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是近代维新志士和中国近代史上极其重要的“戊戌”年。
这年正月,梁启超因大病,离开湖南到上海就医。二月,他辞去《时务报》主笔职务。大病初愈,接康有为在北京来信,要他和康广仁一同赴京参加即将举行的春季会试,于是到了北京。
这是个不平常的春天。北京的上空,政治风云正在集结,自甲午战争以来逐步高涨的救亡图强、变法维新、推动中国前进的进步势力,与阻碍中国前进、企图扼杀社会进步生机的封建顽固派之间一场激烈的较量,正在酝酿。刚刚在长沙经历了湖南新旧两派激烈斗争的梁启超,对于新的斗争风暴似乎有预感,他曾对友人表达了以身许国的情怀:“吾国人不能舍身救国者,非以家累即以身累,我辈从此相约,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目的以救国为第一义,同此意者皆为同志。吾辈不论成败是非,尽力做将去,万一失败,同志杀尽,只留自己一身,此志仍不可灰败,仍须尽力进行。”
当梁启超踏入都门之时,北京城的气氛的确不同往时。康有为在去年冬天即到北京展开活动。德帝国主义在11月强占胶州湾,以此为导火线,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亡国危险威胁着中国人民,举国群情激昂,矛头所向,集矢于野蛮的帝国主义和腐朽的清皇朝。康有为决心掀起维新变法的新高潮,赶到北京,于12月呈送了《上清帝第五书》。尽管顽固派继续施展阻挠上达的故技,这次上书终于在1898年初被光绪看到了。他大为感动,立即传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后康有为若有条陈,不准阻隔,须即日呈送。光绪帝深深赞赏康有为的见识,下旨令康统筹全局。康有为提出了变法维新的纲领:一、大誓群臣以定国是;二、设上书所广开言路;三、开制度局拟定新制;四、各道设民政局举办地方自治。从此,这位满洲贵族中比较能接受新思想、颇想有所作为的青年皇帝,与变法图强的维新力量二者相结合,掀开了近代史上著名的“戊戌维新”的一幕。
梁启超到达北京后,立即与康有为配合,投身于“大力鼓铸全局”的活动。二月间,沙皇俄国向清政府索要旅顺、大连。梁启超与麦孟华连日奔走,联合两广、湖南、贵州、山西、陕西、浙江、江苏各省举人,于三月初六日上书都察院,力陈旅顺、大连之不可割。不想在国家局势危急之际,都察院竟找不到一个负责的官员,致使他们的呈奏不能上达。后来奏稿在《湘报》发表,其中吁请说:“今日救亡之术,惟曰力拒俄请而已。”办法是一面峻拒,一面诉诸英、日各国要求干涉,“然后变法以图存,天下存亡在此一举”。奏稿中对于英、日抱有幻想,但这一爱国行动同样是维新高潮到来的一个推动。
年初以来,京师人士因形势危急而心情激愤,康有为分头联络,先后开了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陕学会,互相应和,振奋士气。至三月,康有为发起保国会,梁启超帮助赞画奔走,目的是联合群策、群智、群力,愤起救亡,推动变法运动。保国会一连开会三次,到会均超过百人,北京风气大变。首次开会,康有为上台演说,反对俄国索要旅顺、大连。梁启超在第二次开会时发表演说,对士大夫明知亡国危险而不图变革、无所作为的思想状态大加针砭,呼吁立即行动起来挽救危亡。顽固派则极度仇视,荣禄口出狂言,以杀保国会员之头相威胁。御史潘庆澜弹劾保国会,指责康有为聚众滋事,图谋不轨。军机大臣刚毅将查究参加保国会人员。光绪驳斥:“会能保国,岂不大善,何可查究也?”康、梁得到保护。康梁是这场具有声势的政治运动的中心人物,他们顶住顽固派压力和爱国的精神,受到人们的钦佩赞扬,有一位两次参加保国会的人士发表感想说:“康、梁诸公乃敢犯冒严谴,成此异举,实在不能不钦佩。”
四月,光绪帝酝酿实行新政已到最后阶段,梁启超配合康有为的维新活动也更活跃。此月从山东传来德国人在山东半岛横行、毁坏即墨县文庙的事,一时各省举人异常愤慨,梁启超与麦孟华等十一人上书都察院,请求清政府对德严重交涉。梁启超对时局忧心如焚,他日夜思虑必须找出一个危害极大、人们已有共识,又比较容易实行,而且能收到极大功效的问题作为突破口,最后决定从提出废除八股考试开始。就在四月,他联合各省举人百余人,联名上书请求废除八股取士制度,先交到都察院,都察院不代奏,又送到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也拒不接受。上书主要内容是:“为国事危急,由于科举乏才,请特下明诏,……停止八股试帖,推行经济六科,以育人才而御外侮。”“夫近代官人皆由科举,公卿百执皆自此出。……然内政外交,治兵理财,无一能举者,则以科举之试,以诗文楷法取士,学非所用,用非所学故也。……故科举为法之害,莫有重大于兹者。”“夫当诸国竞智之时,吾独愚其士人,愚其民,愚其王公,以与智敌,是自掩闭其耳目,断刖其手足,以与乌获离娄搏,岂非自求败亡哉!……无如大地忽通,强邻四逼,水涨堤高,专视比较,有一不及,败绩立见,人皆智而我独愚,人皆练而我独暗,岂能立国乎?” 奏书写得沉痛激切,陈明利害,分析这种腐朽制度不废除,将会导致亡国!当时人们对此的反应,则是截然相反两种态度。思想开明的人士早就认识几百年来八股科举制度的祸害,发自内心地拥护上书的举动。而一些中毒很深的举人,眼光短浅,认为自己穷年累月背诵八股范文、苦练小楷笔法,千辛万苦赶来京城,就是要靠八股考试侥幸中榜,取得进身之阶,如今要废八股,就认为是堵死自己的前程!这些人视八股为生命的依托,“闻启超等此举,嫉之如不共戴天之仇,遍播谣言,几被殴击”。
至百日维新时,五月初五、十二日两次谕令废八股,初闻时,“京师哗然,喜色动人”,“命下之日,欢声雷动”。说明废除这一数百年来禁锢士人头脑、造成庸才的制度,正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光绪帝接受维新派的改革方案,于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毅然下“明定国是诏”,宣布维新变法。侍读学士徐致靖(徐仁铸之父)上奏荐举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谭嗣同和梁启超。奏折中称康有为“忠肝热血,硕学通才,明历代因革之得失,知万国强弱之本原,当二十年前,即倡论变法”,梁启超“英才亮拔,志虑精纯,学贯天人,识周中外,其所著《变法通议》及《时务报》诸论说,风行海内外,如日本、南洋岛及泰西诸国,并皆推服”。 五月十五日,光绪帝召见梁启超。按照清朝规矩,皇帝所召见者,必须是五品以上官。康有为以六品(礼部主事)召见,已属破例降格。梁启超未中进士,没有官职,“以布衣召见,尤为本朝数百年所未见”。光绪帝命呈所著《变法通议》,大加奖励。当日即下诏,赏给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此次召见之前,旁人有所猜测,认为梁启超在《时务报》著文传遍海内,几年来一直为变法维新奔走呼号,声名与其师并称,“赫赫在人耳目”,此次召见定要授予重要职务,而结果却颇感意外。据当时传闻,原因是梁启超说话广东口音太重,对光绪帝讲的一口北京话也听不明白,“召对时口音差池,彼此不能达意”,因而很影响光绪帝对他的了解。
“百日维新”期间,维新派通过光绪帝所下的几十项改革法令,可以归纳为“除旧”“布新”两项内容。关于“除旧”的法令,主要有:一、废除八股,改试策论。二、各省书院祠庙改设学堂。三、裁减绿营。四、裁减京内外大批衙门、冗员。五、准许满人自谋生计。“除旧”的法令,必然损及腐朽的封建官僚、豪绅,原享有特权的满人、军队将吏,以及守旧的八股士人的利益,这些人便站到维新变法的对立面。关于“布新”的命令:一、办学堂,首先筹办京师大学堂。并将全国各地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的学堂。二、设中国银行、矿务铁路总局、农工商总局,提倡各种实业。三、奖励新著作、新发明。四、设立译书馆,翻译外国新书。五、准许自由开设报馆、学会。六、编国家预算,公布岁出岁入。七、广开言路,不论官民一律得上书言事,严禁官吏抑阻。八、办农会(农业研究机关)、商会(商业公司)。如范文澜所说:“短期间内给了人民相当充分的民权自由是维新派运动的最大成绩。” 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第一次获得法律的承认,人民也争到了一定程度的出版结社的民主权利。维新派提出“兴民权”、“开议院”、“君民共和”(君主立宪),要求资产阶级参预政权,所以“戊戌维新”是一场具有反封建性质的、要求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的进步运动,标志着中国近代历史前进的重要阶段。
维新变法的主要领袖是康有为,而梁启超起到协助康有为领导维新运动的重要作用,因此也是领袖人物。当时他在致夏曾佑信中即说:“新政来源真可谓令出我辈,大约南海先生所进《大彼得变政记》《日本变政记》两书,日日流览,因摩出电力,遂于前月二十间有催总署议覆先生条陈制度局之议。仆等于彼时,乃代杨侍御、徐学士各草一奏,言当定国是,辨守旧开新之宗旨,不得骑墙模棱,遂有二十三日之上谕。南海、菊生召见,力言科举事,既退出,即飞告仆,令作请废八股折,宋侍御言之,是日即得旨送往园中,至初五乃发耳。大率有上开新折者,则无不应,盖上下之电力热力,皆以相摩而成也。” 京师大学堂章程,自甲午战争后提出,酝酿已达三年,最后也是由梁启超所拟定。
但是,由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太软弱,尤其代表其上层的维新派更具有软弱妥协的严重弱点,且有浓厚的封建性,而顽固派的力量则太强大,所以这场自上而下的变法维新运动注定要失败。当康有为等人参与政权,筹备变法时,顽固派也开始准备政变。梁启超在变法高潮中已看出顽固派随时可能一反手将维新派压下去,故在致夏曾佑信中已经点明:“常熟(即翁同龢)去国,最为大关键,此间极知其故……南海不能大用,菊生(即张元济)无下文,仆之久不察看,率皆由此生也……初时极欲大办,今如此局面,无望矣。”新旧两派斗争十分激烈,湖南的旧党一再向北京参劾维新派人物,在省内,气焰嚣张,哄散南学会,殴打《湘报》主笔,谋毁时务学堂。北京则发动政变。
八月,因袁世凯卑鄙地向西太后出卖维新派,初六日(9月21日)凌晨,顽固派发动政变,光绪帝被幽禁于中南海的瀛台,西太后再次宣布“训政”。八月十三日(9月28日)维新派骨干人物谭嗣同、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康广仁“六君子”惨遭杀害。康有为、梁启超被通缉,维新派官员陈宝箴、黄遵宪、江标、李端棻、徐致靖等数十人被罢免。除京师大学堂外,废除全部新政。
戊戌变法这场中国近代史上资产阶级维新运动虽然失败,但它在历史上却具有重大的意义。它又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八股考试制度在维新期间被废除,后来由于顽固派反对又恢复了,然而短短几个月中的废止,却意味着为思想解放打开一个缺口。梁启超对此有真切的叙述:“海内有志之士,读诏书皆酌酒以庆,以为去千年愚民之弊,为维新第一大事也。八股既废,数月以来,天下移风。数千万之士人,皆不得不舍其兔园册子帖括讲章,而争讲万国之故,及各种新学,争阅地图,争讲译出之西书。昔之梦梦然不知有大地,以中国为世界上独一无二之国者,今则忽然开目,憬然知中国以外,尚有如许多国,而顽陋倨傲之意见,可以顿释矣。虽仅数月,八股旋复,而耳目既开,民智骤进,自有不甘于谬陋者,旧藩顿决,泉涌涛奔,非复如昔日之可以掩闭抑遏矣!故此数月废八股之效,其于他日黄种之存亡,实大有关系也。” 顽固派企图使僵尸复活也决不能长久,至1905年终于宣布废除,八股考试制度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
梁启超于政变当晚,避入日本公使馆。后化装逃到天津,半夜由塘沽上日本军舰,逃亡日本。康有为经英国人保护,从天津经上海到香港,再转赴日本。九月初二日(10月26日),梁启超到达日本东京。从此开始了他长达十四年的海外流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