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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园的大铁门敞开着——轻便马车一辆接一辆,向里面驶去。莫格利尼茨基伯爵府的正门前,灯火辉煌,车马喧腾——宾客登门,络绎不绝。在前厅,仆人正为客人脱掉外套。

客厅门前,丝杰发尼娅和伏拉季斯拉夫在迎候来宾。一袭黑色晚礼服,衬映出丝杰发尼娅裸露着双肩和手臂的丰腴体态。她容光焕发,满脸兴奋。她接待宾客,和蔼可亲,礼数周到。这么着,一些小贵族,进入金碧辉煌的府邸,面对雍容华贵的人士,起先难免露怯,见到丝杰发尼娅,便比较放松,比较自然了。

伏拉季斯拉夫·莫格利尼茨基渴望给人以真正贵族的印象,此时激奋得面色潮红。有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小人物,仅仅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才被邀请前来的,伏拉季斯拉夫要让他们立即感觉到,他便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凡是小地主到来,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对大地主也不过说几句应酬话而已。唯有当扎莫伊斯基公爵携眷属莅临之时,他才疾步上前迎接。

大厅里传出众乐师拨弦调音的声响。

“哎哟,巴然科维奇老爷偕夫人驾到了!”他压低嗓门对丝杰发尼娅说。

一个人高马大的来宾走向他们。糖厂主巴然科维奇的肥胖与身旁太太的精瘦相映成趣。丈夫那肥硕的脖颈,从上浆的硬领下挤出;两只暴突的眼睛,跟龙虾似的,而且布满血丝,凝视着丝杰发尼娅。

“哦……唔唔!尊贵的夫人,今天真是艳丽动人!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呃……唔……对!……”他说,嗓音低沉嘶哑是由于酗酒的缘故。

他的老婆——阿涅利娅太太,酸溜溜地微露笑容。伏拉季斯拉夫似乎感觉到,糖厂主的背心纽扣禁不起特大肚子张力的挤压,眼看随时要崩裂。

巴然科维奇夫妇进入客厅。仆役过来禀告丝杰发尼娅,有辆汽车驶到,车上是一伙德国军官老爷。伏拉季斯拉夫意味深长地瞧瞧丝杰发尼娅。

“丝杰发,你没忘了艾德华嘱咐过,要你盯住德国人?必须把他们安排在小客厅。让会讲德语的太太们也过去。最主要的是别舍不得美酒。”他急速地说。

“我知道……哎哟,他们来了。我去迎候。你上楼去,告诉艾德华,他们来了,小心些……让柳德薇格过来,帮帮我。德国人都会问起她的……”

伏拉季斯拉夫走开了。丝杰发尼娅扬着迷人的笑脸,迎接德国人。与少校松念保并肩同行的,是尚不见老的上校——本市的卫戍司令。他们后面是三名军官,施穆利特克也在其中。松念保把他们介绍给丝杰发尼娅。

上校以精修细剪过的胡须触碰一下女士的手。

“伯爵夫人,承蒙盛情邀请,万分感谢。能见到您——一位德国军官的夫人,我欣喜至极。”

“阁下,但愿在我们的社交圈里,您不会感到枯燥乏味。”

“哦,瞧您说的,怎么会呢!”上校忙说。

丝杰发尼娅在军官们的簇拥下,进入客厅。

松念保拉住施穆利特克:“中尉先生,您在府邸周围布置了岗哨吧?”

“正是,少校先生!”

艾德华的书房里,坐着几个人。这里有:昨夜从华沙返回的艾德华、叶罗尼姆神父、扎莫伊斯基公爵、糖厂主巴然科维奇、副主教别涅季克特,以及三个身着便装的年轻人。

尤泽夫坐在柳德薇格房间的门外。老伯爵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由男仆亚当搀扶着走来,尤泽夫恭敬地为他推开房门,随即又关上,差点儿碰着男仆的鼻子。

“你可以走了。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的。”老伯爵说。

亚当不解地耸了耸肩膀,要下楼去。

“那个流浪汉梅契斯拉夫在哪儿?”尤泽夫问儿子亚当,“你对他多长个心眼。唉,又是老天爷的惩罚!……”

亚当站住了,沉下脸来看看父亲。

“昨晚他打了弗兰齐斯卡,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听说他去田庄找当兵的了。”

书房里,艾德华见父亲进来,便起身相迎。

“这会儿,好像都已到齐。趁着楼下在快活,我们抓紧时间谈点正事。”

此刻,几个年轻人已站起身迎上来。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在他们面前站住。

“父亲,认识一下吧。”艾德华说。

“上尉弗罗纳。”其中一个自我介绍。他脸色苍白,两眼布满红丝。

“中尉瓦尔涅里。”另一个身材匀称、双目浅蓝的军官说。

“陆军中尉扎列姆巴。”第三个抑郁地低声说。他个子矮壮,胡子修剪得短短的。

伏拉季斯拉夫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艾德华,德国人来了——一个上校,几名军官……柳德薇格下楼去了。你听,在奏迎宾曲。你吩咐的一切都已执行。你允许我留在这里吗?”

“到下面去招待客人吧。半小时以后再来。”艾德华冷冷地回答。

伏拉季斯拉夫一脸的不满意,但还是像个军人似的,转身出去了。今天早晨,他刚被“提升”成少尉,并任命为艾德华正在组建中的波兰军团的排长。

等大家落座,艾德华说:“这样吧,如果各位同意,我就开始了。”

楼下传来玛祖卡舞曲。

“我们决定后天举事,决不能再延迟。奥地利人正在抛弃一切,逃回本国。今天我们得悉,德国发生了革命。我们的处境异常艰难。一支支游击队在追击撤退中的德军。他们不久便会涌向这里。扎雍奇寇夫斯基先生说,他们那儿的村庄已经动起来了……正如各位所知道的,在柳布林,11月7日组成了以波兰社会党人达申斯基为首的波兰政府……”

巴然科维奇心头一震,把手一挥。

“这无须惊慌,”艾德华让他少安毋躁,“是的,达申斯基在宣言中承诺,让人们享有普遍的、直接的、秘密的、平等的选举权,享有八小时工作制,甚至要把土地分给农民。”艾德华以嘲弄的口吻继续说,“不过,凡此种种,只是现今不可或缺的门面话。等我们拥有了武装力量,要抛开他们,便易如反掌。在一段时间内,由于达申斯基如此信誓旦旦,庄稼汉会保护好庄园:说得好听,这叫人民财产嘛。重要的一条,是我们手中得掌控着武装力量。目前,我们能调动百把人。用来控制本城,人数够了。本城的奥地利卫戍部队已经瓦解。唯一的武装力量是德国的龙骑兵连队……然而,我们会和德国人达成协议的。何况,他们自身也很快就会不剩一兵一卒了。”

“您这百把号人是从哪儿来的?”主教颇感兴趣地探询。这是个瘦骨嶙峋、干尸一般的小老头儿,手指机械地拨弄着串珠。

此前他依仗的是德国人的势力,而今想要了解,叶罗尼姆神父如此热心地拉他参与的这场闹剧,究竟有多少实际的好处。

“一部分是奥军波兰军团遣散的士兵,还有本地波兰武装组织的成员。呃……哦……然后是一些殷实人家的子弟。拿下城市后,第二天,我们的人数就会增加两倍……达申斯基先生允诺,必要时他将派遣他所组建的民卫军。”

“呃……穀……是的!……”巴然科维奇恫吓似的咳了一声,“我憎恨所有的社会主义者和诸如之类的骗子!……至于我本人,则更喜欢‘宪兵’这个词儿。”

“感谢您的抬爱。”弗罗纳上尉从他坐着的角落那儿应声。他想露出笑容,但结果是做了个鬼脸。

弗罗纳笑起来,活像死人龇牙咧嘴——他那面皮和浑浊的眼睛纹丝不动。一旦举事成功,他将担任宪兵队队长。

“那么,谁担任本城的头儿呢?”

艾德华貌似宽厚地淡淡一笑。

“实权将由我们军区司令部掌握。至于市政府里,就让如同斯拉德科维奇律师那样的人去坐着当傀儡吧……约莫三个星期以后,我们会征集到一千五至两千名士兵。这将是一支小小的部队了。”

主教轻声柔气地截住他的话头:“您以为这就够了吗?”

弗罗纳上尉凑近瓦尔涅里的耳边说:“这条干瘪的虫子倒不算太蠢……”

年老的扎雍奇寇夫斯基从座椅上猛地站起来。

“我觉得,主教大人没有意识到当前的严峻态势。如果说,你们居住在城里的人,一直有卫戍部队保护着,觉得自身相当安全,那么我们居住在庄园里,简直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眠!周围通通是庄稼汉。一个波兰人面对的是十个乌克兰人这种劣等人,连在睡梦中也看到自己在和游击队联系……”

“说得确切些,他们是要夺取我们的土地,”扎莫伊斯基公爵补充,“民族问题在这里仅仅是次要问题。”

“土地归农民,工厂归工人,老爷吃子弹,教士受绞刑……他们是这么干的吧?”弗罗纳面无表情地问。

“先生们,别把话扯远!”艾德华打断他,“这么着吧,后天我们占领市卫戍司令部、参议会和火车站。要宣布戒严和招募志愿兵。然后看看形势如何发展。”

主教阴阳怪气地笑笑。

“还望伯爵老爷原谅我打断他的话!不过我得澄清一下。”他轻声轻气地说,同时不再摆弄串珠,而是以两只鼠眼凝视着艾德华,“刚才扎雍奇寇夫斯基先生说,我没有关注当前局势的全部严重性……”他说这番话,在婉转的口吻中喷溅着不少毒液,“然而,这不是我的罪过。在本地区,我为上帝服务了三十五年,此刻该让我了解真实的情况。我并非军人,而仅仅是在虔敬地传播上帝的旨意。这样的会议,我和叶罗尼姆神父原本无须出席。但是,神职人员参加军事会议不无先例。他们是为了提醒头脑发热的军事长官,征战途中会面临危险。你们全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身为你们的牧师,我必须说出对这一切的思考。”主教意味深长地略作停顿,“先生们,不要忘记,咱们正生活在俄奥边境。如今这条界线已被擦去。原先属于俄国的乌克兰人,都已经知道什么叫革命。希望诸位不要忘记,他们怎样烧死了各自的地主。德军的占领暂时把他们压了下去。另一些乌克兰人,居住在临近的加利西亚的,并未这样闹事,那是由于奥地利皇帝依循神的旨意进行统治,并且拥有一支维护秩序的军队……到如今,既无皇帝,也无军队了。你们打算控制政权的地方,十分之九的居民是乌克兰人。艾德华老爷给我念过波托茨基伯爵和拉德奇维尔公爵的信件。他们的领地和工厂,分布在整个沃伦和波多里亚。他们也在建立自己的军队。他们期待着你们的支援……先生们,这表明什么?这表明,波兰国尚未诞生,便在准备跟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打仗。而在座的各位呢,在那里将不得不同全体居民作战。他们会抗击你们,把你们视为外国占领者和地主……现在请判断一下,年轻的国家能不能如此铤而走险而不至于夭亡呢?请原谅我措辞尖锐。在波兰本土,我们是占多数的民族,全民族能奋起捍卫祖国,抗击莫斯科人和乌克兰人,但你们怎么能发动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为了波兰地主,去反对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呢?上帝明鉴,我梦寐以求的是天主教会的全球胜利!然而,先生们,我们并非孩童,所以应该知道,德国人为了占领乌克兰,动员了三十二万兵力!而各位呢,要再过一个月,才希望拥有两千人……先生们,我认为,有必要牺牲掉波托茨基、拉德奇维尔、桑古什科和另外五六位大地主的利益,在我们根基牢靠的地方,巩固波兰王国……”

扎莫伊斯基公爵充满敌意地紧闭嘴唇。他心知肚明,刚才主教列举大地主时,考虑到策略,才没提及他的名字。

“咯……呃……是呀!……”巴然科维奇声音沙哑地说,捏紧拳头,捶一下膝盖(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巴然科维奇往常是以震耳欲聋的干咳声威吓交谈者的,咳嗽完了,还必定高喊一声“是呀”。“主教大人,如有冒犯,尚请见谅。您的意思是让我扔下工厂,逃往华沙?而且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如此行动,概莫能外?要我们舍弃所有的田庄和财物,活像一群乞丐,前往华沙,去‘巩固’波兰王国?多谢了!但是我们另有想法!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要斗争下去……居然要我们心甘情愿地把家业统统交给那些疯狂的、卑劣的畜生?”

主教轻蔑地紧闭双唇。

“巴然科维奇是从自己工厂的烟囱上观察动静的,目力所及,仅周遭五公里而已,而波兰,作为一个国家,他视而不见。”

“然而,大波兰——从海洋到海洋的大波兰,难道不是每个小贵族的理想吗?”扎列姆巴中尉倏地站立起来,高声问。

主教根本没有朝他那边转过脸去。

“举例不当呵,中尉先生!大波兰,指的是一千七百七十二年。当时她统治着一部分乌克兰、立陶宛和白俄罗斯(附带说说,即便在当时,波兰离黑海也还远不可及),而她的灭亡,正是由于每个县都只考虑自身,每个省长都尽可能多地抢占土地,扩展地盘,由于没有一个大地主真正地为国家谋划,光是琢磨着一己私利……你们在步人后尘。”主教冷冷地回复扎列姆巴。

“奇怪,主教大人对于德国人占领乌克兰却并无异议。”扎莫伊斯基公爵气哼哼地咕哝。

“那叫实力……现今帝国在崩溃,王朝在覆灭……俄国烽火连天。因此,我们如果不想自我毁灭,就必须谨慎行事。我主张在根基牢靠的地方站稳固守!我主张谨慎行事!上帝明鉴,只要你们拥有实力,我会祝福你们,去消灭邪恶的布尔什维克,不限于在波兰……我先告退了,不过请先生们记住,在我们内部,已有不少人在为我们挖掘坟墓。请各位牢记,即便在波兰,除了达申斯基政府,某些地方也已经出现了苏维埃!”

主教站起身来,对众人鞠个躬,走出去了。始终一言不发的叶罗尼姆神父也站起来,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人从后楼梯往下走,尽量不让人看到。默默地进入花园,那里停放着主教的四轮马车。他们默默地坐上马车。直到车子驶近市区了,主教才转过身来,轻轻地说:“叶罗尼姆神父,您当然要回到那里去的吧?呃,那就请明天来我的住处,谈谈整个情况。您要竭力影响伯爵,让他别沉迷于扎莫伊斯基和波托茨基的建议。他组建的部队应该留在本地,而不要深入乌克兰的腹地。此外,我听说昨晚,本地的教士们去过您府上……下次有聚会,请也通知我一下。我在城里要逗留十天左右。我调往克拉科夫一事,您自然已耳闻了吧?不过,在我尚未离开之前,非经我点头,请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叶罗尼姆神父,您记住,如果这整个计划宣告破灭,您就无法当上辅理主教了。故而,请不要忽视我的协助和提醒。您别忘了,谨慎是智慧的姐妹!”

叶罗尼姆神父紧咬嘴唇。

他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小学生犯了错误,被当场揪住耳朵,一脸尴尬。“这老狐狸怎么什么都知道呢?是的,面对这个身穿法衣的魔鬼,真得格外小心!”

在一名本地教士的住宅旁,马车停下了。叶罗尼姆神父推开车门,搀扶主教下了车。

“愿上帝护佑您!”分手时,主教说,“马车送您返回。”

餐厅里,杯觥交错,酒气弥漫。

这里正猛吃狂喝。大家抢着说话,谁也不听谁的。在高谈阔论,在吵闹不休,在辩解争执。

仆役们来回奔忙。

尤泽夫眼看艾德华伯爵所提供的一万五千马克的酒菜,正被彻底扫荡,不由得心头发颤。

上点年纪的太太们,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啰里啰唆地跟邻座的女友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

健身房内,伏拉季斯拉夫·莫格利尼茨基身边围着一伙年轻的男子。陆军中尉扎列姆巴发表过一篇充斥着爱国主义口号的演讲之后,开始登记志愿入伍者。应征者是事先内定的。每个登记过的人都得到任命和指令。一箱箱武器已经运到,明晚必须分发完毕。有些人心里害怕,但强作镇定。伏拉季斯拉夫从柜子里取出饰有军官纹章的制服来显摆一番,其实是用他哥哥的制服改成的。登记完了以后,为了提高士气,大家唱起了《波兰尚未消亡》,然后一窝蜂地拥进客厅。

德国人在老伯爵的书房里玩牌。他们得到殷勤的款待,痛饮美酒。丝杰发尼娅一再进来,查看桌面,美酒是否足够,军官们是否仍在全神贯注地玩牌。她发觉酒已所剩不多,便关照伏拉季斯拉夫:“你吩咐下人给书房里送布尔公红酒。”

伏拉季斯拉夫已喝得醉醺醺,极度兴奋。他瞧见的第一个女仆是荷莉亚。

“快到地窖里去,拿一篮子布尔公红酒来!快!”

“少爷,我不懂酒的。我叫爸爸,让他去拿。”

伏拉季斯拉夫的目光,在姑娘身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下。

“立刻就要的!咱们一同去,我亲自挑。”

往下走,进入地窖后,伏拉季斯拉夫悄然关上了地窖门。荷莉亚举着蜡烛走在前面,什么也没察觉。

篮子里装满了酒,她弯腰去提。可伏拉季斯拉夫猛地一推,把她按倒在地。

上面的欢聚仍在继续……

伏拉季斯拉夫小心翼翼地开了地窖门——外面没什么人。他把一篮子红酒拖到梯子上,关上地窖门,贼头狗脑地朝两边张望一下,才把门锁上。此时,他仿佛听见上面传来一些人的脚步声。他让钥匙留在锁孔里,经由侧门,哧溜一下钻进了院子。活像癞皮狗的样子,他身子一闪,溜进餐具室,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瓶波尔图烈酒。

有两个客人,在这次晚宴上感到极不得劲儿的,此刻正在餐具室的一角坐着。一个是缝纫厂老板斯皮尔曼,此人矮小而好动;另一个是商业银行经理阿伯拉马赫尔,胖子,秃头锃亮,动作迟钝。他们都没发觉伏拉季斯拉夫进来,只管继续交谈。

“阿伯拉马赫尔先生,您理解的,这事儿让我多么难受。我的伊萨克想登个记,不料人家对他说,不收‘犹太人’的!您瞧瞧,这叫波兰军队!”

“后来怎样了呢?”

“伊萨克发火啦。我揪住巴然科维奇,冲着他说,您听好,为了这件事,我已给了一万马克,还要捐三百套军装呢!难道把他安插到后勤部门,弄个军需官当当,或者给个别的官衔,竟然全都不行。感谢上帝,他毕业于商业学校,总比那些身边连半张文凭也拿不出的小少爷聪明些!我问他,仅仅因为同盟者是犹太人,你们就如此对待,合适吗?”

“再后来呢?”

“哦,巴然科维奇把一切都摆平了。伊萨克被安排在后勤部门,不过仍然没给个官衔。暂时,他才是个中士。可这没关系!伊萨克这孩子脑子灵活,不出意外的话,准能弄到一官半职!为了这件事情,让我再出一万马克也行!”

阿伯拉马赫尔瞅见了伏拉季斯拉夫,就碰碰斯皮尔曼的腰眼儿。两个人的交谈变成了窃窃私语。

“斯皮尔曼先生,那么您觉得他们会掌控政权吗?”

“呃,您对此持何看法?”

“阿伯拉马赫尔先生,我会有什么看法呢?我琢磨,有一点您会有同感,就是地主老爷总比苏维埃政权好些吧?万一穷光蛋们打垮了地主老爷,那么你也好我也罢,他们是不会让我们留下什么财产的。谁知道呢,也许连脑袋都保不住……我打听到,我的那伙工人昨天在纷纷议论,说什么只要苏维埃政权一出现,我们就要跟斯皮尔曼这个吸血鬼总算账……呸,下流的东西!我养活着这帮穷鬼,他们却恩将仇报,叫我‘吸血鬼’!您说说看,世界上公理何在?!”

“您可知道,这绰号是谁给您起的吗?”阿伯拉马赫尔探问。

“噢,那当然。我有自己的耳目。起这么个绰号的是萨拉,鞋匠米海利松的女儿。好像鞋匠住的是您的房子。肯定的,明天我就要撵走这个贱货!可她仅仅是一个人吗?奥地利人需要这样浑水摸鱼!仿佛是个规规矩矩的民族,却冷不防给你来一场革命!”

阿伯拉马赫尔不耐烦地抢过话头:“如此的话,您明天便要从我这儿提取您的外汇了?我在考虑藏放得远一些,遗憾的是,当前既不能转移也无法外运……所以,您得抓紧办理,否则谁知道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您得多长个心眼,这个莫格利尼茨基的爪子会伸向我们银行的。他不这么干才怪呢?”

“阿伯拉马赫尔先生,您是高人!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请相信我,只要有个傻瓜愿意买下我的工厂和房产,我一准立即脱手卖给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向上帝保证,半价就行!局势让人心惊胆战呵……”

叶罗尼姆神父返回府邸,走的依旧是后门。在地窖门外,他听见里面传出闷声闷气的呼叫。他站住了。

“开门!看在上帝面上!我害怕!”

是个女子的喊声。锁孔里插着钥匙。叶罗尼姆神父把门打开。黑咕隆咚的,荷莉亚神志模糊,似乎觉得自己看见了魔鬼。

“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饶恕我吧!”她歇斯底里地号叫。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别怕!你竟然认不出叶罗尼姆神父了吗?”

荷莉亚出言吐语,颠三倒四,对他叙述了遭遇的全部情况。神父抓住姑娘的手。

“跟我来吧……”

神父上楼敲门,正巧在这儿的丝杰发尼娅应声开门查看。

“叶罗尼姆神父,出什么事了?”她见荷莉亚脸色异常,慌忙询问。

“对不起,伯爵夫人,我必须和这个孩子单独谈话。能允许我们到您的小客厅里去吗?”

“请进!可出了什么事呀?”

叶罗尼姆神父举手示意,要她别出声,随即把荷莉亚带进室内,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并顺手把门关上。

“出了一件颇失体面的事情。一定要设法,不让此事张扬开去。请您进卧室,在那儿听得出我们的谈话。还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叶罗尼姆神父急速地低语。

“对,我的孩子,假如你说的是真实情况,那的确非常糟糕。我的孩子,现在听我说说吧。你想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吗?可别这样做呵。否则,你将毁了自己。老爷们会撵走你的父母,使他们流落街头,而你也因为犯诽谤罪,被关进监狱。你亲口说的,没有谁看到你和伯爵在一起。我是你的神父,你就听我的开导吧。上帝亲自嘱咐,要宽恕仇敌的凌辱!只要你能忘掉这一切,你的符合基督精神的行动,将能得到许多福报……只要你允诺保持缄默,我就把你受到的委屈告知丝杰发尼娅伯爵夫人。她是善良的天主教徒。为了在上帝面前替那个侮辱你的人稍稍赎罪,她不会吝惜金子的。我的孩子,你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发个誓,绝不对任何人吐露此事。相信吧,我讲这番话,完全是出于善意。我为你祈求福祉。无耻之徒休想逃脱上帝的惩罚!”

叶罗尼姆神父像施催眠术一般,凝视着荷莉亚。后者竭力压低嗓音,慌乱地表示:“我不说。”

叶罗尼姆神父如同怜悯似的,把厚实的巴掌放到她的头上,念念有词地做祷告。

隔壁房间里,丝杰发尼娅羞得脸涨得通红。由于叶罗尼姆神父的仁慈,她不得不在这件事情里扮演暧昧的角色。她从自己的首饰盒内,挑出几件细小的金饰物……

在晚会上,柳德薇格自始至终情绪高扬,振奋不已。

她获得众人的瞩目与赞叹,由此意识到自己的美貌;艾德华近在身旁,她激动又幸福;在如此热闹的社交场合,自己仿佛姿容艳丽,压倒群芳,不由得心花怒放。凡此种种,使她头晕目眩。纨绔子弟纷纷邀请她一起跳玛祖卡或克拉科维克舞,并以此为荣。她跳着节奏强烈的民族舞,惹得白发老头和公子哥儿都异常亢奋。

“这个魅力四射的尤物!”瓦尔涅里中尉说,赞赏的目光紧盯着正在跳舞的柳德薇格。

……他和弗罗纳上尉一同下楼,走进大厅,让艾德华和扎莫伊斯基公爵依旧留在楼上。从最高几级楼梯上俯视,整个大厅尽收眼底。

“瓦尔涅里先生,我对女性毫无兴趣!和所有这些得到欣赏的美女相比,一小撮可卡因更能使我神魂颠倒。”弗罗纳肆无忌惮地用蹩脚的法语回应。

瓦尔涅里不以为然,皱皱眉头。

“兴趣不同,无须争论……如果我邀请她跳一圈华尔兹舞,您觉得有什么不妥吗?实不相瞒,我几乎一见钟情了。”

“我以为,既然您如此迫不及待,可以邀请。只是您要记住,在外人面前,您的身份是扎莫伊斯基小儿子的家庭教师……祝您成功!虽然这是痴心妄想。”弗罗纳没精打采地说。

矮墩墩的军曹态度固执,要尤泽夫去禀报施穆利特克中尉,让他出来一下。老头儿见军曹摆出一副要硬闯入内的架势,便进府通报了。

过了几分钟,施穆利特克挽着丝杰发尼娅的手走出来了。中尉已带着三分醉意。见了军曹,他生气地抖动一下威廉式的小胡子。

“怎么了?我说过的,别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嘛。”

施穆利特克没有放开丝杰发尼娅的手,她也并不急着避嫌。军曹不打算当着丝杰发尼娅的面报告,不料中尉怒形于色,小胡子抖抖颤颤,吓得他赶紧汇报:“中尉大人,我斗胆禀告。在庄园里,我已经把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逮捕。此人曾被您拘留,自称是一名战俘,当逃兵袭击车站时,他和其他犯人一同逃跑的……”

“逮捕了,好极了!这件事情明天来报告也可以呀。”

“但这家伙在煽动士兵……另外,少校大人的勤务兵到田庄上来了,醉醺醺的样子,还带来一篮子不知在哪儿弄到的酒。这勤务兵告诉士兵们,说自己知道德国爆发了……”军曹突然舌头打结,没敢吐露那个可怕的字眼。

中尉放开了丝杰发尼娅的手。

“什么呀?”

“当时,这个战俘开始煽动士兵抓捕军官。”

“行了!你那时在哪儿?伯爵夫人,请原谅,我得告辞了。”

着了慌的丝杰发尼娅匆匆上楼,去找艾德华。她边跑边告诉坐在门旁的尤泽夫,他的儿子梅契斯拉夫已被捕。老头儿急忙下楼去了。

艾德华听完丝杰发尼娅的话,便问正走进来的弗罗纳:

“您招募了老尤泽夫的二儿子吗?”

“没有。这家伙怪怪的。早晨我问过他,回答是打仗打厌了,不想再打了。”

没离开过儿子书房的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睡眼惺忪地醒来。

“一定要关照施穆利特克,别松手放掉那个恶棍……咯……咯……咯……颇为可疑呵,不知他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公爵又咳嗽了,“这浑蛋可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今天早上我才听说他在这里。他竟把弗兰齐斯卡揍了一顿……艾德华,拜托了,你采取措施呀!”

“父亲,放心吧。即使我们不动手,德国人也会把他押往该去的地方。归根结底,这整个态势有利于我们……显然,勤务兵偷看了少校的密件,而士兵们得知爆发革命了,这也很好。没关系,丝杰发,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吧,到敞廊那儿去吧,看看年轻人在怎样尽情享乐——从那儿可以一览无余。”

这整个晚会期间,弗兰齐斯卡一直在厨房里干活。没让她出去伺候宾客,因为脸上有两大块青紫斑。尤泽夫对她说,她的丈夫被拘捕了,起初她心慌意乱,然后气恼地把盘子弄得乒乓响。

“抓去就抓去吧!关我屁事?他不是我的丈夫!这种日子本来就过不下去了。哪怕被绞死,我也不伤心。”

泪水使她说不下去。她暗自悲戚,为自己被摧残的青春痛苦。她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家里受到的种种欺凌与委屈。她最恼恨的,还是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回家的当天便打了她。而且,丈夫对她,什么下流话都骂得出口!她更是泪如泉涌了。弗兰齐斯卡可怜自己,也可怜男人。他在外面惹了什么事?这将如何了结呢?如今梅契斯拉夫大祸临头,她心惊肉跳。她不愿意承认在为丈夫的命运愁肠百结,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人在她心目中依旧是最亲的。

丝杰发尼娅同情地望望弗兰齐斯卡。女仆含悲忍泪,窘迫地捏弄着围裙的下摆。

“我未必帮得上忙。老伯爵非常憎恨你的丈夫。当下又是这么个局势……”

“尊贵的夫人,您什么都办得到。求求您!只要您对军官老爷说一声,他就会放人的。”弗兰齐斯卡低声央求。

丝杰发尼娅打个手势,表示不以为然。

“不,此刻我不便跟中尉谈及此事。再说,你让我觉得奇怪——那人痛打你一顿,你却……”

“瞧您说的!打是因为爱……”

“噢,是这样!”丝杰发尼娅猜到了在这件事里头,老伯爵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因此不宜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她模棱两可地敷衍了女仆几句,便穿过走廊,返回客厅。弗兰齐斯卡刚才正是穿过这条走廊,招呼丝杰发尼娅出来的。

荷莉亚紧裹在被子里,打着冷战。

母亲坐在旁边,忐忑不安。

“孩子,去找医生看看吧,怎么样?”

“没事儿,妈妈,会过去的。我好一些了。让我单独待会儿……”

“哼,骗子,这次不会像上次了,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抓捕军官——这话是你说的吧?如今还是我们能取你狗命的时候……快回答问题,要不然……”施穆利特克中尉用巴拉贝伦自动手枪的枪口敲击一下桌面,“姓什么?叫什么?”

“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

大厅里,人们正在跳玛祖卡舞。老爷们趾高气扬地用鞋跟叩击着地板,女子一个个灵巧地滑来滑去。

“伯爵夫人,我被您迷住了!”

柳德薇格浅浅一笑。她越过瓦尔涅里中尉的肩头,望着敞廊。艾德华正站在那儿,高傲而沉稳。中尉却以为柳德薇格是在对他微笑……

“从海洋到海洋的大波兰万岁!波兰的大贵族万岁!消灭我们的敌人!”伏拉季斯拉夫呼喊,他已醉得脑子里迷迷糊糊。

“万岁!”大厅里的人全应和,一时间声浪盖过了乐队的演奏。 /sMqYpus8hXKTABjIavdkjeteGDPdvIgB50j8hF+wadvCWI8YYF024BgRy4eZf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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