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对西北边疆史地有精湛的研究。这是他的“经世致用”的学术主张出色的实践。
在当时,边疆史地刚刚开始被很少几个学者所注意,但是这项工作是与国内外政治有密切关系的重要课题。从国内方面说,清代疆域空前扩大,如何处理好清朝中央政府与少数民族地区的联系,如何加强对边疆的行政管理,直接关系着多民族国家政权是否巩固。从对外关系说,沙皇俄国长期觊觎我国新疆地区;在印度、阿富汗实行殖民统治的英国侵略势力,也企图侵入我国西部地区。沙俄支持噶尔丹叛乱,英国殖民者支持张格尔叛乱,便是突出的事实。在东南沿海形势日趋紧张的情况下,加强西北边防更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研究西北边疆史地,与这些任务的解决都有密切关系。
龚自珍对边疆地理的研究,始于协助程同文修《会典》时,他负责其中“理藩院”一门及青海西藏各图。道光元年,龚自珍在程的帮助下,修《蒙古图志》,体例是图、表、志三者配合。其中《哈萨克》《布鲁特》二表沿用徐松原作。书未成遭火灾烧毁,只存《拟进上蒙古图志表文》及各篇的序。龚自珍任国史馆校对官时,参加重修《一统志》,曾上书订正旧志关于塞外部落沿革等十八项错误。这些都说明龚自珍对于西北史地的渊博知识。
重要的是,龚自珍运用他所熟悉的西北部落源流、历史沿革、山川形势的丰富知识,来研究和解决实际问题。《西域置行省议》《御试安边绥远疏》《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大臣宝公书》等文,充分显示出他着眼于解决社会危机,着眼于安定边疆,着眼于加强边防、巩固国家统一,来解决边疆问题的远见卓识。
关于新疆设行省的建议,绝非只给新疆起个“行省”的新名称,也绝不是简单设立一个行政机构,而是具有更深刻的意义。自康熙年间,新疆地区已成为我国统一的多民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是至嘉庆年间止,这一百多年间,朝廷对新疆的管理却一直采用委派将军、参赞大臣等“镇守”的办法,而缺乏一套系统的行政管理机构。这显然不利于有效地开发、管理新疆,不利于巩固国家统一。龚自珍反复陈述清代边疆形势与前代大不相同,“中外一家,与前史迥异”,汉唐时代的“凿空”“羁縻”办法已完全不适用了;今天的迫切问题是朝廷如何在新疆建立起健全的行政系统,“疆其土,子其民,以遂将千万年而无尺寸可议弃之地”。 因此,龚自珍第一个明确提出新疆设立行省,对新疆的经济、边防,以至十四个府州、四十个县如何具体设置,都有具体建议。
迁内地无业游民入疆。这是既解决内地严重的流民问题,又可发展边疆生产、巩固边防的一举三得的重要措施。他认为:乾隆末年以来,“不农、不士、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游民问题这样严重,因此必须“大募京师游食非土著之民,及直隶、山东、河南之民,陕西、甘肃之民,令西徙”,“与其为内地无产之民,孰若为西边有产之民”。 他特别提出移民要选择“性情强武”之人以适应边疆特点。这显然有利于加强边防。
龚自珍要求建立民族间“安”和“信”的关系。他称颂清朝建立起空前的多民族统一国家,代替历史上民族间战争频繁的混乱破坏局面。《说居庸关》一文记述了他骑马走在南口狭窄的山路上,迎面来了一队骑骆驼的蒙古人,“与余摩肩行,时时橐驼冲余骑颠,余亦挝蒙古帽,堕于橐驼前,蒙古大笑。余乃私叹曰:若蒙古,古者建置居庸关之所以然,非以若耶!余江左士也,使余生赵宋世,目尚不得睹燕、赵,安得与反毳者相挝戏乎万山间?生我圣清中外一家之世,岂不傲古人哉”! 这些话绝对不是粉饰太平之辞,而是龚自珍对国家统一、民族间和睦相处,发自内心的赞美。
龚自珍通过总结新疆地区复杂的政治历史事件所提供的教训,论证民族间“安”和“信”的重要性。对于乾隆时清与回部的战争,他正确地谴责波罗泥都、霍集占“助逆背德”。对于乌什事件,他谴责原清朝驻乌什领队大臣素诚“占回之妇女无算,笞杀其男亦无算,夺男女之金银衣服亦无算”的暴虐行为,认为这次事件是平日“扰回”引起的“激变”。对于康、雍、乾三朝长期平定准噶尔部的战争,他既强调这项军事行动是统一祖国、稳定边疆所需要,谴责噶尔丹、阿睦尔萨纳等辈的罪恶;同时又指出,长期战争的结果是大量无辜人民的死亡,“千里一赤,睢盱之鬼,浴血之魂,万亿成群”。他恳切要求驻新疆的大臣将领记取这些教训,“敬谨率属”,“不以驼羊视回男,不以禽雀待回女”,“令回人安益安,信益信而已矣”。 并希望由于吐鲁番的安定而带来整个天山南北路,以至整个西北地区安定和平的局面。
此外还有一些具体建议,如:“撤屯编户”,因为原来的屯田已经“有名无实”,故建议将“客丁变为编户,戍边变为土著” ,“以边安边”,“开垦则责成南路,训练则责成北路”; 保护游牧部族的特点,“立行省后,不可使与民户旗户无区别”; 对于原部族头人应有适当优待,因为他们对本族居民有影响;等等。
龚自珍的上述建议都是有利于国家的统一和边疆的安定的。他把深入研究边疆史地与解决现实问题密切结合起来,因而具有政治的远见。他对青海问题的看法同样体现了这一点。道光年间,居住在青海境内的蒙古族与藏族发生纠纷,有人主张清政府出兵支持蒙古族攻打藏族。龚自珍引用历史教训有力地驳斥这种错误主张,他说:“古未有外夷(这里指边疆地区少数民族)自相争掠,而中朝代为之用兵者”,况且派军队介入,“克则杀机动,不克则何以收事之局”,不论哪种可能性,都没有好结果。他认为,蒙古族和藏族都信奉佛教,可让青海大喇嘛“以佛法两劝而两罢之,不调一兵,不费一粟,以外夷和外夷,智之魁也”。 显然,龚自珍的根本出发点仍是边疆的安宁和民族间和睦相处。
龚自珍提出这些建议的态度是很慎重的。他说《西域置行省议》一文“筹之两年而成”,“其非顺天心,究祖烈,剂大造之力,以统利夫东、西、南、北四海之民,不在此议”。 龚自珍于道光九年朝考时,针对刚刚平息张格尔叛乱这一事件,“胪举时事”,“直陈无隐”,批评清政府为了平叛远从二万里以外的东北调派军队,结果劳师縻饷,骚扰州县,“兵差费至巨万”,“故曰甚非策也”。因此建议加强伊犁索伦驻军的训练,以防备边疆地区再度发生不测事件。 这些一针见血的见解,却使“阅卷诸公皆大惊,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 ,这也是腐朽的统治集团杜绝言路、压抑人才的一个例证。但是龚自珍自信自己的看法正确,他预言新疆设行省的建议“五十年中言定验” 。光绪十年(1884),新疆果然设立行省,他的预言得到了证实。
可是龚自珍毕竟是个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他对边疆史地的研究同样深深地打上地主阶级的烙印。在设计治理新疆的方案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把地主剥削农民的关系也设计进去,他说,“许上农自占地,以万人耕者授万夫长,以千人耕者授千夫长,回人之贫者役之为佃” ,可见他甚至认为一个地主剥削成千上万的佃户也是天经地义的。他讲的民族之间的“信”和“安”,与我们今天已经实现了的民族之间的真正平等团结的关系,有着根本不同的阶级内容,更是不言而喻的了。
总起来说,龚自珍生活在封建末世的黑暗时代,他面对现实,密切注视着社会政治问题。他揭露黑暗、倡导改革的激烈言论,他的发展的变化的历史观,他对当时窒息着一切进步思想的烦琐空虚的学风的批判,以及对边疆史地的研究,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要求,而同时又反过来影响了他的时代。他在辞官南归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一事平生无 ,但开风气不为师。” 他的史学思想,确实起了开一代风气的作用。鸦片战争后史学出现了新的风气,有许多学者注重研究现实问题,出现了一批记述当代政治斗争史实、研究边疆史地和介绍外国史地的著作,其中著名的有魏源的《海国图志》《圣武记》,徐继畬的《瀛寰志略》,张穆的《蒙古游牧记》,何秋涛的《朔方备乘》,夏燮的《中西纪事》等。当时就有人正确地评论说:“近数十年,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龚自珍)开之。” 当然,学术风气演变的根本原因是时代剧变的推动,是鸦片战争这个历史大转折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而龚自珍的主张和实践恰恰符合了这一历史要求,因而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具有进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