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乾隆三年—嘉庆六年,1738—1801)所著《文史通义》,一向被视为史学评论名著,而它作为18世纪中国学者哲学探索的重要著作的价值则尚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实际上,无论是从《文史通义》篇目所反映的探讨范围,还是从《文史通义》一书命名的寓意,或从章氏对本书著述宗旨的“夫子自道”,都说明哲理探索是其撰著的重要立意之所在。
从《文史通义》的篇目内容看,列于全书“内篇”之首者,即是《易教》上、中、下篇,继之为《书教》上、中、下,《诗教》上、下,《礼教》,《经解》上、中、下。再其后,是《原道》上、中、下,《原学》上、中、下,《博约》上、中、下,以及《浙东学术》、《朱陆》诸篇。从这些篇目内容,即已清楚地显示出:阐释儒家六经中蕴涵的哲学内容,专题论述传统思想中“道”这一哲学范畴,以及评论总结宋代理学盛行以来到清代学术中的义理问题,在《文史通义》全书中不但在位置上最为重要,而且论述方面甚广,内容分量甚重。此外,其他篇目中相关的论述也多有出现。
章学诚作为一位思想深刻的学者,对其《文史通义》的命名和其本人的学术宗旨,曾经一再予以揭示。
《上晓徵学士书》云:
学诚自幼读书无他长,惟于古今著述渊源、文章流别殚心者,盖有日矣。尝谓古人之学,各有师法,法具于官,官守其书,因以世传其业。访道者不于其子孙则其弟子,非是即无由得其传。……盖向、歆所为《七略》《别录》者,其叙六艺百家,悉惟本于古人官守,不尽为艺林述文墨也。其书虽佚,而班史《艺文》独存。《艺文》又非班固之旧,特其叙例犹可推寻。……然赖其书,而官师学术之源流,犹可得其仿佛。故比者校雠其书,申明微旨,又取古今载籍,自六艺以降讫于近代作者之林,为之商榷利病,讨论得失,拟为《文史通义》一书。分内外杂篇,成一家言。
钱大昕是章氏最敬佩的学者,当时有很高的学术地位,学诚处于坎坷侘傺、无人理解的情况下,写信向他讲出肺腑之言。最值得注意者,是学诚揭示出本人学术宗旨是殚心于“古今学术渊源,文章流别”,“自六艺以降讫于近代作者之林,为之商榷利病,讨论得失”,他所确定的目标,是要分析古今学术的渊源,评判著作之林的利病。这就大大超出了史学评论的范围,证明他要探讨的是自六艺以来讫于当代学术的指导思想及其演变,探讨二千多年来不同著作家学术根本观念的得失。他之所以一再强调古人之学“法具于官,官守其书”,且认为自刘向、歆至班固《汉书·艺文志》的主要价值是“悉惟本于古人官守”,即强调古代学术的本原在于国家施政部门治理政事的职能,学术的发生、儒家经典中记载的精深义理,都是与国家治理、社会生活密切联系的。
正由于此,章氏更直接说出《文史通义》所要探究的是“古人之大体”。此见《上朱中堂世叔》中言:“近刻数篇呈诲,题似说经,而文实论史,议者颇讥小子攻史而强说经,以为有意争衡,此不足辩也。……《通义》所争,但求古人大体,初不知有经史门户之见也。” 何谓“古人大体”?即指影响两千年来学术发展、世道人心的根本原理和指导思想,也就是哲学问题。当时没有“哲学”一词,章氏论著中所言“古今学术渊源”“校雠心法”“著述义理”“别识心裁”“学术经世”等,即指哲学思想,或是对与哲学思想密切相关问题的探索。处于乾嘉当日,学者无不奔竞于文字训诂、史实考订、校勘辑佚等项,且以为此即学问的最高境界、学问的全部,章学诚却倾其全力探究有关古今学术演变、有关世道人心的哲学问题,其立意何等高远,思想何等深刻。但又不被理解,甚至被诧为“怪物”“异类”,他的心境又是何等凄苦!故章氏晚年致信向知己朱少白吐露心曲,告知《文史通义》一书乃发愤之作:
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不知中多有为之言,不尽为文史计者,关于身世有所枨触,发愤而笔于书,尝谓百年而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沉郁,是仆身后之桓谭也。
由此可以明瞭,章氏在书中所发的议论,不只超过史学评论范围,且不限于一般分析学术源流或评价高下得失,而是针对与社会历史和学术指导思想的深层次问题而发,所以才称“中多有为之言”,并且将深沉地忧国忧民、向以沉郁顿挫著名的杜甫诗歌引为同调,自信百年之后能有人真正理解其“学术经世”的深刻意义。章氏考察的范围极为广阔而深刻,既总结千年史学的演变、讨论“史学义例”,做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又要论述有关社会历史和学术变迁的哲学问题,发挥学术经世、挽救时代风气流弊的作用。章氏命名其书为《文史通义》,正是自标界说,表明他在训诂考证之风盛行情况下,独树一帜,打通文史,以“义理”即哲学思想为指导,对深层次问题进行探讨、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