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风气方面,龚自珍同样起着继往开来的作用。他有关学术问题的全部主张,都是为着发扬前代进步思想家“经世致用”的传统,把学术从脱离实际的歧路转移到注重现实问题的方向上来。
针对嘉道时代脱离实际、烦琐空疏的学风,龚自珍提出“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的论点。他认为学术问题与治理国家紧密相联系,王者统治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而后代的知识分子却严重脱离社会政治实践,“重于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则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则不知也”,“王治不下究,民隐不上达”,这种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的知识分子,到头来必定使国家遭受祸害。 这些话确实道出了当时学者的致命弱点。
当时考据学仍然风靡于世,学者趋之若鹜。龚自珍却不随波逐流,他采取有分析的批判态度。一方面,他肯定了考据学的成绩,“黜空谈之聪明,守钝朴之迂回,物物而名名,不使有遁。……于是二千载将坠之法,虽不尽复,十存三四。愚瘁之士,寻之有门径,绎之有端绪,盖整齐而比之之力,至苦劳矣” 。另一方面,他又尖锐地指出烦琐考据的严重弊病:“近有一类人,以名物训诂为尽圣人之道,经师收之,人师摈之。” 这种“琐碎饾饤”之学,根本不合做学问的目的。他认为,目的应是“闻性道与治天下”,否则“六艺为无用”。他在给魏源的信中说,做学问要“能言其大本大原,而究其所终极;综百氏之所谭,而知其义例,遍入其门径,我从而管钥之,百物为我所隶用” 。他恳切地劝魏源不要被烦琐的考据所牵累,要做个能综合众说,掌握关键,为我所用的“通人”。
龚自珍是著名古文字学家段玉裁的外孙,十二岁就跟着段学《说文》,可是他并没有按照外祖父的希望,成为一个古文字学家。后来他向刘逢禄学《公羊春秋》,也并没有成为像宋翔风那样附会谶纬迷信或专讲“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家。而且他反对今文、古文,汉学、宋学的门户之见。这一切都决不是偶然的。他用自己的实践贯彻了“经世致用”的主张。当“友朋之贤者”陈奂、江藩等人问他“曷不写定《易》、《书》、《诗》、《春秋》”,他回答说“方读百家,好杂家之言,未暇也”。又有“内阁先正姚先生”问他“曷不写定《易》、《书》、《诗》、《春秋》”,他回答说:“又有事天地东西南北之学,未暇也。” 龚自珍于经史、诸子、文字音韵、金石等等都有著述,但他一生所瞩目的中心,始终是“东西南北之学”,即社会现实政治问题。他这样形容他的文章与时代的关系:“外境迭至,如风吹水,万态皆有,皆成文章,水何容拒之哉!” 魏源在《定庵文录叙》中评论说,龚自珍“于经通《公羊春秋》,于史长西北舆地。其文以六书小学为入门,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章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 。这便是深交好友对他的确评。
对于史学,龚自珍发表过不少看法。首先,他针对乾隆以来“号为治经则道尊,号为治史则道诎”的流行观点,强调史学的极端重要性。认为史学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史与百官都有联系。“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其次,继承和发扬章学诚“六经皆史”的主张,提出“五经者,周史之大宗”,“诸子也者,周史之小宗”的论点。 既然六经是史的一部分,那当然就不再是顶礼膜拜的对象、万古不变的教条,而是研究的材料。这对传统思想是一种冲击,而提高了史学的地位。再次,他认为史学的作用是“忧天下”,“探世变”。他说:“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探世变也,圣之至也。” “史之材,识其大掌故,主其记载,……以教训其王公大人。”如果没有史籍保留下来作为鉴戒,“则弊何以救?废何以修?穷何以革?” 史学要探究历史的发展变化,要用历史事实来教训那些统治者,并作为今天革除弊政、挽救危机的依据。
他在《尊史》一文中提出:史学所以受到尊重,不在于它负责历史记载、掌握褒贬大权,而在于史官应该具有的识见精神。这就要做到“善入”和“善出”。“善入”,是要求史家熟悉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谓入矣”。否则,写出来的就不是“实录”。“善出”,是指对上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及其相互联系,史家要把它明白生动地表现出来,使人如观演剧一样心领神会。否则,你写的史书就没有“高情至论”。与这两个要求不合的史书。就是“余呓”“余喘”,白日说梦。他还说,记载史实必须与治乱兴衰之“道”结合起来,“入乎道,出乎史,欲知大道,必先知史”,这样的史书才是真正的史学著作,这样的史家才是独具特色的“史之别子”。
龚自珍对于史学的见解,中心是史必须反映广泛的社会现实,史必须与“道”相统一。这些主张,丰富了中国传统的史学理论。
对于古代史家,龚自珍赞扬司马迁的《货殖列传》,说可以“配《禹贡》,续《周礼》,与《天官书》同功”,斥责“不学小夫”说它是抒发个人感慨的游戏文章的看法,是颠倒是非。 他严肃批评刘向、班固宣扬迷信。说:“刘向有大功,有大罪,功在《七略》,罪在《五行传》。”批评刘向用灾异附会人事,是制造混乱,笨拙至极。 他主张“摧烧汉朝天士之谬说”,“班氏之《五行志》不作可也”。 统治者惯用宣传迷信来欺骗人民,嘉庆在诏书中也重弹“天人感应”的老调,因此龚自珍反对迷信在当时确有其现实意义。
龚自珍强调学术经世致用,反对烦琐空疏的学风,是具有进步意义的。而他讲的“一代之治”和“道”,则是以地主阶级的政治和道理为其阶级内容的。他批评别人脱离实际,自己又用大量精力去写《春秋决事比》《发大心文》一类无有意义甚至宣扬佛教唯心论的文章,这又是其严重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