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晓东打来的电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手术台上的情形。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旧历新年很快就来了。我躺在朦胧的暮色中,想这想那,明知恐惧有害无益,还是忍不住想象死神降临时的情形。邻家大门贴了“恭贺新春”的年画,隔着墙壁隐约传来琴声笑语,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年劳顿之后的一段休闲、享受和意趣盎然的时光,可是这一切已经与我们无缘。全家人完全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恐惧和绝望的气氛在家里弥漫。这时,即便是看到自己的病危通知书,或者是看到死神破窗而入,我也不会惊讶。
晓东坠入服丧般的悲痛之中。她不住地自责自怨,后悔过去几年没有随我到上海去,没有好好照顾我,没有阻止我没日没夜地工作,所以她现在再也不想让我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不再去上班,不再去学习英语,不再去旅游,也不再去看晚间的音乐会,她对所有的社交活动不再有热情,甚至对她酷爱的滑雪和游泳也都兴致全无。
“没有你,”她对我说,“我再也不会做这些了。”
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和我在一起。晚上看着我睡着,自己睡不着。白天给我做饭,自己却吃不下去。挨到我精神好些,便扶我在屋里走几步。饭后,她扶我躺到床上,给我读小说。她说那是很不错的小说,其实对我来说,读什么都一样,我只是想在她的声音中慢慢睡去。等我睡过去之后,她又匆匆出门,从这家医院跑到那家医院,强忍眼泪听着医生的令人绝望的话,到处打探癌症患者的治疗信息,然后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在屋子中间来回转悠。夜深人静,长跪不起,双手合十向苍天祈祷,她在医学的殿堂里感觉不到希望,只能从神灵的声音中得到慰藉。有一会儿她心情稍平,可是很快便又不能自制,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痛哭失声……
我们仍然瞒着母亲。她已82岁,正在等我们回家过年。父亲因患肝癌早逝,母亲在痛失亲人之后,坚强而健康地生活了20年,直到她自己也患了胃癌。在经历了一次胃切除手术和两次骨折修复手术之后,她明显地老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聋了,只能借助于助步器行走。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都不在她身边。只有在周末和节假日里,我才能回去看望。在母亲看来,和儿女们一起吃顿饭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除夕那天我强撑身体,拄着一根拐杖去看母亲。母亲耳聋眼花,看我不清,可是一见我的身影就开心地笑,用我的小名不住地呼唤,凑到近处仔细看我,却对我的病态浑然不觉。我过去总希望医生能治好她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却有点庆幸我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儿子。
全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然后在一起拍照合影。父亲去世后的20多年,每个除夕夜我都是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照片也留下无数。但是今夜不同,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是最后一个春节了!
我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希望不要在这最后一张照片上留下个病恹恹的样子,却模模糊糊地看见橱柜里面父亲的遗像。
时间伴随着接踵而至的消息迅速流逝——坏消息,对坏消息的否定,然后是更坏的消息。万家欢庆、爆竹声声的时候,我们更加绝望。我们不再谈论滑雪或者旅游的计划,而是谈论锯开脑壳是个什么感觉,以及把脑子切去一块之后会成什么样子。
要不要接受手术成了家里最紧迫的话题。像所有遭遇癌症袭击的家庭一样,我们心情急迫,度日如年。甚至不能等到春节结束,晓东便匆匆赶往上海,随身带着我在北京的全部会诊记录和胶片。一想到要切开脑袋,我们就倾向于到上海去。不仅因为那里的华山医院拥有一个非常好的神经外科,还因为我在那里工作多年,知道上海人禀性精细做事严谨,不像北京人那样大而化之,做朋友让你畅快淋漓,做事情却总让你不能放心。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希望上海的专家能够否定北京的诊断。因为在这个国家,要论医院的医疗水准,上海是唯一能和北京媲美的了。
就像几天前北京的朋友刻不容缓地把我送进医院一样,我在上海的朋友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有一位名叫曹焕荣,是人民日报华东分社社长,和我同龄,由官场序列来说,他是我的上级,但是我们之间保持着很深的朋友式的友谊和关切。他比我更执着地相信,上海才是能够拯救我的地方,所以分秒必争地为我寻找最好的医生。接下来的24小时,对我的会诊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安排妥当,就连春节长假也没有耽搁它的节奏。
晓东到达上海那天是大年初四。走进华山医院会诊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一群人,围着大会议桌坐了满满一圈,都是上海脑癌和肺癌治疗领域里最好的专家。大家彼此拜年,互道珍重。可惜这种轻松气氛很快就被我的胶片给打断了。专家们的看法是一边倒的,几乎是在重复北京专家的诊断。肺叶上的病灶不算大,不能有定论,也还有时间继续观察,可是“脑瘤”这个结论看不到任何翻案的希望。
北京造就的绝望气氛,在上海被进一步强化了。专家们甚至还有更大的担忧:由于颅内肿瘤靠近脑干——生命中枢,所以手术过程很容易伤及脑干,危害生命。要想避免意外,就只能切除肿瘤三分之二的部分,因而剩余部分仍会继续生长。如果不手术,脑瘤的生长随时可能压迫脑干,照样危及生命,所以我的死期更加紧迫——可能“只有三个月”。
专家们的陈述大致上勾画出我的未来之路:
1.尽快实施开颅手术。然后……
2.手术后的继续治疗,也就是化疗和放疗。然后……
3.密切观察肺部病灶的变化。准备实施第二次手术,打开胸腔,切除肺叶。然后……
4.继续化疗,继续放疗。
……
有一段时间,晓东显然被专家们的热情和诚意打动了,开始盘算我的开颅手术。那个晚上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做好到上海的准备,还说华山医院副院长已经带她看了为我准备好的病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晓东、我,还有医生们——都已不作他念。一切具备,就差把我推进手术室里了。
但是晓东仍然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就算是脑瘤,也别是从肺上跑过来的转移瘤。她在金医生的陪伴下,又去了上海肺科医院寻访一位专家,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脑子里的东西和肺没关系?”
“我不敢说100%是有关系的,”具有高度专业敏感又从来不肯把话说绝的医生尽量委婉地回答,“能说有98%吧。”
“我们只有2%的机会?2%?”
“作为医生,我想建议你到上海来做手术。”他接着说,“但是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还是别到上海来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家人都在北京。”
“他是在担心,”晓东后来对我说,“你能活着去上海,却有可能不能活着回北京。”
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晓东打来的电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手术台上的情形。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意识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游移,灵魂仿佛在人世和天堂之间漂浮。有一阵子,我觉得非去医院不可了。有一阵子,又想到不管怎样我已来日无多,于是强睁眼睛环顾这个家,扶着墙壁走了一圈,不免惆怅。12年来,我在这个家里住的时间很短,现在一旦离去,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我开始默默地和它告别,又在脑子里想象自己的后事,接着想到遗嘱:
1.不要单纯依靠药物维持我的生命。如果成了植物人,请立即为我实施安乐死。
2.不开追悼会。不要遗体告别。不留骨灰。不开任何形式的追思会。不让媒体以任何方式提及此事。
……
忽然我又想起一件事来,要在晓东从上海回来之前办好。我摸索着,把家里的账单、存折、信用卡全都找了出来,半睁半闭着眼睛把密码一一写在纸上,收拾停当。我这老婆一向不问家里钱财,也不知道我究竟挣了多少钱,又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想,如果我一去不返,得让她能够找到。
做完这些以后心里稍微轻松,感觉自己今生已经了无牵挂。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用更多时间和他们母子二人待在一起。结婚25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可我竟从未把这当一回事。人总是不在乎自己拥有的东西,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疾病击中了我身体内最脆弱的环节,让我变得多愁善感。妻子不在身边让我感到孤独和无助,好在有儿子守在身边。他一放假就回家来陪我,朝夕不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体贴。几天前,他从妈妈口中知道了我的病情,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从那一刻,他已长大成人。
他为我买来一大堆光盘,包括所有相声大师的全集。他正在想方设法让我开心,就像他幼年时代我总是千方百计哄他笑一样。
我试了试,尽管头痛不已,眼睛不能睁开,但是耳朵的听觉依然健在。我开始重听那些耳熟能详的老相声,还第一次听了郭德纲的新段子。笑声重新回到这个家。它让我的注意力从疼痛不已的脑袋上离开。
我开始聆听更多的声音。有古典音乐,有轻音乐,尤其是钢琴、长笛、古筝和琵琶的音韵让我觉得舒服。有一张光盘是多年以前在杭州灵隐寺买的,名叫《佛颂》,一直尘封在案,现在打开了。一曲响起,缓缓荡漾,余音绕梁,由身外到心内,渐渐宁静、纯洁和虚空,不禁悠然神往,有一会儿甚至忘了疾病。
大约在第六天,我试着自己下床,手扶墙壁在屋里行走。还好,头晕眼花的程度并没有加重,我也还能支撑自己。于是我得寸进尺,走到院子里。儿子在一旁搀着我,极力找些轻松话题对我述说。父子二人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了一圈,再走一圈。
“他小时候,我牵着他。现在他大了,我老了,他牵着我。”我这样想,“人生有此,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晓东初五那天回来了,心里怀着一个强烈的矛盾,一直纠结:想要把我送到上海去接受治疗,又怕应了那个医生的话,一去不回。她一路上不住流泪,从上海流到北京,推开家门,却见我和儿子正坐在餐桌前聊天,笑声不断。柔和的灯光包围着我们,充满温馨。她后来告诉我,就是在这一刻,她做了个决定:不把我送到上海去!即便只有“三个月”,也要让丈夫和家人在一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