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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陷阱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我沉浸在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暗,足足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想到医生的诊断,好像只是一个噩梦。

事情是从五天前开始的。

那天深夜我完成了《中国的新革命》这本书,然后昏昏睡去。如果不出意外,应当至少有24小时在睡梦中度过,可是我很快就在一阵眩晕中醒来。我看到天花板在旋转,四围的墙壁也在旋转,接着就感到了头痛和恶心,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恣意翻滚,还有一种要呕吐出来的感觉。我站起来,觉得脚下不稳,周围的一切都在移动,同时有点奇怪地发现,墙上的画框显出双重影像。

天刚破晓。淡淡的晨光从窗口挤进来,把房间染成一片灰白色。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虚弱萎靡,与一天前那个生机勃勃的我简直判若两人。我对自己说,有这样的感觉再正常不过了。这些年里每完成一本书,总是意味着从肉体到精神的极度疲劳。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而是一种充满愉悦和满足感的心灵体验。我喜欢这种疲惫的感觉,喜欢全身心地享受那种随之而来的放松与懈怠。因此,那个早上我想的只不过是要好好慰劳一下自己。毕竟这是我最艰苦、最熬人的一次写作,我已经没有休息日地工作了12个月。我一定是累坏了。该让自己好好歇歇,把准备了多日的休闲计划付诸实施。

我摇摇晃晃地登上飞机,回到北京的家中,身上还背着全套摄影器材。因为长期在上海工作,所以我对每次的回家总是分外珍惜。这一回打算和朋友相约同去万龙国际滑雪场小住几日,享受一番畅快淋漓的高山滑雪,拍些北国风光照片,然后和家人一同过个轻松快乐的春节。我对这个计划充满期待,即使头晕眼花、步履蹒跚,也没有动摇。当时我以为,只要让自己彻底地懒散几天,身体就会恢复如常。

但是我在北京的老同学林荣强并不这么乐观。“别废话,”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赶快去医院检查。”也许是担心电话里的警告被我扔到一边,他索性把自己的汽车开到我家门口,不由分说催我出发。我深知这位老同学有着相当出色的判断力,对于风险和机会的敏感程度远在我之上,他的话也常被证明是先见之明,于是赶紧收起滑雪的念头,坐上他的车直奔北京医院。

医生听了我的叙述之后立刻满脸凝重,在排除了颈椎或者其他方面可能发生的问题之后,立即把我送进核磁共振室去做颅内扫描。这时候我已知道,她是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名叫李金。她起身离开自己的诊室,尾随我走进扫描室,坐在显示屏前。

“你的颅内有个东西。”她望着我说,“不能确定是不是肿瘤。也许是个囊肿。”

她的语气从容慈爱,可晓东已是满脸紧张,我也隐约感到情况不妙。不然,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跑到扫描室里来,而不是按照通常的做法等待影像胶片和诊断报告?!

情况的确不妙。两天后制作出来的胶片清晰地显示出,我的后脑有个2.5厘米×2.3厘米的病灶,圆圆的像个乒乓球漂浮在那里,紧挨着大脑中枢神经,清晰突兀,还有点神秘,就算我这个纯粹的外行,也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在北京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单上写着:

左侧桥臂异常信号,占位?

左侧桥臂占位及脑膜增厚和右额后部脑膜结节。

考虑转移瘤可能。

以我浅薄的医学常识,也能明白,在医生用语里,“占位”就是“肿瘤”。更糟的是,增强扫描的胶片进一步显示,不仅是“占位”,而且是多处“占位”。很显然,我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以及核磁共振胶片上显示出来的影像,都是“脑瘤”不容置疑的证据。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李金主任缓慢地、轻轻地说。看来,这就是让我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的罪魁祸首!

眼见她如此迅速地找到了我的病灶,我不禁心生敬佩。但是她没有为我采取任何治疗措施,而是建议我去看神经外科。一个内科医生给出这样的建议,就意味着她把我的病排除在“内科”之外,归由“外科”治疗。

这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外科是干什么的呀?不就是把脑壳锯开,还要把脑仁给切掉一块吗!

检查报告结论中的“转移瘤”三个字让我们更加紧张:这意味着我脑子里的肿物不是“独有”,那么它是从哪里转移过来的呢?那原发的肿瘤藏在我体内的什么地方?还有,既然已经到了“转移”的地步,那就更有可能是个“恶性肿瘤”,而且已是“晚期”?

整整一个晚上,我和晓东都深陷在这个恐惧的疑问中。

第二天我们再去医院。按照医生安排,在全身上下到处搜寻肿瘤的原发部位。根据通常经验,他们认定肺部的嫌疑最大,因为肺癌有个常见的发展趋势,就是往脑袋里跑。可是,在一次X光透视显示我的肺部没有任何异常之后,医生一下子没了目标,不知从何下手。

我在电话里把检查结果告诉报社的医生金晓虹。为了证明肺部“清白无辜”,我还再三强调,单位每年安排的例行体检中,我的胸部X光透视都没有任何问题。金医生对这一切一清二楚,而且还知道我最近一次体检不过是在两个月前。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信将疑。对她的看法,我是从来不敢忽略的。这位中年女性虽然不是名满天下的医学专家,在任何一门医学专科上也涉猎不深,却拥有异常丰富的临床经验,处事干练又头脑清晰。过去十几年里,我无数次地请她看病,无论身体有任何不适,她总能利用她的经验让我满意而回。现在,她提醒我们,X光透视看不到问题,并不能说明我的肺真没问题。“肿瘤有时候会非常聪明地躲藏在锁骨后面。”她说,“这是一般X光透视看不到的死角。”

她还告诉我们,有一种新技术可以把周身上下扫描一遍,其英文的缩写名称叫PET(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她在远隔千里的上海,在电话的那一头,给我们详细讲解这种技术的功能和原理,耐心地把那些专业理论说得可以适应我们的理解能力。原来恶性肿瘤细胞的代谢水平和正常细胞有着明显区别,PET正是利用这个规律来观察你身上的异常细胞。这一技术在临床上没有任何副作用,其敏锐程度甚至不会遗漏小于一厘米的恶性肿瘤。不过,医生很少主动要求病人做这种检查,因为它的价格高昂,做一次全身扫描要上万元。

晓东听了这一番话,立刻催促我去做PET。我却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想想自己活了50多岁,看病吃药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啊!

不管怎样,我们再次去了医院,结果居然很不幸地让金医生说中了。全身PET扫描暴露出左肺上叶的病变。接着,CT(计算机层析成像)再次证实它确凿无疑地存在,而且正是隐藏在我的锁骨后面。更糟的是,胸部扫描不知怎么竟弄到肚子上,扫出我的肝脏也有肿物。

现在,我躺在床上,一会儿昏沉一会儿清醒,想让自己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开始相信,这不是噩梦,是真的。我正面临最坏的结果。

我禁不住在脑子里搜寻关于癌症的知识,可惜当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少得可怜,所有的知识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话:癌症就是绝症,癌症确诊报告就等于死亡判决书。我的亲友中有好几位身患癌症,他们临终前的羸弱之躯和绝望目光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人是如此渺小,癌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此外,我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癌症的发病率在迅速增加,越来越逼近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似乎也在助长这种势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有一天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为什么是我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何要下如此狠手?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养护身体?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享受人生?我沉浸在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影像胶片在北京医院的好几个科室里会诊。肝部肿瘤很快被排除了,看来还不到“全身转移”的地步,不过,结论依然很坏。脑部病灶和肺部病灶是确定无疑的,医生们也有充分理由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肿瘤原发部位在左肺,脑袋里的是转移瘤。

“如果是这样,就是肺癌四期。”胸内科的一位专家这样说。 A9880pxeUhwXdandBUnWfIeoUuN7ND1etc24nJh73sYQK5S4PGwSMPD3r9p+R2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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