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道”的内涵和古今哲学家对“道”如何阐释,一向诚为哲学史、思想史论著所关注。《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道”的词条说“道”是道家(老庄)提出的,其解释基本上不涉及儒家,这似乎是明显的缺陷。其实,在中国历史上,儒家对“道”的讨论甚多,对意识形态的发展关系更大。词条对“道”下的定义为:“用以说明世界的本原、本体、规律或原理。”这一定义颇有学术参考价值。而结合章学诚《原道》上、中、下三篇所阐发的,觉得他所揭示的“道”的内容更为透彻、贴切,其所指包括三个方面:(1)根本原理、哲理的最高境界;(2)人类社会演进、治理国家经验的总结;(3)人伦日用、社会生活和其他事物演进的法则性、规律性。三个方面互相联系。
《原道》三篇撰成之时,颇受学者讥议,认为“题目太熟”,与前人所论势必雷同,难有新意。实际情况却大为不然。前人确实有过同名的三篇,但章学诚的立意很明确,他不仅不重复前人见解,而且是为了提高、辩证和探原。将这三篇与章氏所著作一比较,即可看到章氏理论之价值所在。
《淮南子·原道训》中,也讲到“大道”包括广大无边的自然界,广包四方八极,包括明阴阳、四时。而主要讲道家的无为、清静、寡欲为“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淡然无虑”。“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国君“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圣人处事原则为:“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消极避世,反对任何干预措施。
刘勰《文心雕龙》首篇为《原道》,是很有影响的名篇,它与居第二、第三篇的《徵圣》《宗经》同样阐发刘勰著述《文心雕龙》的宗旨。“原道”就是“本乎道”,主张文章和写作,应以“道”为依据,故其《序志》篇中言:“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这个“道”,有客观自然地演进的含意,又是指自包犧、尧、舜以下至孔子的儒家所尊崇的体系、统绪。故言:“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讲文章的发生、繁复,是与儒家圣人的统系同步发展的,而圣人的“道”,又是要靠文章来体现的。正因“道沿圣以垂文”,所以第二篇要讲《徵圣》,又因“圣因文而明道”,所以第三篇要讲《宗经》。故《文心雕龙·原道》篇是讲写作文章、衡量文章,要以儒家的“道”作为根本标准来指导,而非讲“道”的生成、发展。
韩愈《原道》也是一篇重要文献,是其政治思想、哲学思想之代表作。所论的核心,是总结、确认儒家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至孟子一脉相传的“道统”,即儒家思想的正统,拿出来与当时盛行的佛老思想相对抗,认为唯有儒家之“道”是“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的治世良方;老子“去仁与义”,佛教“灭其天常”,都与纲常伦理相违背。韩愈维护儒家“正统”,辟除佛老,在当时有进步意义。但此篇中恰恰又宣扬道、理、纲常都是圣人头脑中先天所固有的,不需经过社会实践,“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这是唯心主义的说教。章学诚恰恰要批驳这种观点。
故前人之作,与章学诚撰写的《原道》,篇名相同,旨趣却殊异,论证的问题各不相同。《淮南子·原道训》讲清静、无为、寡欲,一切听其自然。《文心雕龙·原道》讲文章要以儒家的“道”来作指导,要体现“道”。韩愈是要捍卫儒家自尧、舜至孔、孟的道,来抵制佛老,宣扬维护儒家纲常名教的重要性。而章学诚的《原道》三篇围绕三个重要命题,深刻地论证作为哲学根本和理论核心的“道”,作为人类社会演进法则的“道”,是怎样产生?如何演变?“道”与学术应是什么关系?历代儒者把六经与“道”等同起来,当时许多考证学者以琐屑考证、擘绩补苴的态度对待儒家经典,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究竟能不能成立?是应当维护,还是应该革除?立言之士应不应该担负起时代责任,根据时势的新变化,总结和推进大道?——毫无疑义,章学诚所从事的是具有极高价值的真理性探索,他继承发扬了中国思想史的优良成果并摒弃了种种错误的羁绊,因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结出了宝贵的硕果,为“道”的探索开辟了新境界。
章学诚对《原道》三篇的撰写极其重视并持有充分的自信,在《与陈鉴亭论学》中,他明言并不因“同志诸君”不理解其著述旨意而感到丝毫气馁,他相信自己坚持的方向的正确,强调此篇的撰著实为针对以名物训诂为尽治学的能事,或人为地划分畛域的错误倾向:
前在湖北,见史余村言及先后所著文字,则怪《原道》诸篇与《通义》他篇不类,其意亦谓宋人习气,不见鲜新,及儿子回家,则云同志诸君皆似不以为可;乃知都门知己俱有此论,足下谕编卷末,尚为姑恕之辞耳。道无不该,治方术者各以所见为至。古人著《原道》者三家:淮南托于空蒙,刘勰专言文指,韩昌黎氏特为佛老塞源,皆足以发明立言之本。鄙著宗旨,则与三家又殊。《文史通义》专为著作之林校雠得失。著作本乎学问,而近人所谓学问,则以《尔雅》名物,六书训故,谓足尽经世之大业,虽以周、程义理,韩、欧文辞,不难一吷置之。其稍通方者,则分考订、义理、文辞为三家,而谓各有其所长;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著述纷纷,出奴入主,正坐此也。鄙著《原道》之作,盖为三家之分畛域设也。篇名为前人叠见之余,其所发明,实从古未凿之窦,诸君似见题袭前人,遂觉文如常习耳。
章学诚进而确信无疑地指出,篇中揭示的道形于三人居室,道体之存即在人伦日用、社会生活的必然性、法则性之中,由此体现穷变通久的原理等重要命题,乃具有巨大的价值:
以孔子之不得已而误谓孔子之本志,则虚尊道德文章别为一物,大而经纬世宙,细而日用伦常,视为粗迹矣。故知道器合一,方可言学;道器合一之故,必求端于周、孔之分,此实古今学术之要旨,而前人于此言议,或有未尽也。故篇中所举,如言道出于天,其说似廓,则切正之于三人居室。若夫穷变通久,则推道体之存即在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集大成者实周公而非孔子,孔子虽大如天,亦可一言而尽,孔子于学周公之外更无可言。六经未尝离器言道,道德之衰,道始因人而异其名,皆妄自诩谓开凿鸿蒙,前人从未言至此也。
此文对于了解章学诚著《原道》时学术界的思想背景,不啻为一篇珍贵的历史文献。当时,连与章氏志趣甚得的友人,尚且视为重蹈宋人习气,不见新鲜,由此更可认识章氏从事哲学探索之艰苦,也更可体味其超前性的思想成果之格外可贵!章学诚数十年究心他人所不理解之学,敢言他人之所不敢言,故而生前知己寥寥,诚未足为怪。 但是,是金子就要放射出光辉。章氏期望百年以后能获得知音,果不其然!20世纪学者中,钱穆、叶瑛、侯外庐均论评其具有特识,上文已加以称引。此外,梁启超、顾颉刚这两位处于20世纪初学术近代化转捩时刻的人物,也因当时亲历的环境而从《文史通义》书中受到巨大的触动和鼓舞,认为:《文史通义》“实为乾嘉以后思想解放之源泉”,“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学之杰而已”。 “自从章实斋出,拿这种‘遮眼的鬼墙’(按,指学术上迷信古人的风气)一概打破,说学问在自己,不在他人”,“这实在是科学的方法”。 惜乎这些学者所作的评语尚太简略,对章氏哲学探索的成就进行深入、系统的论述,评价其思想解放的意义和科学方法的价值所在,正是今天必须补上的重要的一课。
章学诚明显的局限性,一是尊古太甚。尽管他天才般地提出了道“渐形渐著”,滥觞而为江河,事始简而终巨,道是永远向前的车轮,应当总结时势的新变化而推进大道等出色的命题,但他仍然不能完全摆脱世代儒生形成的三代是黄金时代、古圣王总结的“道”尽善尽美这类根深蒂固的观念,因而明显地存在尊古太甚的倾向。故言:“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又言:“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于无可复加之际。” 与他如此对上古时代朴略的制度颂扬备至相联系的,是他对《尚书》中《金縢》《顾命》两篇所具有的纪事本末体最初的创意也推崇得无以复加,称“《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又谓“此《尚书》之所以神明变化,不可方物”,“上古神圣之制作”。 这种对上古制度、典籍推尊到无以复加的说法,与其以发展、辩证的眼光对待“道”的历史进程的基本态度显然是相矛盾的。章氏又一明显局限性在于,他所能接受、采择的思想资料太过有限,对于人类社会各个阶段制度演变的法则性缺乏多层面的生动概括,以致往往需重复“治教无二,官师合一”“道不离器”一类道理作为论据。在他所处的时代,无论是物质生产领域的变化,还是学术思想领域的变化都未达到出现质的飞跃,都未能为他提供充分的条件和新的话语系统,以致出现这样的局面:其哲学探索提出的命题是具近代意义的、超前的,而他所作的论述却不得不大量采用“中古”式的概念、语言。这当然影响他阐发之深邃和严密,而且也影响其他人对他思想的理解和评价。只有少数好学深思、怀着巨大的兴趣执着地探究释读者,才能对其精义有所领悟。考察章学诚哲学探索的成就和价值,还应剖析他对以往学术思想遗产的继承与扬弃,他与所处时代学术的关联,以及他如何从哲学高度贯彻其学术“经世”的宗旨、有力地针砭时弊,这些内容都非本文篇幅所能容纳,只好俟后另文讨论。
(原刊《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