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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历史哲学探索的第一层次:对儒家经典的新诠释

中国古代,哲学与儒家经典几乎成为同义语,章学诚的哲学探讨,自然必须依据儒家六经,以之为资料,据以提出问题展开讨论。章学诚是以与前人不同的时代眼光、不同的态度来研究问题的。历代儒者视经典词句为万古不变的教条,只能顶礼崇拜,甚至将其神秘化,缺乏独立思考和理性批判的精神,更不能引发和创立新的哲学原理。如《诗经》被定性为“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 。又说:“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诗经》中的十六国风,本是采自各个地区的民歌,却被《毛传》解释为是宣扬封建政治规范、教化伦理的标本,称“《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关雎》本是表达男女相悦的爱情诗,却被孔颖达解释为“由言二《南》皆是正始之道,先美家内之化。是以《关雎》之篇,说后妃心之所乐,乐得此贤善之女,以配己之君子;心之所忧,忧在进举贤女,不自淫欲其色。又哀伤处窈窕幽闲之女未得升进,思得贤才之人与之共事君子,劳神苦思而无伤害善道之心。此是《关雎》诗篇之义也” 。而《尚书》这部上古时代政治文件的总汇,则被神化为:“夫《书》者,人君辞诰之典。……得之则百度惟贞,失之则千里斯谬,枢机之发,荣辱之先,丝纶之动,不可不慎。” 又称孔子修《春秋》为“据周经以正褒贬,一字所嘉,有同华衮之赠;一言所黜,无异萧斧之诛。所谓不怒而人威,不赏而人劝,实永世而作则,历百王而不朽也” 。而章学诚则迥异流俗,他要从经典中探求、阐释有关社会、世风和学术的真理性认识,他以实事求是、独立思考的态度,既能揭示出经典中的真价值,又能评判其中得失,并进行创造性的发挥。《文史通义》书中,《易教》《书教》《诗教》《礼教》等篇都是针对各部经典作论说。他论述的问题颇为广泛和深刻,择其最具理论价值者,约有以下四项。

一是,倡“六经皆史”说,鲜明地提出“儒家经典是圣人头脑制造出来的,还是古代治国实践的产物”的问题,并给以发人深省的回答。

《文史通义》首篇《易教上》开宗明义提出: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章学诚提出的“六经皆史”命题,实具深刻的哲理性和明确的针对性。自从儒学确立独尊地位以来,千百年来,因封建帝王的提倡,世代儒生的鼓吹传播,儒家经典已被神圣化,“六经”是孔子“天纵之圣”头脑中固有的,具有纲举天下的意义,而且将万古不变,成为不可移易的定理。历代的所谓贤者加以神化、经师们大力推演,将六经和孔子之教涂上一层神圣的光环,如董仲舒言“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 ,伪《古文尚书》孔安国序中称,孔子删《书》,“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所以恢弘正道,示人主以轨范也” 。整个社会实则弥漫在这种神秘化、凝固化的思想体系之下,造成严重的禁锢作用,压制、摧残活泼的创造和革新精神。

章学诚“六经皆史”说恰恰在“儒家经典是如何生成的”这一具有根本意义的问题上提出了挑战。他明确提出:“六经”是古代治理国家的制度和智慧的记载,“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儒家经典虽然地位很高,但不是古代圣贤周公、孔子有意专门写出一部包含极其高深的“道”的书,古人没有离开具体活动、闭门写书的事情。六经中的“道”和“理”,都是与古代社会生活、人伦日用密切联系的,六经乃先王治理国家的历史记载,所以,“六经皆史也”。章学诚又提出,六经是先王之政典,以《诗》《书》《礼》《乐》《春秋》等经典的内容言,应当容易理解,而《易》是讲阴阳变化的,为何也是“先王之政典”呢?答曰:“其道盖包括政教典章之所不及”,“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故《易》不但与五经同为政典、具有“与史同科”之义,而且,《易》之道是具体典章制度之本原。庖羲、神农、黄帝有“三《易》”,都是根据“天理之自然”,即对自然现象观察、总结而得的规律性知识来教民。章学诚又引孔子所说:“我观夏道,杞不足征,吾得夏时焉;我观殷道,宋不足征,吾得坤乾焉。”可证《易经》究明阴阳道理,是与观象授时、制定历法同为一代法宪,故也是有关治世之记录;此又足以说明《易经》并不是圣人“空言著述”,有意专门写一部讲抽象的“道”的书。章氏认为《左传》昭公二年所载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得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这一史实很有意义。“夫《春秋》乃周公之旧典,谓周礼之在鲁可也。《易》象亦称周礼,其为政教典章,切于民用而非一己空言,自垂昭代而非相沿旧制,则又明矣。”

章学诚将“六经皆史”作为《文史通义》全书开篇首先提出的命题,意义是很深刻的。以往研究者曾论述“六经皆史”的论点是扩大了史学的范围,提高了史学的地位,将儒家经典也作为史料看待。还有的论述章氏的论点有抹去儒家经典神圣光环的意义,将经书降至与史学平起平坐的地位。这些看法无疑都有道理,对于理解章氏观点有积极的意义。但若仅只限于这种认识则显然是很不够的。“六经皆史”这一理论创造的深刻意义在于:首次提出和辨析古代经典不是圣人头脑演绎、构建出来的,而是古代国家治理、社会生活的产物这一哲学根本性范畴的命题。处于乾嘉时期考证之风盛行、理论思维相对弱化的现实条件下,章氏的论点便具有别树一帜、引导学者向哲理探索的正确方向努力的重要意义。至于有的文章曾经争“六经皆史”是谁首创的问题,这显然并不重要。章氏以前,确有人讲过类似的话。王阳明回答学生徐爱说:“以事言之谓之史,以道言之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 此外,明代及清代讲类似的话者,有王世贞,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四四;李贽,见《焚书》卷五《经史相为表里篇》;何景明,见《大复集》卷三二《经史皆记事之书》;潘府,见《明儒学案》卷四六《诸儒学案》;顾炎武,见《日知录》卷三。有的论著还追溯到更早,提出可追溯至元代郝经甚至东汉。 即使能找到很早的出处,也不会降低章学诚这一命题的意义。因为前人都只是行文中涉及,并无专门论述。章学诚是作为重要理论主张提出来,深入地加以论证,并且是针对时弊而发,是与他强调学术必须“经世”的主张密切相联系的。

二是,论述学术史上的重要规律:战国之文多出于《诗》教,后世文章各种体裁,其发端在战国。由此也可证明古代未尝有著述之事,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

在《诗教上》篇中,章学诚认为,从文章体裁演变史考察,战国为一关键时期,“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战国诸子争鸣,他们都得六艺道体之一端,而后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如“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章氏进而提出,战国之文,其源“多出于《诗》教”。何以见得呢?他认为,从春秋、战国典籍的大量记载说明,春秋行人,深明《诗》之比兴、讽谕之义,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熟习诗篇而又灵活运用以达其旨;战国纵横之士,推衍而敷张扬厉,正是行人辞令运用之极致。“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从学术史的演进言,战国是一大关键。战国以前,“未尝有著述之事”,官、守、史、册合一。故说,“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

三是,认为《尚书》对后代的最大启示是,因事命篇,不拘一格,详略去取,体圆用神。特别对于解决史学演进出现的严重积弊具有开创新局的意义。

千百年来,对于《尚书》这部经典,人们确实将其视为古代圣君遗留的宝典,只能恪守、尊奉。甚至晚清皮锡瑞,虽然他已初步接受了近代进化论思想,但仍强调“圣人作经,以教万世” 。又云:“圣人作经,非可拘以史例”,且批评“史家不知《尚书》是经非史,其书不名一体,非后人所敢妄议”。 章学诚在《书教上》篇中,则明确地将《尚书》置于学术演变的长河中来评论。首先他批评前人据《礼记》所称“左史记言,右史记动”,而长期以《尚书》分属记言、《春秋》分属记事的普遍说法,认为此说法至为不当:“夫《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所记之言,不啻千万矣。《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其次,他总结先秦至两汉史学的演变,概括其规律性现象,在《书教下》篇中指出:“《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纬经也;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因此,认为《史记》《汉书》分别代表历史编纂的两种不同风格:“盖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也。”第三,他重点分析当前秉承《书》教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应该大力发扬《尚书》“疏通知远”的精神和“体圆用神”的遗规,破除历史编纂长期以来形成的墨守成规的严重积弊。对于历代“正史”纂修缺乏别识心裁,只能因袭旧轨,甚至视为天经地义的积弊,他予以激烈的指责:“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似,而古人著书之宗旨不可复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犹拘守成法,以谓其书固祖马而宗班也,而史学之失传也久矣!”

那么,历史编纂如何变革现状,开辟一条新路呢?他认为,犹如迷路的人为找到正确方向必须回到原先的起点一样,这就必须探究和恢复《尚书》创立朴实记事所体现的原则:“夫经为解晦,当求无解之初;史为例拘,当求无例之始。例自《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书》未入《春秋》之初意欤!”《尚书》的最大优点是,因事命篇,起讫自如,灵活变化,体圆用神。“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而纪事本末体之法实能体现这种编纂原则:“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因此,他提出“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 ,作为历史编纂改革的方向,对于19世纪以来历史编纂的发展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

四是,论述三代之礼的实质,皆折衷于时之所宜。指出当时学者从事礼学考证,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以所治之《礼》,折衷后世之制度,以断今之所宜。

《礼教》篇针对当世研治《礼经》者,兀兀穷年,所致力的都在文献整理考证范围,即溯源流、明类例、综名数、考同异、搜遗逸等项的严重局限性,强调应以哲理为指导,提高研治礼学的层次。章学诚认为,三代之礼,皆折衷于时之所宜,可知典章制度与道,都因时而异,由社会生活需要而得。故云:“或曰:周公作官礼乎?答曰:周公何能作也!鉴于夏、殷而折衷于时之所宜,盖有不得不然者也。……故曰‘道之大源出于天’也。”对此,他进一步引申“六经皆先王之政典”的观点,论述《礼经》是当年治国制度之记录:“夫一朝制度,经纬天人,莫不具于载籍,守于官司。故建官制典,决非私意可以创造,历代必有沿革,厥初必有渊源。”明瞭《礼经》是古代治国成功经验的记载,是“折衷于时之所宜”,则可判定当今学者尽心竭力于古代文献的搜辑、考订固然也有其价值,但绝不能错误地视此为学问的最高境界,而应该追求学问更高的层次。故谓:“然以此为极则,而不求古人之大流以自广其心,此宋人所讥为玩物丧志。”章氏处在当日学者醉心考证工作的情况下,却难能可贵地告诫人们,真正有意义的工作,是学以致用,结合现实,指导现实:“推其所治之《礼》,而折衷后世之制度,断以今之所宜,则经济人伦,皆从此出。”他又借此精辟地阐释考证之学和创造发挥两个不同的层次:“夫名物制度,繁文缛节,考订精详,记诵博洽,此藏往之学也;好学敏求,心知其意,神明变化,开发前蕴,此知来之学也。”且又强调:“真能知来者,所操甚约,而所及者甚广。”跳出名物训诂考证的局限,掌握并运用哲学观点,勇于从事“开发前蕴”的创造,则礼学也成经世之学,且将拥有多么广阔的天地! QfCZaCuvX5BPkA/NRxfuwFvGqVVZNGnXU9Stzd9QGwegbCJewzetHD8tmtb0c9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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