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建武二十年(44)班彪四十二岁的时候,在他洛阳的家中,曾有一次对东汉初史坛来说意义深长的会见。这一年,东汉初著名思想家王充正值青春年华,从会稽老家来到京城洛阳游学。王充景仰班彪在学术上的高深造诣,前来拜他为老师,虚心求教。王充对于班彪的著史事业充满敬意,称赞班彪的著述可与太史公、扬雄媲美。由于他经常到老师家中请教坐谈,跟班彪的长子、年纪比他小五岁的班固彼此熟悉。王充十分赏识少年班固的才能和志向,心中对他寄予莫大希望。
这一天,王充又来向老师请教,恰好班固也在客厅里。王充不禁疼爱地抚摸着班固的后背,对老师说:“您这位大公子,将来必定会完成撰著汉代历史的重任!” 王充的预言后来果然应验了。
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人,生于东汉光武建武八年(32),自幼聪明好学,受到良好的教育和薰陶。九岁就能写文章、诵诗赋。十六岁入洛阳太学,在这里,他用功苦学,贯通各种经书典籍,不论儒家或其他百家学说,都能深入钻研,同时注重见识,并不拘守一师之说,不停留在字音字义、枝枝节节的注解,而是要求贯通经籍的大义。自称“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这是他日后成长为一代良史的极重要条件。班固性格宽容随和,平易近人,不因为自己才能出众而骄傲,所以很得到士林的好感。班彪死时,班固年仅二十三岁,但已具备较高的文化修养和著述能力。
父亲的死,给班固带来了巨大的失落感。他写《汉书·叙传》时回忆这段经历,自称“弱冠而孤”。 当时班固尚未入仕,父亲生前本来官职不高,一旦故去,家庭更失去依靠,上有老母,下有弟妹,生计立即大成问题。班固此时,既忧虑自己无法掌握命运,可能终生默默无闻;又想进取,跻身于上层社会。这种心情,在他所作《幽通之赋》 中表达得委婉曲折,既含蓄又强烈。开头,他叙述家族渊源久远,文武各有荣名。可是,“咨孤矇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至本人则家势陡降,前途难测。而他本人的志向,并非为营求个人的所得,而是要继承先人的业绩:“岂余身之足殉兮? 世业之可怀。”然后形象地写出自己处境艰难,进身无路,身处峻谷,战战兢兢。光明的前途依稀存在,现实的处境却极其严峻,时机不能等待,要尽力争取早日仕进以跟上友辈。
《幽通之赋》的基调是与命运抗争、力求仕进顺利,这不仅是班固当时的心情,也是他一生的苦苦追求。明帝永平元年(58)有一次尝试的机会。这一年,明帝刘庄刚刚继位,任命他的同母弟东平宪王刘苍为骠骑将军,委以重权,位在三公之上,并且特准他任用辅助官员四十人,史籍上称之为“开东阁(指款待宾客的地方),延英雄”。班固认为这是显示自己的见识和才能的好机会,便向东平宪王上书,荐举了陕、甘地区六个“殊行绝才”的人物。
班固在这篇奏记中,说自己有幸生活在国家清明的时代,虽然身处微贱地位,却一向关心国事。现在,东平王您受到皇帝如此重托,拥有这样的威权,实在肩负着国家的希望。您要选用才能高超的人物组成幕府的消息一传开,四方豪杰都疾速地投靠您。希望您还能留意到偏远地方和长期隐没无闻的人才,不拘常格提拔任用他们,真正做到总揽贤才,收集明智,为国得人,以使国家安宁。然后班固特意推荐了六人:前司空掾桓梁,是一位有名望的老学者;京兆祭酒晋冯,一向埋头学问;扶风掾李育,通晓经学,志行又高,教授学生上百人,他客居杜陵,过着茅屋土阶的贫穷生活,而操守廉洁;京兆督邮郭基,孝行、经学、政事三项都很特出;凉州从事王雍,性格勇敢,又有学问;弘农功曹殷肃,学识渊博,才能绝伦,又善于辞令,适合于外交应对。
班固的建议,显然有的被东平王苍所采纳,如李育,即由班固这次的推荐而闻名京城,贵戚显要争相和他交往。 班固本人却未受征用。这篇奏记显示出:此时的班固虽然才二十六岁,却以向当权者荐举人才为己任,而且对于散布各地、处于下层的学者有深切的了解,这是很难得的。奏记中所包含的一些关于人才的观点,以后在《汉书》中得到了发展。
由于父亲去世后生计困难,班固只好从京城迁回扶风安陵老家居住。从京城官宦之家一下子降到乡里平民的地位,这对上进心很强的班固是一大挫折。但他毫不气馁,相反地,更加激起继承父亲未竟之业、撰著汉史的志气。班固认为,父亲所已撰成的部分,内容还不够详细,布局也尚待改进,于是在父亲已成《后传》基础上,利用家藏的丰富图书,日夜披阅,潜心著史。《汉书》修撰就在这一年全面开始。
正当他全力以赴地撰写,书稿越积越高的时候,不想在永平五年(62),发生了被人告发私修国史的事件,致使身陷囹圄。幸好由于明帝的识力,才使这场飞来横祸以喜剧结束。明帝赞赏他的志向,器重他的才能,立即召班固到京都校书部供职,拜为兰台令史(据《汉官仪》记载:兰台令史六人,秩百石,掌书劾奏)。
班固回到洛阳,先被委派参加朝廷极为重视的修史工作,修撰记载光武帝事迹的《世祖本纪》。这一委派无疑找到一位最称职的人选,于是使《世祖本纪》顺利地完成。班固显示出才华,随即被晋升为郎官,负责整理校雠皇家图书。郎官是汉代进身的开始,班固的职务是校书,故称“校书郎”。他继续修撰光武一朝的史事,又撰成东汉初功臣、平林、新市起义军和公孙述的事迹,共成列传、载记二十八篇。这样,有关光武一朝的记载大体齐备。《东观汉纪》是东汉皇朝的当代史,自明帝以后,章帝、安帝、桓帝、灵帝、献帝历朝都有续修,班固则是在它的创始时期作出了重要贡献,开了一个好头。
班固被汉明帝任命为郎官之后,官阶虽低,地位却日益亲近,文才尤其受到明帝的宠爱。时间长了,明帝也关心地问起他的家庭生活,有一天,汉明帝问他:“你的那位贤弟,上回冒险赶到洛阳阙下上书的班超,现在什么地方了?”班固回答:“我们举家搬回洛阳之后,生活有困难,弟弟班超受雇为人抄书,挣点工钱奉养老母。”明帝眼前又闪现出那位有勇气有辩才的青年,觉得他未得任用实在可惜,便授班超为兰台令史。
参加撰写光武一朝君臣事迹的工作业已告一段落,汉明帝出于对班固立志独力修撰汉史的嘉许,特为此下诏,让他继续完成所著史书。这对《汉书》的完成是一个有力的推动,班固不仅有了比较稳定的生活,有皇家图书可资利用,尤其是明帝的这一旨意,使他著史的合法性得到确认,由于具备了这些有利条件,撰史进度大大加快。
这一时期,班固还写了著名的《两都赋》。当时,东汉皇朝的统治秩序已经稳定下来,经济得以恢复,国力逐渐强盛。东汉光武帝定都于洛阳,至此才大兴土木,在洛阳营造宫殿。但是,关中那班上年纪的士绅旧族仍然怀恋西汉时建都长安的热闹场面,希望朝廷改变主意,都城西迁。班固写作《两都赋》,即是为了宣扬洛阳建都的适宜,用以驳倒关中人士不切时宜的议论。
永平十七年(74),有一天,汉明帝下诏,把班固和其他几位学者贾逵、傅毅、杜矩召到皇宫云龙门,随即,只见从宫里走出太监赵宣,还带着《史记·秦始皇本纪》的抄本,他宣示皇帝的意旨,问这几位学者说:“太史公下赞语,会不会有讲错的地方?”
别的学者听了尚在迟疑,班固却当即回答:“《秦始皇本纪》这篇赞语中,‘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的话是错的。”
太监赵宣回宫禀报,过了一会儿,赵宣又折回来传明帝的旨令,让班固进宫对答。明帝问:“你刚才的回答,是早先就认为《史记》这篇论有错呢?还是见我提出问题才突然脑子开窍这样回答呢?”班固回答说,是原先就这么想的。下来以后,班固专门写了一篇史论,原原本本表达自己的意见, 后人将它附在《史记·秦始皇本纪》后,题为《秦纪论》。文章主要是批评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论赞中所引贾谊《过秦论》中一句不恰当的话,这句话是:“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按贾谊的原意,是要强调政治的重要,但这一论断显然忽视了秦二世的统治已造成众叛亲离的形势。司马迁在论赞中引用了《过秦论》,但没有指出这一说法不当之处。班固的分析,表明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贾谊、司马迁更有眼光。
班固认为,秦的灭亡有深刻的原因,秦始皇的暴虐统治早已酿成危机,到秦二世,更把它推向极端,进一步滥用民力,使民众不堪负担,又任用奸臣赵高,穷凶极恶,造成了覆亡的条件。班固形容当时秦国分崩离析的形势是:“河决不可复壅,鱼烂不可复全。”孺子婴刚嗣位,立即诛杀赵高,而楚兵已攻到咸阳,于是投降。班固的结论是:“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这里他用精警的语句概括了人们的共同看法,深刻地说明秦朝的被推翻是暴君长期实行虐民政策的必然结果,而贾谊、司马迁却责备子婴是庸才,不然秦地可以保全,班固指出他们这种说法是“不通时变”,这个批评是很中肯的。
由于上面这篇议论,又引出班固后来撰写《典引篇》一文。他认为,前代这类文章都未能使人满意,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文字华丽,而体例不合规范,后来扬雄作《剧秦美新》,体例虽合格式,而内容却吹捧王莽,尤无价值。 故班固另作《典引篇》,叙述汉代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