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闯入梦境,令人兴奋的幻觉吓跑了。我醒来的头一个感觉,是被钉在床上动弹不了的躯体剧痛得难忍难熬。这就是说,几秒钟前还在做梦。在梦里边,我年轻力壮,身骑战马,风驰电掣一般,向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奔去。我没有睁开双眼。睁不睁一个样。刹那间,我记起了一切。八年前,严酷的病魔把我的身躯撂倒在病榻上,动弹不得,让我失明,使我周围的一切变得乌漆墨黑。八年了!
肉体上的疼痛,残忍地、狰狞地向我进攻,钻心刺骨一般。我出自本能的第一个动作,是咬紧牙关。第二阵电话铃声急匆匆地响起,前来支援我了。
母亲走进房间。这不,电话听筒紧贴着耳朵了。电话里在说:请接“加急电报”!电影剧本已收到。我们正在做出安排,要拍摄根据您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的有声电影。这很好。也就是说,我和米沙·扎茨 这几个月没白忙……母亲取来了早晨的邮件——报纸、书籍、一沓信件。今天有几个挺有意思的晤谈。生命在行使自己的权利。痛苦,滚开吧!一场短促的清晨搏斗,和往日一样,以生命获胜而告终。
“妈妈,快点儿!快洗脸、吃饭!”
母亲端走没喝完的咖啡。我听见自己的秘书拉扎列娃·亚历山德拉·彼德罗夫娜在说“早上好”。她跟钟表一样准确。
我被抬到花园里的树荫底下。这儿已经为我着手工作准备好了一切。我要抓紧时间生活。正因如此,我的所有愿望才都那么迫切。
“请读报吧。在意大利和阿比西尼亚的边界上,情况怎么样?法西斯主义,这挥舞着炸弹的疯子,已经在朝这边闯来。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朝哪里,抛出这炸弹。”
报纸上说:国际关系是一张最复杂的、乱糟糟的蜘蛛网;帝国主义正在崩溃,重重矛盾无法解决……战争的威胁如同乌鸦,在世界上空盘旋。资产阶级日暮途穷,把仅有的后备军——年轻的法西斯分子,孤注一掷地投入了竞技场。这些年轻人呢,正使用斧头和绳索,把资产阶级的文化,迅速地拖回中世纪去。欧洲沉闷着。一片血腥味。1914年的阴影,连盲人也看得见了。世界在狂热地扩充军备……
“够了!请读一些有关我国的生活状况吧。”
于是我谛听着亲爱的祖国心脏的搏动。于是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青春、靓丽、健美、乐观而且不可战胜的苏维埃祖国。我的社会主义祖国呀,她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她高举起和平的旗帜。只有她创建了各民族真正的友谊。身为这祖国的儿子是何等幸福呵……
亚历山德拉·彼得罗夫娜在念信,这些信件是从广袤的苏维埃国家的四面八方寄给我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塔什干、费尔干、第弗利斯、白俄罗斯、乌克兰、列宁格勒、莫斯科。莫斯科!世界的心脏。这是我的祖国和她的儿女中的一个在交流,是她和我——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作者——仅有一本书问世的、一个年轻的初学写作的作者在沟通,这数以千计的信函,保存在我的纸夹中,是我最珍贵的财宝。
是谁写来的信呢?各种各样的人。大小工厂里的年轻工人、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海员、飞行员、少先队员,大家都急忙表露各自的想法,讲述由那本书引发的种种体悟。每一封信都使你得到某种教益,丰富了感情。瞧,这封信召唤我劳动:“亲爱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我们急迫地期待着你那新的长篇小说《暴风雨中诞生的》。赶紧写出来吧。你应该把它写得非常精彩。记住,我们在等候着这本书,祝愿你身体健康,大获全胜。别列兹尼克制氨厂”。
第二封信。此信通知,我的长篇小说将于1936年同时在几家出版社出版,总印数五十二万册。这是一个书的大部队了……
我听到大门外传来轻微的刹车声,一辆汽车停住了。脚步声。问好声。我听出来了,这是工程师马利采夫。他正在建造一幢别墅,是乌克兰政府要赠给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在离大海不远的、绿树成荫的古老花园里,将修造一所漂亮的小别墅。工程师正打开设计图纸。
“喏,这里是您的工作室、藏书房、秘书间。然后还有浴室。而那边——有一半的屋子是给您的家属准备的……宽敞的阳台,夏季您可以在那儿工作。周围阳光灿烂。有棕榈树、木兰花……”
一切准备就绪,让我可以安静地工作。这使我感触到祖国的关切和抚爱。
“您对设计满意吗?”工程师问。
“太棒了!”
“那我们就要开工了。”
工程师走了。
亚历山德拉·彼得罗夫娜翻着记录本。现在是工作时间,在天黑以前谁也不会到我这里来,因为晓得我在忙。
几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我忘了周围的一切。我穿越到往昔。脑海中映现出兵荒马乱的1919年。炮声隆隆……夜色中火光闪闪……大批武装干涉者侵入我国,于是我的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舍生忘死的青年和父辈们并肩作战,迎头痛击这伙侵略者……
“四个小时,告一段落吧。”亚历山德拉·彼得罗夫娜轻声提醒。
午餐。休息一小时。傍晚的邮件——报纸、杂志,又是一沓信函。我听秘书念珀尔·布克 的长篇小说《大地》。阳光在暗淡下去,我是看不见的,但是感受到凉爽的黄昏正逐渐移近。
杂沓的脚步声。清脆的笑谈声。这是我的客人——我国飒爽英姿的姑娘们。这些女跳伞员,曾打破世界迟缓跳伞记录。和她们一起来的,是索契的新建筑工地上的共青团员。工地上震耳欲聋的巨响,甚至传进了静谧的花园。我的脑海中想象着,外面正在用水泥和沥青,铺设着我这座小城市的街道。而另一边,一年前还是空地旷野,如今已耸立起高大的建筑物,那是宫殿般的疗养院……
暮色苍茫。屋子里静悄悄,客人们走了。我在听念书念报。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会客,前来的是英文版《莫斯科日报》的记者。他的一口俄语讲得不流利。
“您是普通工人出身,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锅炉工……”
铅笔在纸上很快地写着,沙沙发响。
“请谈谈,您是不是非常痛苦?您是一位盲人哎,多年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难道您没有因为再也不能看见东西、不能走路,而感到绝望吗?难道您一次也没有想到已经失去了幸福吗?”
我微笑。
“我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些。幸福多种多样。在我国,漆黑的夜间可以变成阳光明媚的早晨。因此,我享受着深沉的幸福。我个人的不幸遭遇,已被创作的喜悦所冲淡。我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也在为建造辉煌的大厦添砖加瓦。这大厦的名字就叫社会主义。”
暮色苍茫,我疲倦地入睡了,但心满意足。又生活了一天,最普通的一天,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