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章节叙述历史的编纂形式在20世纪初出现和流行,有着极深刻的原因。一方面,是当时的史学家从西方和日本接受了新的历史理论,着意于说明历史的进化和因果关系,因而也从外国学习新的历史编纂方法。另一方面,中国史学的发展也恰好早已提出了改进编纂方法的要求,以利于反映历史演进的大势。章学诚在18世纪末提出了“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 ,作为改革史书编撰的方向。他认为历代演用的纪传体存在难以反映史事大势的重大缺陷,“类例易求而大势难贯” ,主张用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加以弥补。他对纪事本末体的特点有中肯分析:“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 产生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纪事本末体,由于具有这种因事命篇、灵活变化的优点,就成为近代史家学习西方而从事体裁创新的基础。梁启超就说,“纪事本末体,于吾侪之理想的新史最为相近,抑亦旧史界进化之极轨也” 。纪事本末体会成为参照西方史书体裁创新的基础,这点并不奇怪。因为从实质说,分章节叙述的形式与以事件为中心,二者之间正有相通之处。郭圣铭先生所著《西方史学史概要》“绪论”中说“试看世界各国史籍的体例,最初都是史诗,接着发展为编年体、传记体,其后又发展为纪事本末体” 。将西方分章节叙述的史书形式也视为纪事本末体。因此可以说:学习西方的历史观点和方法是外因,中国史学发展本身提出的要求和业已达到的基础是内因,二者相结合,才产生了这种新的编纂形式。我们看看夏曾佑所著《中国古代史》便可一目了然。
夏曾佑所撰《中国古代史》是一部较早采用章、节体裁,有颇大影响的中国通史著作(只完成上古至隋统一)。在当时,它从内容到形式都使人感到耳目一新。在编纂方法上,他正是把中国纪事本末体的特点,糅合到从外国学来的分章节叙述的形式中。试以书中第二篇“中古史”第一章“极盛时代(秦汉)”为例。这一章前五十节中,绝大多数是按事件设立节目的。其中有专设一节叙述一事的,如“文帝黄老之治”“景帝名法之治”“武帝儒术之治”“光武中兴”“汉第一次通西域”“汉第二次通西域”“汉第三次通西域”;若一节容纳不了一个事件,则分上下两节叙述,如“天下叛秦”“秦亡之后诸侯自相攻伐”“楚汉相争”“高祖之政”等即是;还有用连续六节叙述一事的,如“汉外戚之祸”(一至六)、“宦官外戚之冲突”(一至六)即是。正由于纪事本末体与西方的章节体裁确有相通之处,夏曾佑才能将二者糅合在一起,而达到创新的目的。这就证明:近代新的历史编纂既是受到外国影响出现的,又是对本国原有形式加以改造和发展的结果。它跟传统史学的关系,确是扬弃而不是“摒弃”。
唯其如此,新的编纂形式一产生,当时的学者便竞相效法,且能运用自如,至今流行不衰。40年代以后出现的用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多种通史和断代史著作,也是采用这种体裁,叙述中国历史的发展,探索其规律,获得了很大成绩。这个事实再一次有力地证明,学习外国文化必须根据本民族的需要和特点,才能在中国土地上生根,成为我们民族文化有机的组成部分。
对传统的编纂方法做这种扬弃工作的不止夏曾佑一人,恰在同一时期,章太炎和梁启超也都尝试在改造传统方法的基础上创新。虽则他们的工作未臻完成,却同样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总起来说,近代史家在历史观点、治史方法、历史编纂几个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是由于学习、输入外国进步文化所取得,同时也是对传统史学扬弃、发展的结果。近代史学是近代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成果,后来又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建立和发展的基础。这些历史经验再次告诉我们:一种文化,一个学科,只有吸收古今中外的优秀成果,才能壮大、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