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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轻轻的敲门声。柳德薇格从书上移开目光,倾听着。再次响起虽柔和却执拗的敲门声。只有尤泽夫老头儿才这样敲门——小心翼翼,讨好一般,仿佛为打扰而提前道歉。柳德薇格不由得朝古老时钟的指针瞟一眼。

“快一点了……什么事情让老头儿这么晚还过来呢?”

一本热罗姆斯基 的小说顺着被面滑向地毯,掉落在台灯的光影里,封面上的烫金书名闪亮了一下。柳德薇格把丝绸睡衣搭在肩胛上,不知由于丝绸发凉,还是一阵莫名的惊悚,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尤泽夫,是你吧?”

“是我,尊贵的夫人。”

老仆人进入卧室,竟忘了深深地鞠躬,而是神色慌张,柳德薇格明白了:出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状况。

“伯爵夫人,艾德华伯爵老爷回来了……”

“你说什么?……艾德华?……他在哪里?”柳德薇格几乎像耳语似的问,不过她自己觉得是在高喊。

柳德薇格怎么也没料到丈夫会回家。起初,她想让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可办不到。她晕头晕脑,跑出了卧室。在宽敞的客厅里,放在钢琴上的蜡烛幽幽地发亮。有个人,身穿灰色军大衣的,正从肩上解下背囊。听见开门声,他倏地转过身来。柳德薇格本能地掩上睡衣,因为她的面前站着个陌生男子,头上一顶皱巴巴的毛皮高帽,紧压眉梢。

柳德薇格的两眼惊异地凝视着陌生人那部浓密的大胡子。军人一把抓住柳德薇格的手,往自己胸前拉。她使劲儿挣脱,但男子的手紧抓不放。

陌生的、胡子拉碴的脸庞凑近她的眼睛,恐惧瞬间消失,一如刚才倏忽地出现。现在,毛皮高帽也罢,乱糟糟的大胡子也罢,都骗不了她了。艾德华的双目,即便在几千对眼睛中间,柳德薇格也能辨认出来。这眼睛,稍稍眯缝着,上方是两条细细弯弯的眉毛。然而,这依旧跟她心目中的艾德华不同。她的艾吉一向仪表堂堂,近卫军上校的肩章金光闪耀。此时,他的长长短短的胡子散发出刺鼻的马合烟味,潮滋滋的军大衣也臭气熏人。

莫格利尼茨基理解妻子的心情。他只吻了吻她鬓角上一绺蓬松的鬈发,而没去吻那微颤的、柔润的双唇,便放开了她。

跟随着进来的尤泽夫站在莫格利尼茨基侧旁。

“我以这副模样面对你,是尤泽夫的过错。我还没沐浴更衣,他不该向你禀报我回来了。”艾德华抱歉似的轻声说,同时摘下了毛皮高帽。他疲乏地捋捋凌乱的头发。

这个熟稔的动作,唤醒了柳德薇格往日心中对丈夫的亲近感。她觉得内疚,亲人的肮脏衣服和丑陋外貌竟引发出她片刻的厌恶。她忘了尤泽夫在场,紧紧地依偎着丈夫,双手抱住他的头,吻那亲切的、一如以往的双眼。此刻,倒是艾德华轻柔而果决地推开了她。

“稍等,柳德薇西,稍等……我必须脱掉这身脏东西,最要紧的是好好洗个澡。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彻头彻尾变脏了:最近两天,我搭乘的是火车头,躺在煤堆上,确切些说,根本没入睡……”

一小时后,艾德华走进妻子的卧室,柳德薇格再次吃了一惊:大胡子没了,可连一头鬈发也剃掉了。脑袋大而端正,轮廓分明,前额锃亮。他又不像原先的自己了,因为以前从未剃过光头,他晓得自个儿不适合剃光头的。他穿着一套灰色西服,是尤泽夫从伯爵的旧衣柜里找出来的。这使柳德薇格回忆起自己婚后在尼斯度过的头几个月。在那儿,她初次看到丈夫身穿便服……

“好,我的快乐女神,现在用不着再怕我,甚至可以接吻了。”他说。

一缕灰蒙蒙的晨光,经由没遮严的窗帘缝隙钻进卧室。柳德薇格醒了,不过,怕惊醒丈夫,就没动弹,而是端详着睡梦中的人。艾德华深深地一呼一吸,合着呼吸的节奏,丝绸衬衣在宽阔的、毛茸茸的胸脯上起伏不停。倔强的嘴巴半张着,唇边现出明显的皱纹——多少个不眠之夜,经常地提心吊胆,凡此种种,顿时袒露无遗。浑身疲惫,喝下烈性的白酒,饱餐一顿,加上妻子的情意缠绵,艾德华刚对她说完最重要的事儿,便进入了梦乡。

他来到此地,是因为妻子在此地。当然,他从未忘记过妻子。这次从巴黎出发,路远迢迢,穿越两条战线,险象环生,就是为了她。不错,他也肩负着某些使命……然而,若不是有个波兰最美的女人在这里等候,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巴黎,放弃陆军部的职位,千辛万苦,还冒着风险呢?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已经迷迷糊糊。柳德薇格听了丈夫方才对她说的一番话,意识到某些重大的事变正在酝酿成熟,而且她也猜到,有一种危险正在迫近——这种巨灾横祸杀伤力极强,能摧毁她所有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基础!但她仍然是幸福的。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有丈夫在身旁,就没什么可担忧的。需要做的任何事情,一如既往,丈夫都会决定并搞定。妻子可以躲在他宽阔的肩膀后面,用不着自己去解决什么烦难的实际问题。

艾德华醒来了,那么突然,跟入睡时也那么突然一样。他俩四目相遇,都微微一笑。

“假如梦见有人正用钝刀子对我行凶,这时我惊醒了,看到的居然并非盗贼的嘴脸,而是你,我会怎么想呢?……哦,不早了,该起床了。”

“艾德华,你闭上眼睛,我这就穿衣服。”

他宽厚地笑了。

他捡起掉在地毯上的书,装出在读的样子。是热罗姆斯基的《忠实的河流》。浪漫主义作品。起义、献身、忠诚……真是个大女孩!浪漫的尤物!……

这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的古老府邸,所有的二十七个房间里,通常的清晨生活开始了。底楼的一部分房间住着仆役,都早已醒来。厨房里在准备早餐。两个女仆和一个小厮打扫着前厅和大客厅。柳德薇格的女仆荷莉娅,十六岁,娇憨可爱,是老尤泽夫的孙女。她想要收拾女主人的梳妆间,却发现门锁着。她把这情况告诉了爷爷。老头子让她别惊扰伯爵夫人,并且今天也别去整理她的房间了。

艾德华一面浏览着妻子梳妆台上那些熟悉的贵重饰品,一面等候她回来。不多时柳德薇格和尤泽夫一起进来了。白发的老头儿低眉垂眼。哥萨克式的蓝上衣里面,露出瘦削的肩胛骨,挺刺眼。艾德华从小就是尤泽夫服侍的。老头儿对伯爵一家忠心耿耿,酷似老看门狗,随时准备扑向每个妄图进入主人的宅邸者。伯爵府缺失尤泽夫,是无法想象的。莫格利尼茨基一家,对他已熟视无睹,如同看到前厅入口处那两尊顶盔贯甲的中世纪骑士一样。骑士塑像,与尤泽夫家的人一样,都是代代相传的。

老头儿身为奴仆,他的儿孙,仿佛世代承袭,也成了莫格利尼茨基伯爵家的仆役。当年,尤泽夫才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就开始侍候艾德华的祖父了。唯其如此,艾德华才完全信任,把他当作绝对可靠的大管家。

“尤泽夫,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全办了吗?”

“是,全办了。我没让任何人知道尊贵的老爷已经回府。我亲自整理伯爵的房间。请拿着这把钥匙,是书房通尊贵的夫人卧室的门上的。从您离开的那天起,除了伯爵夫人和我,没有任何人踏进过书房……等荷莉亚来打扫房间的时候,请尊贵的老爷去书房里稍待片刻。当然,我的孙女决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这样更妥帖些……”

尤泽夫说话轻声轻气,还带着年迈者的嘶哑嗓音。艾德华望着他那精瘦的脸盘和长长的、灰白色的络腮胡子,此时才觉察到,近三年他苍老了许多。

“很好,尤泽夫。现在跟我说说这个德国少校吧。他叫什么名字?”

“尊贵的老爷,他叫阿道夫·松念保,住在家庭教师的那个房间。他带着个勤务兵。这二流子总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晚上跟亚当一块儿睡在下房里。我斗胆向您禀报,少校老爷出身于贵族,是正人君子。他不准手下的士兵在我们的家禽院里胡闹。要不然,他们早就宰杀鹅呀、鸡呀……”

“庄园里有多少德国人?”艾德华打断他。

“足足一个骑兵连。他们的战马吃我们的燕麦已有一个月。起初,老伯爵大人没准许,德国人便逮捕了管理庄园的老爷,这才不得不打开粮仓。如今德国少校老爷住在我们这里,德国兵总算到各村各庄去弄干草了。否则的话,我们所有的……”

“士兵都住在哪儿?”

“小庄园里。”

“好。你什么时候到叶罗尼姆神父那儿去?我今天就要和他会面。”

“我马上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

尤泽夫走到门旁又站住。

“可以对叶罗尼姆神父说,尊贵的老爷回府了吗?”

艾德华犹豫片刻,旋即点了点头。

房间里只有莫格尼茨基夫妇了。艾德华走到妻子跟前。

“艾吉,你原谅我吧。但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找叶罗尼姆神父呢?我根本不相信你已拿定主意,要向他忏悔自己的罪过。”说着,柳德薇格朗声发笑。

艾德华温柔地搂抱她。

“难道你讨厌叶罗尼姆神父?”

“不,可是有点儿纳闷。你回家来,无论是对父亲、弟弟,还是丝杰发尼娅,全都还瞒着,不让知道……”

“而叶罗尼姆神父却获得特别的邀请。”艾德华接过话头,“这你不要感到惊愕。我不能深更半夜惊动所有的人。家里住着德国人,我却是……法国军官。柳德薇西,你该明白了吧?明天我就得赶往华沙。我回家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怎么,你又要走?”

“柳德薇西,我很快就回来。”

“你呀,这几个小时,你不跟我团聚,却要叫来那个惹人厌烦的耶稣会士。”

艾德华淡淡一笑。

“我找叶罗尼姆神父是有件事情要办。这是你不感兴趣的。可真对不起,等叶罗尼姆神父来了,我必须和他单独谈话。他对红衣主教曾有所求。那是教会的一些事务……这是他的秘密,所以他不愿意有别人在场。现在先让我问你几件事儿。”

“我听着,艾吉。”

“告诉我,这个少校和你们一起用餐吗?”

“对,是爸爸和丝杰发尼娅邀请他一起吃的。他的举止无可指摘。一口法语说得相当流利……不过,有时候他带着另一个军官施穆利特克中尉来这儿。那是个粗鲁的巴伐利亚人。他那些愚蠢的、低俗的恭维话,真叫不堪入耳!他总想让人明白,在这儿,主人并非我们,而是他们。爸爸说,施穆利特克对他大有用处,可我依旧对此人看不顺眼……”

艾德华猜准她话里有话,意犹未尽,不由双眉渐渐皱了起来。柳德薇格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便把手指伸向他的眉间,抚平前额的一条深深的纹路。这种无言的触摸,使他俩每每不借助语言就达到默契。随着妻子的手指移向丈夫的嘴唇,他不禁凝视着妻子那光闪闪的钻戒。

“柳德薇西,你的珠宝首饰全藏在哪里?”

她那柔软而浓密的睫毛惊讶地往上一挑。

“奇怪了,艾吉!你不问问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却关心……”

“你这小孩子,柳……我问这个,是因为需要知道咱们掌控着哪些贵重的财物。以后我告诉你为什么必须如此。你可记得,自己的钻石原先值多少金卢布?”

“有一次,妈妈告诉婶婶,给我做嫁妆的珠宝首饰值十七万卢布。至于你送我的钻石值多少,你自己一清二楚的呀。”

艾德华脑子里滴溜溜地转:“十七万加十二万——共二十九万;花园里埋着一桶十卢布的金币,共二十万;法国银行里存放着六十万法郎;曾以柳德薇格的名义,在英国银行里存入一万两千英镑。另外,我身边还藏着一万七千德国马克。这便是可以称之为现金的钱币了。大约折合一百万金卢布。其中,属于我和柳德薇格的,只有一半。我个人拥有的七百万家财,所剩下的仅仅是这区区之数了!……至于九千俄顷土地,还有农场、小庄园、蒸汽磨坊、制革厂,以及一千六百俄顷森林,如今一切都岌岌可危,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威胁,已经很难视作资产了。要掌控这一切,尚须斗争……此时咱们持有五十万金卢布,怎么说也比两手空空好。”

门外传来笑语声。

“伏拉杰克,你该学得规矩些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劝说。

回应是嘻嘻的笑声。

“这是丝杰发和伏拉季斯拉夫。”柳德薇格慌乱地压低嗓门说,“尤泽夫告诉他们我身子不适,可他们依旧来了。”

艾德华拉住妻子,进了她的卧室,并赶紧打开通向自己书房的门,往里走。

“暂时什么也别对他们说,想办法尽快把他们打发走。”艾德华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

“亲爱的,你怎么啦?听说你身体不舒服?”丝杰发尼娅叽叽嘎嘎地说着,走进了房间。

伏拉季斯拉夫·莫格利尼茨基跟在她背后,像溜冰似的,哧溜一下,滑了进来。

“可我凭良心说,她仍然和平时一样迷人!”伏拉季斯拉夫结结巴巴地说着,机灵地赶过丝杰发尼娅,飞一般地来到柳德薇格身旁。

他那黏糊糊的嘴唇触碰到柳德薇格的手了。这时,柳德薇格和以往一样,产生出厌恶感。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随着这个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由小男孩长成大人,自己越来越厌恶他。

“柳德薇格,你瞧瞧,大把大把的钱,花在咱们这个小叔子身上,要让他知书达理,可全打了水漂儿。他真像一名赛马的骑手,老想争第一!”丝杰发尼娅带着半似轻蔑的微笑说。

伏拉杰克自得地整了整蝴蝶结。

“速战速决是伟大统帅们的座右铭!”为了让不愉快的交谈换个话题,伏拉季斯拉夫建议丝杰发尼娅把她丈夫刚来的信给柳德薇格看看。

“斯塔尼斯拉夫写了些什么?”柳德薇格很感兴趣,搂住丝杰发的肩膀,和她一块儿坐到沙发上。

伏拉杰克在对面坐下,摆出一副鉴赏家的样子,审视着丝杰发尼娅裹在丝袜里的、肥硕的小腿肚,还有柳德薇格那匀称的双腿。

“我亲爱的丝杰福奇卡,”柳德薇格故意大声念,好让躲在书房里的艾德华能全听见,“我们的司令部目前设在基辅。这是一座文明程度相当高的大城市。比方说,昨天我们就看了《浮士德》,我们的上校——别克连道夫这老家伙表示吃惊:‘完全像在慕尼黑一样!可那是个盗贼遍地的野蛮国度嘛。’我已写信告诉过你,我们拿下奥斯特洛格的时候,我得到两周的休假,就去了一次沃伦州的小波罗维扎庄园。你无法想象,我在那儿目睹的一切是何等的恼怒。住宅遭到洗劫,一个个房间全都空了,玻璃统统被打碎,连屋顶上的铁皮也被揭掉了。所有的机器被抢个精光。马匹和牲口让农民分掉了。粮仓也被砸开。除了墙倒壁塌的屋舍,什么也没有了。周围全是垃圾,一片荒凉。总管已被打死,手下的人四处逃散。我得到占领波罗维扎的一排法兰克福士兵的协助,进行过侦查与搜捕。我住在俄国神父帕以希家里,他对我讲述过,是哪些人以怎样的方式,把庄园洗劫一空。根据他的建议,我们在村里逐门逐户地搜查。当然,我们找到的东西少之又少,总共只堆了三间屋子。我让法兰克福士兵搬到我们家来住。盖特曼卫队长(就是那个开小酒店的马祖连克的儿子,你记得起来吧?)带着家眷,也住进了我们的屋子。我委派他做庄园的临时总管。他居然是个很能办事而且听从差遣的小伙子。他向我发誓,一定找回所有的财物,连一片木屑也不落下。如今出三十马克,要找个比他更好的总管,是不可能的。在村子里,他认得所有的人,能把一切可以追回的东西统统追回来。他和法兰克福士兵驻守在村外,比较方便些——他们都在一起,一旦遭到攻击,防御也灵活。顺便说说,四面八方,全是打游击的土匪在闹腾。遗憾的是,神父向我提供了姓名的人,都在我们到来之前,逃进树林里去了。只留下一些蠢货。我让马祖连克鞭打其中一些最坏的混蛋,使他们再也不敢抢劫。当然,鞭打的时候我不在场……”

“太可怕了!”柳德薇格低声叹息,把拿着信的手放到膝盖上。

“是呀,这下斯塔尼斯拉夫和丝杰发彻底破产了。波罗维扎的房屋虽然还在,加利西亚的庄园却已付之一炬。我简直搞不懂,他在那里为什么手下留情?换了我,会绞死一半村民,把这些泥腿子的牲口马匹和粮食全夺过来。”伏拉季斯拉夫讨好地附和。

“我说可怕,是指也许会鞭打错了,殃及无辜。斯塔尼斯拉夫竟干出这种事来!我不明白……真正的贵族是不屑于这么干的。”柳德薇格激动地打断他。

“你这样说说好轻松!你和艾德华毫发无损,我和斯塔尼斯拉夫如今可快成乞丐了。”丝杰发尼娅脸红颈胀。

“真想弄明白,你刚才所谓的‘真正的贵族’是什么意思?”伏拉季斯拉夫大为恼火,“难道只有你们恰尔涅茨基家才配得上这种荣耀的头衔?”

“得了,伏拉杰克,得了!”丝杰发尼娅摆摆双手,“我看你们是不想念信啦。”

她是木材商的女儿。这木材商拥有数百万家产,足以顶得上一个贵族徽记,伏拉季斯拉夫公鸡般的倨傲样子一向能引得她发笑,此刻则惹得她怒形于色。

伏拉季斯拉夫还想说什么,但有人敲门了。一个高大的男仆进来禀报,老伯爵要来看望尊贵的夫人。说完,男仆恭顺地退至一旁,给一个躯体臃肿、面皮松弛的老头儿让路。这老头儿慢慢腾腾,艰难地拖着两条腿,走进房间。

柳德薇格气恼地思忖:“尤泽夫和叶罗尼姆神父马上就要来到,可这儿呢,仿佛故意似的,他们全来了,而且看样子,不会很快离开。必须提前告知尤泽夫,让他把叶罗尼姆神父直接带进艾吉的书房。不过,这一切都莫名其妙:艾吉回来了,却不让谁知道!莫非对他而言,公开露面果真危险到如此程度!还有这个惹人厌烦的小屁孩也在这里!”

“可恶的秋季!我又浑身酸痛了。不知怎么搞的,只觉得一阵阵发冷。亚当,你给我把两条腿捂严实,就可以走开了。去铺好床吧。”老头儿嗓门嘶哑,费劲地挤出话来。哮喘使他呼吸困难。他气喘吁吁,喉咙里丝丝发响。

亚当退了出去。

“爸爸,我们在读斯塔西的来信。”丝杰发尼娅坐到老头儿身旁说。

老伯爵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呆滞的眼睛活泛起来。

“哦,信上怎么说?念念吧。”

只得为老头儿把前半部分重新念一遍。然后,丝杰发尼娅继续往下读:“‘虽然这信是军邮,我也不能事无巨细,通通都写下来。遗憾的是,写不出任何可以让你们感到欣慰的内容。乌克兰成了被捅进几根棍子的马蜂窝。其中有一根,就是我们的德国军队。马蜂越蛰越凶猛。不戴铁纱面罩,迈出大门是危险的。谁知道呵,或许我很快就会和你们见面。但愿命运不至于替我们安排一场悲剧,不让我们安然无恙,活着相见。有艾德华的消息吗?你们都身体健康吧?亲爱的柳德薇格、爸爸、伏拉杰克,我向你们大家问候。而你呢,丝杰福奇卡,我吻你,而且……’噢,下面是写给我一个人的。斯塔尼斯拉夫即将回来,我非常欣喜。否则,憋屈死啦。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已经让人腻烦,尤其是近两年,一个季度总共只有两场小舞会。风度翩翩的人全上了前线。无论你往哪儿走,到处是这些丘八。特别是在这儿,在泥腿子的乌克兰。我想,在柏林和巴黎,人们才过着真正的生活,而这种地方,让人郁闷得简直要发疯。”

“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老头尖刻地说。

“怎么没有呢?斯塔西就要回来了呀!”

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不以为然地看看丝杰发尼娅。

“回来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信上讲得很清楚,德国人的态势岌岌可危。不难想象,一旦他们放弃了乌克兰,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呵。他们一走,立即到来的将是布尔什维克。”

伏拉季斯拉夫觉得有必要顶撞他一下。

“爸爸,瞧你说的!在乌克兰有三十万德国兵。这是世界上最正规的军队。布尔什维克呢,那是一伙扛起了步枪的乡巴佬儿,是一看到装甲车便四下逃窜的乌合之众。施穆利特克中尉给我描述过,他们怎样把这些畜生从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驱赶到罗斯托夫。中尉深信,德国人不久便会拿下巴库,然后就是莫斯科。”

老头儿把手一挥:“哼!你住嘴吧,别提你的施穆利特克!他连就在眼皮底下活动的乡巴佬也对付不了!扎雍奇寇夫斯基家牧场上的干草,被庄稼汉抢光了的时候,你那施穆利特克和松念保怎么样呢?他们说,带着一个连的骑兵去那儿,实在危险。巴然科维奇的糖厂出事了,又怎么样呢?一伙乳臭未干的野小子,凭着一挺机枪,就能阻止他们三个小时,不让他们接近工厂。而在你的心目中,这些全是区区小事,不值得一提。每一天,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都可能发觉自己正身陷火海。我岂能高枕无忧?这伙畜生会干出什么事来,我心里有数。他们已经学会杀人了。只有动用武力,才能制止他们。如果这样的武力消失了,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我想到这一点,便心惊肉跳。德国人是我们唯一的靠山。如果他们走掉,我们就完蛋了!”

老头儿呼哧呼哧地喘气。太阳穴上青筋暴突,状如蚯蚓。他痛苦地咳嗽起来,浑身打哆嗦。

大家缄口不语。

柳德薇格走到窗前。

大门旁停着一辆马车。

“请原谅,我少陪片刻。”柳德薇格说,朝门口走去。

当柳德薇格离开,留下艾德华和叶罗尼姆神父单独相处时,后者轻声说:“艾德华老爷,我竭诚为您效劳。”

他们面对面,坐在写字台旁又低又厚的沙发上。叶罗尼姆神父那两只藏在睫毛后面的、乌黑发亮的小眼睛眯缝着,谨慎地审视艾德华·莫格利尼茨基。虽然叶罗尼姆神父装得似乎仅仅稍觉疲惫,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艾德华仍旧感到了这一点。

“叶罗尼姆神父,您见我回来,感到有些意外吧?”艾德华注视着交谈者的手指。这些手指正使劲儿揉捏丝绸腰带下垂的绦子。

“意外?呃……正是正是!”

双方四目相视。这无语的较量持续片刻。艾德华的感觉,是自己触碰到了锋利的刮脸刀刃儿。

“我认为我们彼此不妨坦诚相见,直奔主题。”艾德华打破沉默。

叶罗尼姆神父试探地打量他。

“红衣主教卡马利尼大人托我向您致意,还让我捎来便条。就是这张。”

叶罗尼姆神父接过便条,连看多遍。那上面用拉丁文写着几行字,像一张药方。

“他原本倒是可以做个不坏的拳师。”艾德华端详着叶罗尼姆神父,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

的确如此,叶罗尼姆神父长着大脑袋、方下巴和粗脖子。黑色僧袍里面,也准是一个膘厚肉肥、壮壮实实的胴体。

“我这样理解,主教大人要我协助您,甚而还让我执行您认为必需的所有任务。”叶罗尼姆神父终于说话了。

“您理解正确。不过我觉得,您尚未充分领会梵蒂冈的新方针。待会儿我跟您细说。此刻先给您谈谈局势。”艾德华回答。

“好,这个我极感兴趣。”

“那么这样吧,叶罗尼姆神父。”艾德华几乎像耳语般地开始说,“您当然知晓德国军队的部署情况吧?”

“对,略知一二……”

艾德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打开,铺在桌子上。两人俯身查看。艾德华的手指由黑海渐渐移至波罗的海。

“瞧,德国占领的区域大致如此:顿河罗斯托夫、哈尔科夫,几乎整个乌克兰……朝这边,直至波兰,然后是白俄罗斯、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这片土地差不多比德国本土大两倍。我只谈德国,”艾德华继续说,“因为奥匈帝国在这里只是个配角而已。法国总参谋部绝对准确的情报显示,在这片大地上,德奥司令部驻扎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九个步兵师和三个骑兵师,总兵力达到三十二万人。”

叶罗尼姆神父略可察觉地微微一笑。

“叶罗尼姆神父,您为何发笑,我知道:您认为,仅仅为了计算这片土地上共有多少万德国兵,是不值得离开巴黎的,而在这里,法国暂时还没有一兵一卒。我说暂时,因为战争尚在继续。叶罗尼姆神父,战争不仅能制造疆界,也能制造新的国家。现在我向您透露所谓的军事秘密,并奉告我回来的原因吧。首先,德国已然战败……”

“战败了吗?”叶罗尼姆神父并未掩饰心中的惊疑,“难道在西线,协约国已经把他们击溃?”

“没有,前线仍在抵御,不过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内部分崩离析了。我军事情报机关获悉,在奥地利、柏林和汉堡,工人和士兵接连闹事。有一艘战舰宣告起义。暴动事件日益增多。德皇政府已穷于应付,招架不住。毫无疑问,最近会有奥地利和德国爆发革命的消息传来。德国人已疲顿不堪。什么都挽救不了他们了。侵占俄罗斯的沃土良田也好,掠夺乌克兰的粮食牲畜运往闹饥荒的德国也好,都难以挽回颓势。国家无力继续作战,因为后方已火势熊熊。而奥地利呢,连自己也要靠德国帮忙才能维持。您瞧吧,德国的结局会和俄国相同。有一种观点,以为革命的瘟疫不至于从俄国传染到欧洲——这是愚蠢的。它已经传进来了。鲁登道夫本人承认过,由乌克兰调至法国前线的德国部队已经传染上布尔什维克主义,丧失了战斗力,甚而变成了一种危险,因为他们在使别的部队人心涣散……”

“艾德华老爷,请问是否只有德国才这样?”叶罗尼姆神父打断对方的话头问。

数秒钟的缄默。此刻,艾德华才觉察到书房里没生火,有些许凉意。听得见柳德薇格在客厅内弹钢琴。他费劲地在沙发椅里挪了挪身子,脸色变得阴晦,驱散了由音乐带来的温婉暖人的感觉,深沉地、硬撅撅地说:“假如不是趁着布尔什维克主义尚在萌芽时便把它连根铲除,它会吞噬掉整个文明世界。”艾德华的嗓音透露出严酷的决心,也有一种恐惧,那是只有坐在对面的耶稣会士借助于敏锐的感觉才体察到的。艾德华站起来,走几步,到叶罗尼姆神父跟前停住,继续说:“德意志帝国的大厦整个儿在崩塌……前景如何,难以预料。如果柏林步莫斯科之后尘,也建立了苏维埃,那将成为一种可怕的威胁。须知把盟军的部队引入革命在蔓延的国家,意味着重蹈德国人在乌克兰的覆辙。假如社会民主党人,我指的是右派,能掌控住政权,那么帝国的雄鹰就会被民主的小鸡取而代之,而德国,将有许多年无法起到伟大强国的作用。”

艾德华从叶罗尼姆神父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声的疑问。

“在这儿,德国人会把我视为法国奸细而枪毙了的,所以您是想问我为什么回来吧?”

“我好像并未谈及此事。不过说实话,我对这一点颇感兴趣。”

“太好了!请原谅我来了一段长长的开场白。那么,我为何到这里呢?……是这么回事。一旦柏林起火,驻守在乌克兰和波兰的德军将土崩瓦解。这确凿无疑。德国人离开,他们所占领的地区便会落入红军之手。您不妨想象一下,那会是怎样的局势?红色的莫斯科——红色的柏林!这便到了欧洲的末日了。无论是法国或英国,都不会听任不管。形势将突变。原本德奥军队是一道壁垒,割开了欧洲与共产主义的俄国。而今这道壁垒正在倾塌。如果我们不另行构筑一道壁垒,取而代之,那么苏维埃就会横扫一切……”

“如何防止呢?”屏息谛听的叶罗尼姆神父探问道。

艾德华指点着地图。

“建立波兰共和国及其国家军队,挡住红军西进的道路。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将获得‘独立’,并且和波兰、罗马尼亚一起,依仗法国的庇护,形成一片武装缓冲地带,夹在俄国与西方之间。英国解决摩尔曼和阿尔汉格尔斯克。盟军的陆战队从北方,海军从波罗的海那边,同时挤压红军。英国的第二战场,乃是高加索、巴库和中亚。法国海军一旦有可能,便进入黑海,占领敖德萨和其他港口。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向西伯利亚推进。在这些地域活动的,还有白俄军队和捷克兵团。与此同时,波兰应该设法占领右岸乌克兰、立陶宛和白俄罗斯,如若不成功,那么就在这些地区建立反苏维埃的国家。莫斯科被围困在这个圈子里,会窒息而亡的。然而我们波兰人,必须趁动乱尚未波及我们的地域之前抓紧时机。必须拥有武装力量,才能让那些企图在德国人离开以后便建立苏维埃之类的家伙们葬身火海。就我们而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积聚力量,把人员武装起来,建立政权机关和宪兵队伍。法国会借给我们装备、武器等,还要派来一两千名军官。到那时,我们说话就能换一种口气了。但当前需要行动,而且是最果敢的行动。这个问题不仅是一般的政治问题,也是与你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消灭波兰的布尔什维克,那么他们一定会消灭我们!”

艾德华住了口,查看着地图,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对了,主教大人嘱咐我转告,只要您大功告成,那么沃伦副主教一职便非君莫属了!”

叶罗尼姆神父的一对小眼睛并没有变化,若无其事。

“艾德华老爷,我听候阁下的吩咐。”

“好极了,叶罗尼姆神父!”艾德华坐下,“那么立即行动吧……两三天内我去华沙开个会。这段时间,您给区里的同事介绍一下形势。办事要审慎。”艾德华觉察到耶稣会士的手指在烦躁地扭动,晓得自己最后这句话是不该讲的,“关于我的归来和此行的使命,暂且一个字也别提。三个星期以后,内人的生日那天,我打算借祝寿的名义,请来方圆一带的名门望族,以及关心咱们的富豪们。同时,您也召开神父会议。您回去后,尽量和本地的政客们会面聊聊。他们的头儿是谁?”

“波兰社会党人斯拉德科维奇律师。”

“他已经是社会党人了?够快的!老奸巨猾的魔鬼!您对付他可得多加小心,叶罗尼姆神父。这个人,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他会出卖我们三次的。我将从华沙带回几个军官,得把他们安置在可靠的人家。咱们赶紧着手招募人员吧。不动声色地把他们武装起来……让您的某个同事,趁布道之际发出号召,鼓动大家为祖国、为伟大的波兰而斗争。万一此人被逮捕,那也没关系。我们有办法营救出来的。我还要带钱来!这会儿我就有一万五千马克。另外,请提醒相关人士,德国马克即将贬值。我到了华沙,要与教皇圣使面谈,并向他请教,你们往后怎样活动。不过,当务之急是积聚力量……我要告知您的就是以上这些。现在我请您赶往扎莫伊斯基公爵那儿,把这封信转交给他。”

两个人站了起来。 el0gWbk8KpdF5fLIk8QEDR2ARwv/WtjHbMZJuBnX8euEvXgohiFBxF9z3ayxB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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