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以后,近代史家在历史观上,普遍做到以历史是进化发展的、因果关系在其中起支配作用的理论,作为观察和叙述中国历史的主导思想。这是近代史学较之传统史学的重大进步。中国过去二千年中,长期流行着历史循环论的观点。孟子讲“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邹衍讲“五德终始”,董仲舒讲“三统”循环,都认为历史是一遍一遍地往复循环,而看不到历史运动的进步趋势。客观的历史进程本来是螺旋式的向上的运动,循环论者看不到这种总趋向,只截取其中的一圈,把螺旋误认为循环。“一治一乱”的循环论影响更大,因为这种说法跟中国历代王朝的屡次更迭表面上似相符合。到20世纪初,夏曾佑、梁启超、章太炎等,都在阐述进化史观、批评循环史观方面作出了贡献,尤以夏曾佑《中国古代史》一书的论述最有系统、最有代表性。
夏曾佑把中国历史划分为“三大时代”“七小时代”。自远古至周末,是“上古之世”。可分为两个时期:由开辟至周初,是传疑时代;周中叶至战国,是“化成时代”。由秦至唐,是“中古之世”。可分为三期:由秦至三国,是“极盛时期”;由晋至隋,为“中衰时期”;唐代,为“复盛期”。自宋至20世纪初叶,是“近古之世”,可分为两期:五代、宋、元、明为“退化期”;清代二百六十多年为“更化期”。称清代为“更化期”,尤其寄托着著者深沉的爱国救亡思想。他在书中反复指明:道光以后,外国入侵“运会所遭,人事将变,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于古人证其因,即无以知前途之夷险” 。“此盖处秦人成局之已穷,而将转入他局者。” 这是观察到:自秦以来达二千年、给中国造成种种祸害的“专制政体”,到此20世纪初年,已行将结束,历史的发展将出现新的重大变化。而他著史的目的,就是要把分析历史上之“因”跟造成目前所食之“果”联系起来,以对挽救民族“前途之夷险”有所裨益。
显然上述时代划分,是中国史学史上从来没有提出过的系统的新见解,跟“一治一乱”之类的循环史观有着质的区别。内容的进步与编纂方法上的创新相一致,使《中国古代史》在当时成为一部名著。夏曾佑之所以能够达到这一高度,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接受了近代欧洲思想家进步的社会学说。他于二十八岁中进士(1890),任礼部职,住在北京。此后十几年,是他学术思想形成的关键时期。他先是潜心研究今文经学,并与梁启超、谭嗣同交往密切,共同热心于变法维新。后于1896年底到天津,与严复等创办《国闻报》,以宣传新学,鼓吹维新变法。这段时间,他通过著名的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倾心地学习吸收西方的进化论学说,大开眼界,思想深深受到启发,自称“学问大进”时期。他在致表兄汪康年信中曾酣畅地表达出他极度欣喜激动的心情。因为,当时他正满怀改革现实、救亡图强的强烈感情,接受了进化论,使他找到了观察历史和民族问题的新的思想武器。他拟写阐述进化论的哲学著作的愿望未付实现,却写成了这部以进化史观为主导思想的历史著作。当时,比严复于1898年出版《天演论》还早两年。可以说,夏曾佑是最早接受严复思想影响的人物之一,《中国古代史》是严复传播西方进化论在中国近代史学首先结出的硕果。
同时,我们还应充分注意到:夏曾佑所阐述的中国历史发展的阶段,是根据历史演进中政治、民族、中外关系、文化等要素综合考察得出的,从内容到语言,都是地道“中国式”的。他以西方进化论学说为主导思想,却没有生搬硬套。这一点确实值得我们深入研究。我认为,这是由于夏曾佑接受西方进化论学说,确有他深刻研究今文经学的历史变易观点为基础,因而做到融会贯通。这二者怎样联系的呢?在清代,今文经学的历史变易观点,曾经是龚自珍、魏源到戊戌维新派志士要求改革黑暗现实的理论指导,他们用“公羊三世说”来抨击封建专制统治,鼓吹变革和维新,前后渊源相承,成为晚清思想界名噪一时的今文经学派。在更新的思想学说传入以前,他们只能这样做,这是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今文经学具有专讲“微言大义”的传统,易于附会,可借引申经书抒发己见,来为现实政治服务。《左传》和《公羊传》同是解释《春秋经》的,前者属古文学派,注重历史事件、制度、文字训诂,后者属今文学派,注重发挥“微言大义”。董仲舒推演《公羊》家说,提出“《春秋》大一统”“天人感应”“通三统”等主张,对西汉时期以至整个封建社会的政治、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东汉何休总结公羊学的特点,便说“其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 。东汉末年,古文经学在对今文经学的斗争中取胜,从此取得儒学的正统地位,今文经学则被视为“异端”,长期遭到排斥,一千多年中消沉无闻。到清代乾嘉时期,学者们钻研古代典籍,及于各个角落,于是公羊学重新被庄存与、刘逢禄提起。从龚、魏开始,今文经学与抨击封建专制统治的社会改革思想紧密联系起来,具有了引人注目的进步意义,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至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更将两千年来禁锢人们头脑的古文经典一概指斥为刘歆伪造,并且附会公羊经说提出整套的变法维新主张,与僵死的正统学说对抗,于是今文经学便成为变法维新运动的指导思想。夏曾佑钻研今文经学就在这一时期。如梁启超所述,梁、夏、谭嗣同三人当时是“讲学最契之友”,“曾佑方治龚刘今文学,每发一义,辄相视莫逆”。 问题的实质是:维新派人物面对着愚昧落后的封建思想的顽固抵抗,为了变革,必须找到像今文经学这样既对正统学说别树一帜、又具有儒家经典合法地位的思想武器,加以改造利用。
从龚自珍到夏曾佑都特别重视发挥“公羊三世说”的历史变易观点。最早是董仲舒,他根据《公羊传》有“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哀公十四年)的说法,在《春秋繁露》中提出“三世说”:“《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 何休注《公羊传》,又进一步以衰乱、升平、太平解释“三世”:“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至所闻之世,见治升平。……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 于是,春秋公羊学就具有了历史进化论的色彩。龚自珍、康有为等都大力引申公羊三世说,并赋予它以新的时代意义。龚自珍以“治世、衰世、乱世”来论证封建统治已经腐朽;康有为将“三世说”跟大同理想结合起来,用来论证由君主专制——立宪——共和的历史必然性。在戊戌时期,这一理论为维新派人物所服膺,成为鼓舞他们冒险犯难、与顽固派斗争的精神力量。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夏曾佑充分吸收了春秋公羊学的历史变易观点;以此为基础,他就容易领会西方进化论学者“心通来物”的“孤识宏怀”,并贯通起来,形成独创性的见解。他在书中申明:“自东汉至清初,皆用古文学,当世几无知今文为何物者。至嘉庆以后,乃稍稍有人分别今、古文之所以然,而好学深思之士,大都皆信今文学。本编亦尊今文学者,惟其命意与清朝诸经师稍异。凡经义之变迁,皆以历史因果之理解之,不专在讲经也。” 这就表明:今文经学的历史变易观点,乃是他历史观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他跟前人又有不同,他将“经义之变迁”即三世说之类,同西方进化史观强调因果关系结合起来,去掉其牵强附会的成分。夏曾佑对于中国历史演进别开生面的系统看法,就是在扬弃今文经学的进化论观点的基础上,吸收外来学说,两者相贯通而形成的。在历史观点方面,以及在历史编纂方面,他确实都做到继承发扬传统史学的好的成分,与大力采用外国的新鲜知识结合起来,这才使《中国古代史》成为近代一部有生命力和有代表性的历史著作。
梁启超、章太炎在这一时期形成的进化史观也都包含对古代历史观点的扬弃。梁启超《新史学》,在论述进化史观时,特意加了一条重要的注解:“《春秋》家言,有三统,有三世。三统者,循环之象也。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是也。三世者,进化之象也。所谓据乱、升平、太平,与世渐进是也。三世则历史之情状也;三统则非历史之情状也。” 这里同样发挥了“公羊三世说”,并与西方进化史观相结合。章太炎则从先秦思想家历史观点中吸收思想养料。他讲著史要“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又说“管、庄、韩三子,皆深识进化之理,是乃所谓良史也。因是求之,则达于廓氏、斯氏、葛氏之说,庶几不远矣”。 信中廓氏三人系指廓模德、斯宾塞、葛通哥斯(今译作吉丁斯),都是西方社会学家。《韩非子·五蠹》把以往历史分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并说:“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这是古代具有进步意义的历史进化观,章太炎认为它跟西方进化史观有相通之处,是有道理的。
进化史观的形成对近代史学有很大影响。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传播以前,进化史观是资产阶级史家比较完整的讲社会历史发展的学说,我们对此应有充分估价。在近代,还有一种观点产生了颇大影响,这就是“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然则这一理论也是在前人学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顾颉刚先生曾多次讲到他的主张跟郑樵、姚际恒,特别是崔述的继承关系。他在《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一文中说:“我的学术工作,开始就是从郑樵和姚、崔两人来的。崔东壁的书启发我‘传、记’不可信,姚际恒的书则启发我不但‘传、记’不可信,连‘经’也不可尽信。郑樵的书启发我做学问要融会贯通,并引起我对《诗经》的怀疑。” 又在《崔东壁遗书·序》中说:崔述《考信录》“把战国、秦、汉间所说的上古、夏、商、西周以及孔子、孟子的事情全部考证了一下,结果推翻无数伪史,又系统地说明了无数传说的演变”。“我们今日讲疑古辨伪,大部分只是承受和改进他的研究。” 这些话确凿地说明:在近代史学上有很大影响的古史辨派的理论,正是建立在对传统史学扬弃的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