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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弗兰齐斯卡痴痴地观赏着正在劈木柴的小伙子。这不,他抡起斧头劈下去,半块原木飞出老远。第二斧劈下,第三斧……

劈柴堆迅速增高。斧头轻快地飞起落下,绽放着自信和青春活力。

“你稍微歇一下呀。急什么呢?”弗兰齐斯卡说,同时在折叠已拍打干净的地毯。

小伙子困惑地看看女仆。他有一对蓝眼睛,眉毛黑黑的,恰如双翼飞扬。一缕不驯顺的鬈发垂在额前。

“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准保他自己还浑然不觉。嘴唇鲜亮,跟小毛孩一样,还没让人亲吻过。”弗兰齐斯卡凭着阅历丰富的女性目光,作出判断。

她对小伙子微微一笑。在这个刚长大的、健美的小伙子的身躯上,蕴蓄着一种未被触动过的东西。奇怪,他的嗓音不像毛孩子那么带点嘶哑,而是跟成年男子一样浑厚悦耳了。

“大概我妨碍你了吧?”

“一点也没有!”弗兰齐斯卡不以为然,“不过你大清老早就动手干活,不停不歇,好像有谁在催你似的。你饭吃过了没有?”

“我……那个……没带什么饭。再说,肚子也不饿。”

“哎呀,尽瞎说!傻乎乎的!帮个忙,把毯子拿进去,然后咱们去厨房吃东西。我也没吃午饭呢。”

小伙子迟疑不决。

“没讲好管饭……你们的头儿,穿蓝衣服的,他雇我,没提吃午饭的事儿。”

“那是我公公……拿上毯子吧!去吃饭,那儿别说加你一个人,加十个也没事儿。不要担心,管一顿饭,他们不会变穷的!”弗兰齐斯卡匆忙地整理着围裙。

小伙子把好大一卷地毯往肩上一扛,跟随女仆,走进府邸。

“巴尔巴拉,给我们弄点吃的。多一些!得让小伙子吃饱。我也饿得不行了。只不过是为过生日做准备,就闹腾得鸡飞狗跳,到真正过生日那天,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接待上百的宾客,从城里请来乐队……圣母啊!很久没有这种事儿了。”弗兰齐斯卡说着话,让小伙子坐到桌旁。

巴尔巴拉把一盆红甜菜汤端到桌上。

“你叫什么名字?”弗兰齐斯卡一边给小伙子添菜汤,一边问。

“莱蒙德。”

“姓什么?”

“拉耶夫斯基。”

“你是城里人吧?有爸爸妈妈吧?”

“有。”

“显然日子过得很苦,才不得不出来打零工,是不是?爸爸打仗去了吗?”

“没有。”

“那么在哪儿?”弗兰齐斯卡追问一句。

小伙子不作声。

弗兰齐斯卡猜着了似的,叹了口气。

“丢下你们不管了,对不对?”

荷莉亚跑进厨房来了。她瞟了陌生的小伙子一眼,叽叽喳喳地说:“老爷全家人要去拜访扎莫伊斯基……伯爵夫人坐车,小伯爵骑马。这会儿阿涅利亚在给丝杰发尼娅伯爵夫人烫发。我得赶快到马厩去一下,让他们一小时后备好马。”

门又开了。尤泽夫走了进来。

“又有外人在厨房里了!弗兰齐斯卡,我怎么关照你的?这以后再说,现在你要吃快点儿,上边正喊你呢。”他恼火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儿?不让人太太平平吃顿饭!从清早到深夜,叫人跑东跑西,干这干那,还嫌干得太少。一个劲儿挑毛病找岔子!”弗兰齐斯卡顶撞公公。

“住口住口,别再嚼舌头啦。”尤泽夫呵斥,“小伙子,你先把活儿干完,然后想怎么逛都行。这儿可没你干的什么活儿……劈柴得垛到后院的柴房里去。院子得打扫干净。然后来领工钱。哎,你们,各干各的去。”尤泽夫哇啦哇啦吆喝。

小伙子倏地站起来,倒让老头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们的午饭。”莱蒙德又像是对弗兰齐斯卡,又像是对尤泽夫,压低了声音说,随即快步走向门口。

最后一抱劈柴垛好,院子也打扫干净了。莱蒙德穿上线衣,把斧头夹在胳肢窝里,朝大门走去。

伯爵府坐落在山冈上,山麓,河水潺潺流淌。山上,两条宽阔的花岗岩石梯通向河畔。陡崖的边沿,有一个呈弧形的花圃,围着一米多高的铁丝网。靠近梯级处,有一座废弃的喷水池。许多年前,这儿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家族的城堡。对着河流的一面,尚保存着城堡的遗迹。

府邸的正面有一座花园。正门外是大片的水泥场地,一条宽阔的林荫道铺着红砂石通向正门。府邸旁有果园,果园后是厢房、马厩及其他下房。

有一辆敞篷马车停在正门旁侧。壮实的车夫费劲地扯住两匹烈马的缰绳。其中一匹漂亮的牡马站久了,烦躁地用蹄子叩击水泥地面。它冲着逐渐走近的莱蒙德目露凶光,并恫吓似的打响鼻。

“嗨,鬼东西,别调皮捣蛋啦!”车夫扯紧缰绳,呵斥牡马。

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莱蒙德转过身去,和柳德薇格四目相遇。柳德薇格的眼光只是对他一瞟而已。他却如同毛孩子看稀罕似的,继续定睛凝望着柳德薇格,一脸惊愕。

她轻捷地登上了马车。

“丝杰发尼娅在哪儿呀?我的马呢?快去马厩,让他们立刻给我把拉斯卡牵来。我得吩咐多少遍!”不知什么人,发不清卷舌音的,在莱蒙德背后呼幺喝六。

车夫笨拙地从座位上爬下来。

“少爷,这马得有人牵着呀。”

“喂,你!叫啥名字?来把马牵住一会儿!”是个年轻人,倨傲地鼓起厚嘴唇,对着莱蒙德下令似的吆喝。此人身穿骑兵的上装,打着皮裹腿,烦躁地一手摆弄着短马鞭。他还没长胡子,一身肥肉,两条短腿。

“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佣人!”莱蒙德脱口冲犯。

伏拉季斯拉夫·莫格利尼茨基一时竟噎住了。随即,他怒容满面,扬起鞭子,但没往下抽——凭直觉猜到,这小伙子要是挨了一马鞭,准会抡起斧头,劈开他的脑袋。

“那你快滚!谁让你到这儿来的?喂,尤泽夫,或者还有别人吗?过来!你们这帮懒鬼,全躲到哪儿去了?”伏拉季斯拉夫火冒三丈地大吼,同时从车夫手里夺过缰绳。

莱蒙德不急不忙地从正门那儿走开,到厨房去结算工钱。

这时,丝杰发尼娅出来了。

莱蒙德走下高坡,来到离开崖边的铁丝网仅几步之遥,停住脚步。他的注意力被在林荫道上疾驰的摩托车吸引住了。骑车的是个肩挎卡宾枪的德国兵。摩托车冲到马车一侧,响声震耳欲聋,吓得马匹遽然朝一旁躲闪。牡马前蹄腾空,直立起来,车辕仿佛折裂般格格发响。

伏拉杰克唯恐被马蹄踩到,丢下手中的缰绳,朝大门口奔逃。士兵为了避开马车,加大油门,一个急转弯,向旁侧拐去。但这样一来,马匹受了惊,撒开蹄子,朝着崖边奔跑。丝杰发尼娅发出绝望的尖叫,使得马匹愈加慌乱。只要再往前狂跑几步,整辆马车便会摔下陡崖——面前一片树丛,马匹无法觉察到后面却是深渊。莱蒙德冲上前去,想阻拦受惊的马,不过立刻意识到,要拦住盲目狂奔的马匹,自己力不从心。在他动手之前,就会被踩成肉泥的……直至最后一瞬间,他才想起手中有斧头。牡马那狂野的嘴脸已近在眼前!他举起斧头,照准牡马的额头,狠命地砍下,马顿时倒下。在这同一刹那间,小伙子本人也被包着铁皮的辕木撞跌在地。第二匹马被绊倒,压住了他的身躯。

仆役们纷纷循声跑来。他们把脸色惨白的柳德薇格从马车上救下,然后奔向倒在地上挣扎着的马,莱蒙德被压在下面呢。等到终于获救,他已昏迷不醒。他被放倒在地面上。他脸色煞白,好似酣睡的样子。

男仆们围着马匹忙忙碌碌。一匹牡马被劈开了颅骨,横在地上,和劈他的人一样,也纹丝不动。

“那人劈碎了它的脑袋!这么好的一匹马白死了。”惊魂甫定的伏拉季斯拉夫说。

“感谢上帝,伯爵夫人没受伤!耶稣基督!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哟!艾德华伯爵又出门在外。”尤泽夫惊恐得嘴唇干涩,说话结结巴巴。

伏拉季斯拉夫刚才还张皇失措,此刻怒容满面,斥责周围的仆役。

“这事儿全怪你们这伙光吃不干的懒虫!全是废物,平日里惯坏了!马车停在这里的时候,你们全去了哪儿?怎么能让一个丘八骑着噼啪乱响的破车在这里撒野呢?”

最后一句话,已是说给才从大门内往外走的阿道夫·松念保听的了。这少校得悉柳德薇格受了惊吓,出来向她致歉。伏拉季斯拉夫快步走到他面前。

“少校先生,我要求逮捕这个冒失鬼,他差点儿让伯爵夫人丧了命……再说那匹马值几千马克,您手下那个白痴一辈子也挣不到的。此外,您必须对部下讲清楚,这儿绝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庄户人家。”他一口德语讲得疙疙瘩瘩。

少校又高又瘦,活像一条风干的鱼。他向柳德薇格恭谨地行个军礼,随后转过身来,问伏拉季斯拉夫:“年轻人,您找我有何贵干?”

“请不要管我叫年轻人,我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松念保少校先生,请记住!”

“好得很。如果您继续以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我拒绝听取。摩托车手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您丢下缰绳,让伯爵夫人听天由命,摩托车手无须为您的这种行为负责。”松念保冷冷地抢白,带着士兵进入府邸。他边走边拆开公文包。公文包上写着:“绝密,特急,亲启。”

在这一阵忙乱中,莱蒙德被忘记了。柳德薇格头一个想起了他。

“噢,上帝呀,你们怎么扔下他不管了呢!”她叫喊起来。“快把他抬到屋子里去!丝杰发,你去请少校派个医士来。”

此时,少校在房间里读公文:

……转去密码电报,冒号……奥匈帝国极度动荡……皇帝与国王陛下已逊位……我命令你们,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甚至枪毙煽动者,以便在军队中维持纪律……句号……只服从最高统帅部之命令。

鲁登道夫

“补充指示随后送达……阅毕焚毁。”松念保压低了声音。

“深度昏迷,这是休克。没有骨折。暂且别给他穿衣服。立即注射樟脑酊。”衣袖上缠着十字臂章的德国医士说。

莱蒙德躺在吸烟室的宽沙发上,盖着厚被子。是仆人亚当和弗兰齐斯卡在照护他。丝杰发尼娅也热心地帮忙。

莱蒙德悠悠苏醒时,柳德薇格也走进来了。

“哦……脉搏更清晰了……小伙子表现得很好。这会儿他需要绝对安静……怎么了?在吹集合号?我得走了。一小时后我会再来一趟。不能让他独自待着。”医士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你们可以走了。”丝杰发尼娅吩咐弗兰齐斯卡和亚当,“我和伯爵夫人在这儿稍稍待一会儿。平安无事。他正在恢复知觉。”丝杰发尼娅迎着柳德薇格询问的目光,轻轻地回答。此时,房间里只留下她们两个了,“柳德薇格,你不觉得他长得挺帅吗?”

“丝杰发,你怎么不害臊!”

莱蒙德费劲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坐在他头边的丝杰发尼娅亲昵地俯下身去。小伙子以迷迷糊糊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陌生的、浓妆艳抹的夫人,望着她狡谲的两眼、猩红的双唇,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和发生过什么事情。丝杰发尼娅轻声柔气地对他讲述了出事的详情。他试图站起来,但被丝杰发尼娅按住:“您静静地躺着呀!”

柳德薇格发现莱蒙德在动弹,便走到沙发旁边,拉住他的手。

“我该怎样感谢您呢?”柳德薇格轻轻地问。

窗户外面再次噼啪乱响,摩托车载着少校走了。直到此时,莱蒙德才回想起一切。他身上发冷,而且不舒适。

“我的衣服呢?我要走了。”他说,嗓音微弱。

“这就给您取来外衣,帮您穿好。不过您不能走,先要恢复元气。”丝杰发尼娅说,跟在柳德薇格后面,走出房间。

莱蒙德动手穿衣服。他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摔一跤。尤泽夫拿着呢子上衣、皮靴和短猎装走进房间时,莱蒙德已经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这是尊贵的夫人吩咐为你取来的。”尤泽夫解释,把带来的衣物搭在椅背上,“另外,他还要我交给你二百马克。”尤泽夫把一沓钞票递给小伙子,“夫人还嘱咐,让你吃顿饭,用车送你进城。”

在莱蒙德眼前,房间似乎在缓缓地旋转。他一手无力地慢慢摆动,以求保持躯体的平衡。

“劈木柴该给我多少钱?”他问。

“劈木柴,讲好的,三个马克。可给你二百马克了,还要怎么样?”

莱蒙德从那沓钞票中抽出三个马克,把其余的钱放到桌子上,默不作声往外走了。

出了花园的大门,他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伯爵的庄园,然后缓慢地向城里走去。风扑打他的脸,钻进他的线衣。他继续踉踉跄跄地走着,像喝醉了酒……

“中尉先生,这两个人的通行证不合格。请下令怎么处置?”矮胖的军曹举手敬个礼,报告说。

施穆利特克中尉瞧瞧两个被扣留的人。其中一个,脊背微驼,胡子拉碴,一身破破烂烂的奥地利士兵服。他凶巴巴地看着中尉,仿佛被军官吸的烟熏坏了似的,两眼不住地眨巴。另一个身材颀伟,两撇烟灰色的小胡子留得长长的。他穿着黑上衣,脚上是士兵短靴。这人不动声色,站在那儿,以淡漠的眼光看着正从车厢里出来的乘客。

“你们的通行证怎么没签批呢?”中尉疾言厉色。

“已经去签过三次,第四次仍没签到——根本不见人影儿。全都急着往家里跑,哪有心思管签批的事儿呵。”第一个人带着嘲弄般的神情顶撞。

“你这是怎么站着的?立正!我要教会你怎样和长官说话!哪个团的?为什么没有肩章和帽徽?浑蛋!开小差的吧?”施穆利特克大喊大叫。三天三夜了,他在火车站连续值班,还带着一个连的弟兄,进车厢抓捕奥匈帝国部队的逃兵。没人来替换。三天来的怨气,这会儿总算找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了。

“我怎么算逃兵呢?在俄国成了俘虏,如今是遣返回家。您看看嘛。”士兵瓮声瓮气地回话。

施穆利特克中尉审视着被扣留者的证件。一份发给战俘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的证明已经破损,肮里肮脏,盖有基辅卫戍司令部的公章,并简略地注明:“验讫。残疾。准许返回出生地。”第二份证件上的名字是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华沙自来水管修理工,也是准予回家的。

“1917年以后,你在俄国干什么?”

“我挖马铃薯,中尉先生。”

施穆利特克觉得士兵的回话暗藏讥刺。

“那行,你先在我这儿待着,等我们把一切核实清楚……您的证件为什么没有签批呢?”中尉转而问高个子。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以您称呼对方了。

“我不懂德语。”对方操着波兰语回答。

“他是波兰人,听不懂您的话。”士兵把他的话翻译过去,然后又说,“我和他同路。他也去司令部盖过章,但那边没管事的。我们是同乡,都是本地人。”

解释不起作用。近几日,施穆利特克满腹郁闷,只想发作出气。此刻,恨不得扇这个浑蛋耳光。一个星期前,这种浑蛋看见军官就瑟瑟发抖,如今却敢如此胆大包天,说话夹棍带棒。怪就怪奥匈帝国不争气,内部乱成了一锅粥……以后还将怎样呢?今日,仅仅一天,就在列车上抓到五十七名逃兵,其中十一名还带着武器。已经有电报发来,警告说,那边开始集体逃跑。假如这股浪头涌到此处……那可真他妈的要命啦!

“把他们押到司令部去!明天查查清楚,他们是不是确实居住在本市。”

“也算是路远迢迢回家了!在这个臭虫窝里熬一夜吧……到明天早晨,他该会弄清楚的!……赶了整整一个月的路,好不容易返回故乡,都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了,可倒好,又被关了禁闭。但愿上天保佑,别让那个家伙在乌漆墨黑的地方撞到我手上!”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在他们被关进空空的囚房后,把背囊扔到铺板上,狠声狠气地说。

“朋友,你自己也有三分错。跟他说话,得把口气放缓和些。你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呀。离城不远,就在莫格利尼茨基庄园内。”

“家里有什么人?”

“妻子、父亲、弟弟……一大家子呢。他们好像活得蛮快活!我们这家人,从祖辈开始就给莫格利尼茨基家做奴仆。我父亲是管家,弟弟是男仆,我妻子是女仆。我曾经在他家当马夫。没要我做男仆——嫌我黑不溜秋长得丑。反正我自己也不想干。下贱的行当!用两条后腿站在那儿,摇尾乞怜,盼着主人来拨弄你的尾巴,倒不如伺候马匹来得爽快些。”

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把外衣铺到板床上,摘了帽子躺下,脸朝士兵。士兵看着他灰白发亮的、浓密的头发。

“拉耶夫斯基先生,您多大年纪了?”

“四十五岁。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看你一头白发了,是怎么回事儿?”

拉耶夫斯基严峻的浓黑眉毛颤动一下。

“有的人二十岁就白了头。”

双方沉默了几分钟。

“拉耶夫斯基先生,您的嘴可真紧。”普希戈德斯基终于打破沉默,“我呢,早就在仔细观察您了。您对德国人说,听不懂他们的话,其实是骗骗他们的!”

拉耶夫斯基警觉地看看对方。普希戈德斯基露出一个让人宽解的微笑:“拉耶夫斯基先生,请只管放心。我虽然是下等人,但还不至于出卖灵魂给魔鬼。我自己也有事情在琢磨。如果那个德国腊肠得知,这整整一年,我在那边挖什么样的马铃薯,那他准会换一种口气跟我谈谈了。您要是乐意听,我想说说自己的身世。反正待着没事儿干,这样时间倒能过得快一些……”

拉耶夫斯基审视着躁动不安的士兵。

“普希戈德斯基,您可晓得我要提醒您什么吗?”稍等,他自己回答,“决不能老是想说啥就说啥,口没遮拦。我看出来,您是个正派人。现在这种时期,不能随口乱讲,可以不说的话尽量别说。打个比方,要不是您踩着了德国人的鸡眼,我和您现在可能都已经在家里了。”

士兵坐到了拉耶夫斯基躺着的铺板上。

“您这话句句在理!然而您知不知道,有时候心里堵得慌,需要找个人聊聊。特别是因为感觉出来,对方是个人物,能够理解一切。就拿这会儿来说吧,差不多到家了,我却并不特别高兴……”

“为什么呢?”

“千头万绪呵。我从头讲起吧,很久以前……战争刚要爆发前,我结婚了。是自己在村庄里找了个好姑娘弗兰齐斯卡,挺漂亮,不过有点儿任性。我和她结了婚,就住在伯爵的庄园附近……后来打仗了。伯爵家是这样的:大儿子艾德华(他的主要产业在华沙城外)原本就在俄国近卫军里服役;二儿子斯塔尼斯拉夫依据动员令,成了奥地利军官,他的田产在加利西亚和乌克兰。德国人占领了咱们这儿,他就当了本地驻军的副官。这么着,无论哪一方打赢,莫格利尼茨基家族都输不了。斯塔尼斯拉夫答应我爸爸的恳求,带上我,让我当了勤务兵。这倒也没什么。但不知怎么搞的,弗兰齐斯卡被老爷们注意上了。他们看中她,让她做了女仆。她搬进府邸,住在下房里。吩咐她服侍老伯爵。这老家伙浑身是病,整夜需要照料。我发觉弗兰齐斯卡有些不对头。她没告诉我什么,可我看出来,她在受折磨。每天晚上,我都从城里到她那儿去的。一天早晨,她还睡着,我见她胸前有块青紫斑,像被人咬过似的。我顿时火了,简直要把她掐死。她终于承认,是老伯爵纠缠她,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抗拒不了老家伙。稍有不从,老伯爵便出口威胁,说次日就把我赶到前线去,同时也要把她撵出伯爵府……她告诉我的情况,气得我七窍生烟。这个老流氓,早就应该死了!一具畜生的尸体!根本不中用了,却还想玩弄女人。用牙齿咬……整整一天,我盲目地游荡,像个疯子。天黑了,还不见她的人影。我闯进府里去,猛敲老东西的门。后来发生了怎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道了!记不起……反正是来了许多人,阻止我。我这个疯子,跟他们厮打!斯塔尼斯拉夫伯爵举起手枪,狠命地往我脑袋上敲一下,我便如同死了一般,被拖到院子里。他们安了个‘酗酒闹事’的罪名,把我逮捕了。第二天就塞进军用列车,去了前线。在那儿,一有机会,我就投降了俄国人。我们被撵到西伯利亚,关进集中营。这是1915年年底的事情。我们在那里大吃苦头!士兵一天的伙食费才三十五戈比!军官则是七卢布 。士兵们纷纷死于伤寒症,也有饿死的,军官都活得挺好……接着,发生了革命。1917年,我们在原地没动。等到布尔什维克收拾了那伙该收拾的家伙,我们——战俘们,也行动起来了。军官里面有个不怕死的小伙子,匈牙利人,名叫沙伊诺。他坦坦荡荡,鼓动我们:‘弟兄们,动手吧,打开仓库,拿食品,拿衣服吧!’我们就这么干了。可惜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活动还没有发展到那里。我们可就遭罪了。沙伊诺和我们几个带头的人,被关进牢房,打算由野战军事法庭审判。然而正在这时候,形势突变,出现了转机!布尔什维克奔袭而来,到达了我们的集中营。大家得到解放了。召开了群众大会。一部分战俘决定支持布尔什维克。我们至少有一千五百人——包括匈牙利人、加利西亚人……多数是骑兵。我们武装起来了,也弄到了马匹。城市拿下了,牢狱打开了。沙伊诺也解救出来了。我们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只要你确实是个正派人,确实同情平民百姓,那就指挥吧,干起来吧。’中尉痛快地回答:‘我干。’还说,‘给我一匹战马、两支毛瑟枪!’从此以后,我们到处打击俄国军官老爷。有一年半之久,我人不离鞍,转战各地,这让我好不痛快。沙伊诺中尉率领一群战俘在远东打游击。我呢,心心念念牵挂着家里,渐渐地向乌克兰靠近。一路上参加各种战斗,直至落入德国人手中。那次是奉命进村侦察,撞上了德军巡逻队。还好,我身边没带武器。我自称是战俘——一些破旧的证件起了作用。他们盘问来盘问去,最后把我给放了……”

普希戈德斯基住了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脸倦容,耷拉着脑袋。

“你在布尔什维克那儿的事情,为什么告诉我呢?咱俩原先不认识,只是同路,一块儿走了三天。你说这些话,万一碰到坏蛋,你就一头撞上砖墙了。”拉耶夫斯基低声说。

“我这是对你说的,想让你不把我当外人。”

“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看你这人怪模怪样的。看来你不是从那边来的。就聊到这儿了,睡觉吧。”

暮色悄悄地钻进囚房。墙壁那面,嘈杂的人声消停下来了。听得见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响声……

“拉耶夫斯基同志,直到刚刚您摘下帽子,我才把您认了出来。这三天,我一直在琢磨,自己在哪儿见过您?您挺像国际混成旅的政委。可您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名字也改了——当时都管您叫禾木雷同志。仔细端详您——明明是同一个人嘛……所以呀,我跟您讲了长长一大篇,好让您别对我心存疑虑。瞧,咱们可不是陌生人。”

拉耶夫斯基透过灰白色的胡子,微露笑容。

“面貌酷似,不足为奇!不过,如此相像,很危险的——可能被不分青红皂白,吊到横梁上……”

普希戈德斯基把一只手放在拉耶夫斯基的肩上。

“禾木雷同志,您可以相信我……对不起,同志……我是说,拉耶夫斯基先生。我在红军里待过半年,不是没有长进的。多少学到一点东西……”

墙外传来火车驶近的隆隆声。又人声鼎沸了。门外有人在开锁。走廊里响起凶狠的命令声。一群奥地利士兵,各兵种的,涌进囚房。直到里面再也容纳不下的时候,德国龙骑兵才锁上了门。里面立即变得又拥挤,又吵闹。铺板上、地面上、窗台上、当桌子用的箱子上,到处都是士兵。

有个身高体壮的骑兵,胸前挂着铁十字勋章的,冲着普希戈德斯基,挤眉弄眼地说:“老弟。你也在撤退吗?怎么搞的,肩章是你自己摘掉,还是那个狗崽子给你扯掉的?”

“我是战俘。弟兄们,你们是回家吧?”普希戈德斯基不由微微一笑,反问一句。

一个带着上等兵标记的壮实汉子代替骑兵答道:“对呀,无限期休假。”

周围扬起一片笑声。

“回家钓鱼去喽。”

“老婆都发出了最后通牒:再不回去,就要吃闭门羹啦。这不,我们正急着往回赶呢。”

屋角有人不满地咕哝:“是正急着赶路呵。团队委员也讲过,要一致行动!早些那么干的话,这些草包龙骑兵能耀武扬威才怪呢。”

“别垂头丧气!咱们的人赶到,准会营救咱们出去。”

“堤坝已经决了个口子,要堵住不能单靠一只帽子……”

“打仗打厌了,没劲儿喽!”

天完全黑了。士兵们点亮蜡烛,解开背包,张罗着吃晚饭。

“弟兄们,一起吃点儿?——多半肚子也饿了吧?”骑兵一面用刀子开启食品罐头,一面招呼拉耶夫斯基和普希戈德斯基。

拉耶夫斯基谢绝。普希戈德斯基高兴地接受邀请:他已两天没吃东西了。

“老弟,这么说来,你是从俄国返回的?那边情况怎么样?据说,日子难过得很,对不对?”一个上点年纪的步兵探问。

“在那边,有些人的确日子不大好过。工厂主、地主,还有那些沙皇时代骑在你我脖子上的家伙,的确日子都挺难过。布尔什维克把他们打倒在地,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工人和农民则在战斗。你总该知道,四面八方正在围攻他们。”普希戈德斯基回答,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听说布尔什维克夺了地主的耕地,分给了农民,这是真的吗?”

“你以为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农民会愿意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而打仗吗?”

“听说布尔什维克侮辱战俘,真有这事儿?”

“胡说八道!军官们造的谣言!布尔什维克那边有不少国际旅,全是由战俘组成的。这你们没听说过吧?”

“只说是那边出了一些叛徒,这里的头子也管我们叫叛徒的……”

普希戈德斯基吃的劲头不比他差,而且听着士兵们的交谈,一直笑容满面。

等到罐头吃光,普希戈德斯基用袖管擦了擦胡子,谢过骑兵,随即问大家:“弟兄们,你们搭乘火车回家,为什么不带上武器呢?宪兵会一批批地抓捕你们。你们应当占住许多军列,甩掉军官,自己行动。有一个弟兄刚才已经提到过这事儿。回家以后,打算干掉谁的时候,步枪总是能派上用场的。否则的话……”

拉耶夫斯基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小心些。”他压低嗓音,用波兰话提醒。

翌晨,他们被一阵步枪射击声惊醒。大家直跳起来,诧异地互相探问。

“这是怎么了?”

拉耶夫斯基疑惑地耸耸肩膀。二十分钟后,情况明朗了。囚房的门被枪托砸开,立即冲进来几个士兵。前后左右,人们欢叫起来:“啊!原来全是自己人,第三十七步兵团的!”

一个健壮的炮兵,腰间挂着短剑的,扯开粗重的嗓门说:“弟兄们,收拾背囊!动作要快!我们让那些龙骑兵吃了一点苦头。差点儿把你们扔下,幸亏听说你们关在这里。哎,哎,快点儿呀!”

他们在城市广场上分开。普希戈德斯基紧握着旅伴的手说:“祝您顺利!如果用得着我,您知道去什么地方能找到我的。拉耶夫斯基先生,祝您事事如意!”

他走出几步后,又转身望望,和悦地挥挥手。

拉耶夫斯基点头作答……

拉耶夫斯基来到熟悉的地下室门前,站住了脚。他觉得心潮起伏。十一年前,三个宪兵从这儿抓捕了他。正是在这里,雅德维嘉站在台阶上,牵着莱蒙德的小手。另一个宪兵拦住她……如今母子俩怎么样了?还活着吧?真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往下走,去敲门。

可巧,一位穿着朴素的毛线上衣的姑娘沿着台阶快步走上来。门开了一点儿,有个小男孩的小脑袋朝外探看。

“萨拉姑姑,你会带糖来吗?”

“当然会,我的小红毛,一定带来!把门关上吧。”

“请问,雅德维嘉·拉耶夫斯卡娅是住在这里吗?”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口吻尽量平静地探问。

“拉耶夫斯卡娅?不……她在这里居住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是鞋匠米海利松。拉耶夫斯卡娅母子住在克拉科夫胡同。”

“这么说,母子俩都活着?”

“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和莱蒙德吗?当然活着。您怎么样,很久没见着他们了吗?”

“是的,很久了……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家的门牌号码?”

“如果您要找他们,那可以一块儿走。每天早晨,我都顺路去叫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的——我和她在同一家小厂上班。走吧……”

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和萨拉·米海利松并肩往前走,听见同行者鞋后跟叩击路面的咯咯声。

他走着,并不看萨拉,但眼角余光触碰到了姑娘好奇的视线。平时他初次遇见谁,就能记住对方;而身旁这个姑娘,被小孩子称作萨拉姑姑的,给他的印象最深了,尤其是一对好大的黑眼睛。只要她跟小孩子一说话,眼睛里蕴蓄着的一丝冷漠便顿然消失殆尽。假如她不那么年轻(看上去最多十七岁),人家会以为她是那个胖小孩的母亲。

除了刚才萨拉讲的,拉耶夫斯基真希望更多地了解雅德维嘉母子俩的情形。不过,常年养成的谨慎习惯阻止他多问。他已得知亲人还活着——一块压在胸口的、最沉重的石头搬掉了。然而即将重逢,又使他越来越思潮汹涌。他的儿子长成了什么样儿?小男孩如今该十八岁了。已然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那么雅德维嘉呢?会不会另外嫁人了呢?毕竟过去了十一年!多么漫长的日子呵!岁月悠悠,恰似重物在肩,难以卸下,能不白了头吗……

“喏,我们到了!”

姑娘的声音像歌唱般悦耳。

拉耶夫斯基再次打量她一眼。姑娘头戴灰色线帽,跟上衣的颜色接近,挺朴实。鼻梁端正,好看的嘴唇线条分明,显示着果决。

她笑眯眯的,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噢,萨罗奇卡!我这就走……”

“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我不是一个人。有客人找您。莱蒙德,你好!”

屋子低矮、逼仄,拉耶夫斯基的脑袋几乎触碰到天花板。这样的棚屋,四壁仅有一扇小窗,却还被外面一座仓库的砖墙遮挡着。屋内又暗又挤。

雅德维嘉正在穿大衣。她回头一望。

西吉兹穆德抬起沉重的手,摘下帽子,轻轻地说:“雅德霞,你好!”

有几秒钟,雅德维嘉瞪大了两眼望着。

“吉格穆德!……”

她大哭一声,紧紧地搂住丈夫,仿佛生怕有人再次从她怀里抢走。

“哭什么?我亲爱的,为什么哭呢?这不,我们又在一起了……用不着这样。雅德霞……”拉耶夫斯基劝慰妻子。

莱蒙德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母亲怀着柔情怀着爱,给他讲述这个人、这个父亲的故事。在莱蒙德的脑海中,映现出父亲的美好形象——勇敢又顽强,耿直而公正。

孩子的心田里,有对父亲的热爱,同时也在滋生着、增长着憎恨——对那些迫害他父亲、给他父亲钉上镣铐,流放去服苦役的人的一种憎恨。

男孩子无法清晰地想象出“苦役地”是什么样子的。

他只觉得那是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阴森森的处所。母亲讲述过远在天涯海角的地区——西伯利亚,那儿极端苦寒,到处是难以通行的密林和死气沉沉的雪原。方圆数百公里,见不到一个活人。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在深深的地底下,人们戴着脚镣,为沙皇挖掘金子。士兵监视着他们。这便是苦役地。他的父亲便在那里。

莱蒙德听母亲讲述一些人的悲惨故事,不由一次次涕泪俱下。这些人所渴求的,无非是为赤贫的人们争取过上幸福生活而已……

母亲那无法排遣的悲酸、备受摧残的韶光、始终不渝的爱情,以及年复一年的望眼欲穿——凡此种种,若不向儿子,那么还能向谁倾诉呢?母亲把自己所剩的全部柔情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男孩子在长大,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日益敏感,萌生同情。在母亲的心目中,他是唯一的欢乐。母亲活着,仅仅是为了他。时光流逝,孩子长成了健壮的男子汉。看着儿子,她常常回忆起青春,回忆起吉格穆德当年前来和她幽会。那时候的他,同样是这般年轻和漂亮。生活对他竟然如此残忍……

最美好的岁月,孤独地度过,知道他在遭受苦难,不由得牵肠挂肚。如今,他回来了,为人父和为人夫的他,回来了。头发斑白,神情严峻。前额上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似的……

父亲比他高,比他强劲有力。莱蒙德从父亲搂住他肩膀的手臂上感知了这一点。

“爸爸,亲爱的!”他轻轻地叫唤。

萨拉·米海利松局促不安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幕。由于无意中目睹了此情此景,她觉得挺尴尬。“莱蒙德神秘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我可一开始就几乎猜对了。”她暗想,为自己的朋友高兴。

“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我得快走了,您留下吧。我会说您病了。”她轻声说。

雅德维嘉回过神来。

“噢,对了,要到厂里去……萨罗奇卡,等一下!我留下来不行的——老板斯皮尔曼吩咐过的,要我们两个今天去莫格利尼茨基家一趟。我若不去,他会把我辞退……”雅德维嘉转身对着丈夫,辩解似的,压低声音说,“吉格穆德,原谅我,我不得不走。我必须亲自去量好尺寸,把大数额的订货单交到老板手里。我尽可能早些回来……哦,莱蒙德会告诉你一切……天哪!你回家了,这是真的吧?”

在门口,她再次拥抱丈夫,随即关上了门。

“那个姑娘是你们的朋友吗?”吉格穆德赶紧问儿子。

“是的,爸爸。”

“你追上去,告诉妈妈,让她,还有那个姑娘,都不要在任何人跟前提起我回来的事儿。”

莱蒙德听得明白,快步跑了出去。

他回来时,父亲坐在桌旁,一手支着花白的头,正沉思默想。他望望儿子,脸上满溢着慈祥的柔情,浅浅一笑。莱蒙德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大概,您饿了吧?”他轻轻地问。

“饿了。不过你别称呼我‘您’。”

又是一阵沉默。儿子知晓父亲的许多事情,父亲对儿子却毫无所知。正因为什么也不晓得,西吉兹穆德才忐忑不安。这个毛头小伙子靠什么生活?他追求的是什么?父子应怎样相处?儿子能够成为自己的朋友和战友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外人,对待他非得像对待小市民邻居似的,不透露真情呢?他一如既往,临危也不惧,谨言且慎行。

“好孩子,坐下,说说你们的生活情形……”

莱蒙德在桌边坐下,露出腼腆的微笑。父亲看看他那漂亮的、线条柔和得跟女孩子似的脸蛋,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在这张脸上寻觅勇敢的特征,终于,瞬息之间,在一双蓝莹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自己所渴求的。

“爸爸,从哪里说起呢?”

“你在上学吗?”

“不。我从市立学校毕业已经三年了。没有继续念书——我们家没钱。妈妈要我继续上学,我不同意,不能让她没日没夜地缝衣。所以,我在巴然科维奇的糖厂里做工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时钟均匀的嘀答声。

“今天,你是因为我来了才不去厂里上班的吧?”

“不是……我没去上班已有几个月……”

“为什么?”

莱蒙德不安地扭捏一下身子。

“我被开除了。”

“为了什么事情?”

莱蒙德的两眼眯缝成一条线。

“他们给了一份解雇书,说我被辞退,是因为参与抢劫仓库……”

莱蒙德看见父亲紧蹙双眉,便稍停了停。

“爸爸,可这是胡说八道!是卑劣的谎言!我们仅仅是要求发放拖欠了六个月的工钱。工友们选出一个代表团,去见巴然科维奇。青年工人推选我去。巴然科维奇像呵斥狗一样,冲着我们咆哮,把我们撵出来。全厂工友在经理室门外等候我们。我们讲了讲老板是怎样接见我们的。于是,好戏就此开场了。德国守备队前来驱散我们,当时我们就缴了他们的械,夺得一挺机关枪。工友们逼着出纳员按照名单补发工钱。账房间现款不够,大家便打开仓库,催逼保管员给没领到工钱的每人发三袋白糖。根本没有抢劫!我们和老兵一块儿,上街抵挡龙骑兵。他们是巴然科维奇打电话从城里叫来的。我们打光了机枪子弹就跑散了。不过那挺机关枪,我们藏在可靠的地方,没让德国人找到……”

莱蒙德住了口。父亲若有所思地捋捋灰白的胡子,微露笑意。

“后来怎么样?”

“后来德国人没收了大家的白糖。许多人被捕,余下的人被巴然科维奇开除了,连一个戈比也没发。我和参加过代表团的人,厂部发给的是黑证明。但是我,爸爸,真的连一磅白糖也没拿过。巴然科维奇拖欠我一百八十马克。这是我整整半年的工钱。”

“行了,好孩子。什么时候,你让我认识一下你的那些机枪手。现在嘛,如果有的话,咱们吃些东西吧。”

“对不起,爸爸,只有咸鲱鱼。” joWN2q85CQ+m+7tHq0iF1eOyEr9QC1J0xNAH/87sQ5Pz3pIu05tVEbzkdk6RPo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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