基本的内容和原理,古今是相通的,因此,古代经典中的精深哲理和先辈们的创造性成果,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具有当代价值。我们应当大力发掘和阐释这些珍贵的原理、原则和精神,展示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并结合今天时代的需要进行改造和再创造,以大大增强民族文化创造活力。对于古代历史名著,同样应当努力发掘、总结其中具有珍贵价值的思想、观念和方法,作为我们发展新史学的借鉴。譬如,《史记》创立的体裁以“本纪”为纲,其余“表”“书”“世家”“列传”与之配合,体例完善,故被后代学者称誉为“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又称为著史之“极则”。《史记》的体裁一般称为“纪传体”,实际上其本质和优长,是五体配合的综合体裁。以后历代正史的纂修者只知因循,不求创造,只会刻板地沿用体例,而丧失运用别识心裁加以驾驭和灵活变通的能力,因而遭到章学诚的严厉批评,称之为如洪水泛滥,祸患无穷!章学诚由此提出改革历史编纂的方向:“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这就是:要创造性地发扬《史记》诸体配合、包罗宏富的体例特点,和根据记载客观历史变迁的需要,灵活变通、“体圆用神”的著史灵魂;同时,糅合纪事本末体的特点,以解决“类例易分而大势难贯”的严重缺陷。此后,梁启超、章太炎撰著中国通史的尝试和罗尔纲著《太平天国史》,都体现出朝着这一方向继续努力。至20世纪末白寿彝明确主张对传统纪传体实现创造性改造,用“新综合体”撰著多卷本《中国通史》,完成了既大力发扬传统史学精华,又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成功巨著。
我们既有历经数千年形成的中华文化优良传统,又有一百年来创造性运用马克思主义、引领社会前进的优良传统,这两者是保证中华民族处于当今国际激烈竞争中繁荣、发展的强大精神支柱。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正是中国共产党人创造性地将马恩著作中的基本原理,与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相结合而确立的正确方向。如何在实现现代化大业中,更加自觉地把这两个优良传统结合起来,是当前我们应该解决的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课题。通过研讨,更加深刻地认识传统文化的精华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方向二者互相贯通,使我们在大力弘扬民族优良文化传统的同时,更加自觉地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正确方向,与时俱进,发展21世纪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我在2008年主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一书时,专门写了一个题目:传统思想的精华何以通向唯物史观。我提出的基本观点是:“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精华,同样表达了历代人民大众的美好追求和理想,虽然未达到欧洲19世纪先进学说的高度,但其发展方向是相同的;这就成为'五四'以后先进的中国人接受唯物史观学说的思想基础和桥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传统思想的精华,与中国文化形成的价值观的内涵深深地相契合,无疑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伟大事业在过去将近一个世纪中与时俱进地发展,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的重要原因。”并从传统思想中有丰富的唯物主义思想资料;历代思想家有大量关于辩证、发展的观点的论述,光辉闪耀,前后相映;历代志士仁人反抗压迫、同情民众苦难的精神;先哲们向往的大同思想四个方面,作详细论证。文章发表后,得到学界同仁的肯定和鼓励。我愿继续对此探索,为学术研究和服务社会尽绵薄之力。
当前我们正处于社会主义学术文化发展的黄金期。发扬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和近现代优秀学者的精神;当前学术界持续高涨的创新意识;大力吸收外来文化并加以鉴别、选择的自觉态度:这三大要素,为学术的繁荣、发展提供了极佳条件。我深信,更加光辉灿烂的未来必将展现在我们面前!
2015年3月17日
于北京师范大学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