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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惊华
薄月栖烟

一江风01

戚浔提着箱笼走在队伍中间,敏锐地打量这座芙蓉驿。

此驿建于前朝,坐落在檀州与京城交界之地的雁行山下,经数次扩建,颇具气象,从檀州、酉州、肃州等地南下的文武官吏、军衙信使大都来此停宿。

隆冬腊月,大雪初霁,过了书有“芙蓉驿”三字的牌楼步入驿内,戚浔先看到右手边一列宽门窄窗的仓房,而远处的驿馆楼台连绵棋布,恍如山中集镇。

道上积雪齐脚踝深,才走了几步,她密长眼睫上又结了一层白霜,戚浔呵了呵手,拢紧了身上略显陈旧的鸦青色斗篷。

行在她前后的,是大理寺一众差吏,他们各个公服煊赫,腰配绣刀,威势逼人,纵然戚浔身段挺秀,琼姿玉貌,亦被掩住光华,只离得近了,才瞧出兜帽下那双灵动的眼睛,明亮机敏,仿佛能抓住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切端倪。

队伍领头的,是大理寺少卿宋怀瑾和驿丞刘义山。

刘义山为檀州人,掌管芙蓉驿十数年,家小皆在驿中,此刻正在说案发经过:“余大人是回京述职,他腊月初七下午到的驿站,身边只带个小厮,本说第二日一早启程,可没想到当天夜里便下起了大雪。”

“去京城要翻雁行山,大人您从京城来的,自是知道山上路难走,腊八早上见大雪不停,余大人和驿内几位大人便都决定不走了。”

说至此,刘义山面色更为愁苦,若非大雪困住余鸣,他也不会死在自己管辖的驿站里,余鸣贵为严州太守,官至三品,他如何担的起这个责?

“白日里都是好好的,晚间下官想令大人们过个好节,便在明华厅摆了宴席,到点其他几位大人都来了,余大人却未至。”

“去请余大人的驿差说他房中无声无息,也无灯火,下官觉得奇怪,便命人盛了腊八粥和酒菜亲自给他送去。”

刘义山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到了房前,果真无应,门却从里面锁着,下官叫人去找余大人的小厮,那小厮正和其他人在偏院吃酒,问起余大人,他也不知余大人怎么了,且从下午,他就不曾见余大人出门过。”

“下官担心余大人身体不适,立刻叫人将门撞开。”

“门一开,下官便觉气味儿不对——”

刘义山眼底现出几分恐惧,“屋内黑灯瞎火的,下官打着灯笼进了东厢,而后,下官一眼看到余大人倒在地上,身下血流一片。”

“整个东厢的地砖都被染红了,下官从未见过那么多血,好似,好似余大人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尽了,而余大人的死状,更是……”

宋怀瑾凝眸,“如何?”

刘义山颤声道:“他的尸身,竟、竟被分成了四截——”

“你是说分尸?!”

宋怀瑾三十有五,任大理寺少卿多年,手上过的案子不少,此番带的十二差吏,亦多为办案老手,他们见过的分尸案不在少数,可此番死的是三品太守,且还在有颇多使役的官驿里被分尸,便格外觉得心惊。

“是,头被割下来,腰腹被斩断,两条腿从膝盖处断开,可尸体却又拼合在一起,离远了甚至瞧不出异常……”

刘义山嘴唇哆嗦了一下,“下官吓得六神无主,只好去通知其他大人,众人一商议,便说还是连夜派人往京城和檀州城送信的好。”

芙蓉驿距京城两日路程,腊月初十消息入京,后上禀朝廷,建章帝交由大理寺稽查,宋怀瑾受命带人赶来,已是腊月十二。

刘义山说完了案发经过,眼含祈求的望着宋怀瑾,“少卿大人,此案虽生在驿内,却与下官和驿内上下无关,还请少卿大人明断。”

宋怀瑾一扬首,成竹在胸的道:“你放心,本少卿素来严明公允,但凡本少卿督办的案子,便没有找不出真凶的!”

他又问,“尸体在何处?”

“就在厢房里未曾动过,云州太守吴涵大人是懂道的,交代下官不可移动尸体,免得查验不便。”

宋怀瑾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拧了一路,此时才略松。

一行人走上一条石板铺就的宽道,西面一座鼓楼,鼓楼旁是馆舍正门,此刻门庭大开,两个驿差守着,正门对面是一片积雪掩映的白墙仓房,几丈之隔,众人听见墙后数声马儿嘶鸣。

刘义山道:“大人,此道将驿站一分为二,西面为馆舍,东边为马房仓房与饮马池,驿内备有五十匹快马,供大人们和急报信差们驱用。”

宋怀瑾目光越过高墙,“驿内众人呢?”

刘义山忙道:“大人们都不曾离开,他们皆要入京,眼下离岁末还有几日,并不急启程,而余大人死的古怪,谁若急着走反倒有疑,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谁也不想惹麻烦。眼下诸位大人都在各自房中,可要请他们至堂中查问?”

“先去看案发之地,暂不必惊动他们。”宋怀瑾环视一圈,大手一挥,“现在开始,此处由大理寺接管,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一入馆门,便是一片积雪层叠的开阔中庭,刘义山带着众人走上了往西北方向去的回廊,路过明华堂,往馆舍深处去。

此驿为北上最大官驿之一,承接来往官员食宿、军需补给中转等用,修建的颇为精巧,沿着回环曲廊走了半刻钟,方才到一排厢房之前,戚浔一眼看到门额上挂着缟素。

“少卿大人,便是此处了,案发后下官心底惶恐,便挂了灵幡,稍做过祭奠,其余未动分毫。”刘义山从袖中摸出钥匙,颤巍巍开了门。

厢房共有三间,中为待客之地,西为暖阁,东为寝处,宋怀瑾一把握住腰间佩刀,打量了一圈屋子便往东厢去,紧随他的几个司直亦跟了上去。

戚浔未急着进屋,她饶有兴致的看栏杆外雪地里露出来的几截香。

这几日夜间皆有落雪,庭中枯木花草皆被大雪覆盖,可唯独那几截香直愣愣的插着,应是有人来祭拜,香未燃尽便被雪扑灭了。

戚浔认得这是佛寺中专用的供香,此等供香不比家用沉檀清雅,又比寻常祭拜所用香蜡贵,谁会专门采买此物祭拜?

她正狐疑间,忽听里间有人沉声惊呼了一句,很快,一个年轻的差吏捂嘴冲了出来,趴在门口栏杆上便是一阵干呕。

戚浔轻啧一声,“谢司直,可要我予你一粒苏合香丸?”

谢南柯生的俊逸温文,刚入大理寺不久,尚不习惯,此刻他呕的脸白如纸,朝她摆手,“不必,不妨事,不妨事——”

这时,宋怀瑾在内喊道:“戚浔——”

“来了!”

应话声清脆悦耳,是女子之声,刘义山寻声回头,正看到戚浔摘下兜帽,他眸子一瞪,惊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先前戚浔戴着兜帽走在人堆里,只瞧她行止干练,透着英气,任是谁都以为她是大理寺的年轻男差吏,刘义山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是个姑娘!

她生得一张皎若秋月的脸,杏眼明仁,灿若春华,墨发挽做最简的小髻,饰以素净白玉簪,进门时单手扯下身上斗篷,步履生风,通身不拘小节的利落。

待撞见刘义山目瞪口呆的模样,她抿出一丝了然的笑,这笑令她神容越发机灵生动,刘义山还未回神,戚浔已绕过他,走到了宋怀瑾身侧。

看清屋内情形,她忍不住皱了眉。

在路上她虽想过案发之地是何种某样,可当亲眼所见,其震撼程度还是不同,实在不怪谢南柯受不住。

厢房两丈见方,虽不甚华丽,却是家具摆件齐备,北面是帷幔半掩的床榻,东边则有一套黄花梨八仙桌椅,此刻桌上放着祭品。

纵观整个屋子,从床榻至窗前案几,丝毫看不出挣扎打斗的痕迹,死者余鸣就躺在榻前地上。

尸体呈“大”字型正对南面槅窗,血迹从尸体身下蔓延了大半个屋子,直至厢房门口,又因天寒,凝成一片附着寒霜的血湖。

被寒霜附着的,还有死状可怖的尸体。

死者头颅被斩下,腰部连着袍子被拦腰斩断,腹内脏腑流出,堆积在肚腹处,而膝盖处的断口,尤可见翻卷的血肉与森森白骨。

死的如此惨烈,可死者闭着眼睛,尸表其余肌肤蒙着一层受冻过的灰败乌青之色,偶尔能看见几处有些微腐败的冻伤,尸臭味儿不重。

宋怀瑾语重心长的道:“戚浔,是你大展身手之时了。”

倘若此案放在一年前,宋怀瑾必不会对戚浔道出此言,当初的他有多看不上戚浔,后来便对戚浔有多心悦诚服,如今,戚浔更是他最为倚重之臂膀。

“卑职定然尽心!”

戚浔将斗篷放在中堂敞椅上,而后“吧嗒”一声打开箱笼锁扣,很快戴上护手面巾进了东厢。

刚回过神的刘义山,眼瞳又是一阵山摇地动。

看这架势,这姑娘竟是大理寺仵作!

大周兴办女学已有三十余载,勋贵人家的女儿甚至能在宫中为女官,可仵作为贱役,多为屠户、罪役担当,刘义山活了四十多岁,从未见过女子为仵作!

戚浔里头着一身碧青棉袍,看着不至双十之龄,刘义山不信邪,忍着恐惧走去门口,很快骇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到戚浔蹲在尸体旁,正将余鸣粘在血冰凌上的头颅一点点剥离下来。

戚浔初验的空隙,宋怀瑾回身吩咐道:“南柯,朱赟,你去查问驿站内还有哪些人住着,何时入驿,何种官职,此行哪般差事,身边带了何人,是否与余鸣为旧识,皆要问清。林铭,你去查驿内有多少差役,每日进出驿站的又有哪些人。王肃,你去把余鸣的小厮找来,好好问问入驿站之后余鸣的行迹。”

被吩咐的几人应声,宋怀瑾这才回头看戚浔,“如何?”

戚浔已将余鸣的头颅捧在手中,她半举起来,凑近了看脖颈处的伤口,“伤口血肉无收缩卷曲之状,是死后被分尸,骨头断口整齐,是利刃一刀斩断,血流形状自然,天寒亦保留了七日前的血流范围,看得出,这一大片,的确都是从伤口处流出而汇集。”

她往地上扫了一眼,“表面上看,是在此处分尸。”

宋怀瑾却发现了疑点,“可这地上干干净净,不见血滴喷溅,这做何解?便是杀猪都要溅一身血,何况斩断人的尸首?”

的确十分诡异,血流被冰寒冻住,如今已化为乌黑之色,整片血色从尸体四处伤口向周围蔓延,由深变浅,而床榻脚凳,旁侧的帷帐桌腿之上,不见丝毫沾染,哪般凶手能做到这般干净利落?

“或许被凶手擦洗掉了。”戚浔如是说,言毕却又觉不妥,凶手杀人,分尸手法如此残忍,何必要擦掉周围溅射的血迹呢?

宋怀瑾也摇了摇头,“解释不通。”

他眯着眸子,愠怒道:“余鸣是朝中三品大员,凶手大胆杀人不说,还对一个死人这般残忍,也不知是哪般深仇大恨!”

他哼了一声,又去打量屋子,“当日门闩从屋内锁着,此地便为一处密室,何况他的小厮说只有一下午没见过他,大白天的,凶手在此地分尸,若外面有人经过,不可能听不见动静。”

“刘驿丞——”

宋怀瑾回身,一眼看到刘义山白着脸呆望着戚浔,宋怀瑾浓眉扬起,又喊了一声,刘义山这才惊醒过来,“少卿大人何事?”

宋怀瑾肃眸道:“这附近房舍如何排布?可有谁距离此处最近的?”

“无人离此地近,余大人来得晚,东面北面的院落都住满了,因此给余大人安排了此处,这里独门独户,余大人自己也十分喜欢。”

宋怀瑾又转身去看戚浔验尸,“可能验出准确的死亡时辰?”

“暂且不能。”戚浔头也不抬的道:“死者死亡四日以上,尸僵消失,尸斑暂看不出什么,且当日房内有地龙,虽在之后停下,可热冷之间,已破坏了死者自然产生的尸变,准确时辰难断。”

宋怀瑾略一思忖,只好道:“那尽快确定死因和分尸的凶器。”

戚浔只点了点头,此刻的她已分不出多余心思,她秀眉紧蹙,浑然忘我,与片刻前翩然抿笑的人大为不同,尤其那双眸子,专注肃然,透着锋刃般的冷静,尸体上一丝一毫的痕迹都逃脱不了她的眼睛。

验尸费工夫,宋怀瑾也不扰她,又在东西厢房之间来回探看了一遍,发觉屋内几处窗户皆是紧锁,且同样无争执打斗的痕迹,不仅如此,余鸣随身的包裹和贵重财物都在。

不为财,难道真是寻仇?

宋怀瑾带着疑问,出门绕着厢房盘查了一圈,除却祭奠过的佛香,暂未发现异常,等他再回来,戚浔已有了结论。

“死因还未查明,不过分尸的凶器已有了眉目,死者伤处整齐,四处伤皆是一刀斩断,尤其死者前脖颈处的伤口,前有挫伤与肌肤剥脱,后颈处则不明显,这表明凶手用的是一把刀背极宽的刀,分尸之时,从正面砍断死者脖颈,刀背挤压造成挫伤。而死者腰部斩伤,左侧腰与右侧腰的挫伤相差无几,这表明分尸的刀长至少要比死者腰腹宽更长,因此可断定,分尸的是刀背厚刃口十分锋利的长刀。”

“寻常刀背厚的砍刀、柴刀,皆为短刀,因但凡长刀,都力求轻巧便于随身携带,行刑之时刽子手所用刑刀,倒符合此番分尸所用。”

宋怀瑾紧了紧指节,“寻常谁会用刑刀?”

戚浔沉吟道:“除了刑刀,卑职还知道一种刀——”

“这种刀,与咱们大周的宿敌西凉有关,西凉多为蛮夷,颇为悍勇,最擅刀马,他们在马背上用的便是一种长柄大刀,据卑职听闻,与西凉常年交战的镇北军中,有人学到了此刀妙处,将此刀与大周的战刀相合,制出了陌刀。陌刀长二尺,弧度小于刑刀,刀背厚,刃口薄,重数十斤,非力大者不能用,交战中能斩马首,此刀在镇北军中流通后,亦流于大周其他州郡驻军,行伍出身之人,应大都见过。”

宋怀瑾拧着眉未吱声,因这陌刀,他亦知晓,他甚至亲眼见过。

戚浔继续道:“只有陌刀还不够,几处伤皆是一刀所致,凶手当是极善刀法之人,人体骨骼坚硬,但凡拿捏不够精准,伤口便不会如此齐整,眼下只能瞧出这些,其余线索,请大人待我细验。”

她说完,目光仍落在尸体上,眉头拧着,仿佛还有何处不曾想通。

“大人,查问到了——”

正沉思间,适才出门查问驿内情状的谢南柯回来了,“大人,如今在驿内住着的共有六位主官,皆有官印和通行文书。”

“腊月初六,从西面肃州驻军来的忠武将军辛原修,与云州太守吴涵一同到了驿站,腊月初五,徽州太守刘榭和工部侍郎祈然一同入驿留宿,腊月初四那日,是少府监织染署的田公公到了驿站——”

宋怀瑾先将忠武将军辛原修留了心,又诧异,“这个田公公腊月初四就到了,却初八还没走?”

刘义山忙道:“田公公在酉州采买的毛料还在路上,他是要在此等那些毛料到了一并回京,其他几位大人是因赶路多日,想在此歇养两天。”

宋怀瑾颔首,这时谢南柯继续道:“还有第六人,是腊月初三到的,此人只有通行文书,其上盖得是镇北军的帅印,只是驿内主簿不知其人名姓。”

宋怀瑾质疑的看向刘义山,刘义山慌忙道:“大人,此人带的文书上盖的是镇北军帅印,下官不敢不接待——”

说至此,刘义山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人带着四个随从,一来便住进了北边的独院,且住进去后便不曾出来过,很有些古怪,而腊八那日,除了余大人之外,他们也不曾来明华堂,因早前他们便极少出门,下官竟给忘了!”

宋怀瑾顿时起疑,“镇北军常年驻守幽州,且三个月前西凉犯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应当从你此处走过,眼下北面战事正酣,谁会带着帅印文书南下?”

入驿后行为古怪,不报名姓,镇北军陌刀,腊八那夜未至明华厅……

宋怀瑾很快打定了主意,“你立刻带我去他们住处,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尸体旁的戚浔万万没想到会这般巧合,她一边将死者一条断腿搬去桌上,一边也在想那镇北军中人为何怪异,可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桌上摆的祭品吸引。

祭品为素果素饼,另有一盛着似水似酒之物的青瓷杯盏,适才戚浔将杯盏内之物当做了祭酒,可此时她才看见,这里头竟还飘着一枚橘叶。

这哪里是祭品,这分明是供品!

她朝外道:“刘驿丞——”

外间刘义山正要走,闻言返身回来,“姑娘?”

戚浔问他:“死人之地不吉,您不摆祭品,却摆着拜菩萨拜佛的供品。”

她往屋内虚空各处扫了一眼,以至接下来的问话莫名有些诡异,“敢问驿丞,您这是在拜屋子里哪位菩萨哪位佛?”

刘义山先是意外,继而心虚的垂下了眼睛,宋怀瑾听不见他答话,也转身看他,“刘驿丞?”

刘义山见躲不过了,一咬牙,眼含惊恐的问:“少卿大人,仵作姑娘,你们难道不觉得余大人死的诡异惨烈,不似人为?” 9+jz7Sz0++M6qT5bid1/AT6DjTGnvZS4bCVaojAN16B0g+ruEKTnnqEG5Puv83jv



一江风02

戚浔反应极快,“你们莫非怀疑余大人的死,是鬼神作怪?”

刘义山看看二人,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您二位并非本地人,不知我们这里有个十分灵的观音庙,那观音庙五年前被雷劈过一次,还起过一场火,可从那以后,观音庙忽然灵验起来,求子的得子,求福的得福,不仅如此,这方圆十里谁若是做了恶事,皆会被观音菩萨诅咒惩罚,轻则受伤,重则死于非命,我们驿站里有人犯了小错,都出过好几次事。”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戚浔忍不住问:“驿丞的意思,是余大人做过什么恶事?”

刘驿丞连忙摆手,“不不不,下官怎敢?是余大人好端端惨死在自己的屋子里,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等你们的几日间,下官和驿差们心里害怕,这才在此摆上供品。”

但凡有难以解释的,寻常百姓总会归咎于天道鬼神之说,倒也不足为奇。

宋怀瑾无奈道:“刘驿丞,本朝以儒治国,不语怪力乱神,你也是朝廷命官,怎还信这些邪魔外道?知道死的是余鸣,离京之时我去过一次吏部衙门,这余鸣官声极好,年年考绩都是优等,他恶从何来?”

余鸣的尸首就在东厢,刘义山听得又惊又怕,忙道:“少卿大人勿怪,下官在这乡下地方待久了,难免会迷信这些,也是被吓得狠了。”

“鬼神之说还是当敬而远之,本官查过那么多案子,神神鬼鬼也见过不少,可到最后皆是恶人在装神弄鬼。”宋怀瑾也不多苛责,“行了,干正事——”

刘义山抹了抹额上薄汗,“是,下官这便带您去。”

他二人前后出门,戚浔摇了摇头有些叹息,寻常人畏怕鬼神,却不知有时候人心比鬼神更可怕,而凶手手法如此残忍,是因为仇恨,还是别的什么?

对仵作而言,所有破案关键线索都在尸体上,人或许会说假话,可死人想告诉世人的,却绝不会作假,她搬来张长案放在中堂,将截断的肢体拼合在长案上勘验,一个名叫周蔚的年轻差吏在旁帮她记录。

……

刘义山和宋怀瑾往北走,可还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一群人。

领头者是宋怀瑾派出去的司直朱赟,后面跟着几个华服男子,刘义山小声道:“大人,是工部侍郎祈大人他们!”

朱赟去查问驿内主官们与余鸣是否有旧交,他们自然便知大理寺来人了,宋怀瑾轻哼一声“来的倒挺快!”,言毕便扯出笑意迎了上去!

“祈大人,许久不见了!”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少不了与京官们打交道,与祈然有过些交集,其他几人却不认得,幸而适才得过谢南柯禀告,一眼扫去,他便基本断出众人身份。

祈然年过而立,生的文质儒雅,如今稳坐工部侍郎之位,言语间意气风发,寒暄之后,他又热络为宋怀瑾引见,而后道:“我九月奉命北上查看珑江筑堤之事,此番是要回京复命,却不想碰到了这等祸端,不知你们查的如何?我们几个枯等了日四,都赶着回京,宋少卿觉得这案子几日能查个明白?”

“我们刚来,仵作尚在验尸,还未查到什么有用线索,已叫人去查驿站内的驿差和其他进出之人了。”宋怀瑾略一沉吟,“何时查出真相暂不能定,不过眼下还不至十五,还请几位大人多留几日,帮着我早日找出谋害余大人的凶手。”

宋怀瑾面上和煦,话意却不愿让他们离开,在场的除了祈然这个工部侍郎,还有两位三品太守,一位四品将军,和一个在宫里行走不可小觑的少府监太监,他们虽对谳断天下刑狱的大理寺有几分敬畏,可宋怀瑾只是个四品少卿,又是出身寒门,谁也不会真的怕他。

忠武将军辛原修便道:“宋少卿是将我们当做了嫌犯吗?”

宋怀瑾坦然堆笑,“怎敢怎敢?实在是余大人死的太过离奇了,案子如今传入京中时,震惊朝野,陛下亦是盛怒,我若当不好这回差,整个大理寺都要被我连累。”

搬出建章帝来,好歹令大家有了忌畏之心,祈然见气氛不好,忙出来打圆场,“明白明白,我们同朝为官,自然都知道彼此的难处,且此番来的是你,反倒令我放心。”他又看向朱赟,“适才你的司直来问我们腊八那日行迹,我们皆是好生配合的。”

宋怀瑾看向朱赟,朱赟上前道:“回禀大人,几位大人与余大人此前都只有过一两次交集,并不熟识,田公公则与余大人第一次见,不过腊八那日,田公公是唯一一个人证不足的。”

“吴太守和刘太守对弈一日,可互相作证,祈大人和辛将军住在对门,也可互相作证,田公公只有当日送饭的驿差证明巳时和申时他在房内。”

站在最后的田万春听到此处不满的道:“咱家只是因住的偏无人作证,整个驿站,无人证的应当不止咱家一个吧,那些差吏,下人,难道都时时刻刻有人证?”

他声音尖利,听起来格外的阴阳怪气,“我已在此等了四日,若是做贼心虚早就走了,其他人我不管,可明日宫中要的毛料便到了,是要赶在岁末前献上去的,耽误了差事,宫里太后和各位娘娘们可饶不了我,后日一早我定要启程的。”

田万春身材瘦小,看着便是个力弱不擅武的,而如他所言,人证不齐的的确不止他一个。

“公公放心,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但凡排除了谋害余大人之嫌,皆可离开驿站,大理寺绝不阻拦。”宋怀瑾说至此,忽而看向辛原修:“辛将军此番回京,用何物防身?”

辛原修有些莫名,“怕引人耳目,此番我们回京只用短剑防身。”他说完,掀了掀外袍,腰间果然挂着一柄尺来长的短剑。

短剑不符戚浔的分析,宋怀瑾暂打消了对辛原修的怀疑,他略一犹豫,忽然想试探一二,于是解释道:“仵作适才验尸,发现肢解余大人尸首的刀,很像军中用的陌刀。”

众人面上都只有些微的意外一闪而过,辛原修更是道:“陌刀?陌刀是从镇北军中之物,我们肃州驻军用的极少。”

他这般一说,祈然一下想到了什么,“镇北军?咱们驿内不是有个镇北军中来的?”他看向其他人,“我和你们提起过的,我入驿那日要去拜访同僚,却有个被拦在门外未曾见到人的,那位便是镇北军中来的。”

其他人似都已知晓此事,眼底一下生出明晃晃的怀疑,祈然接着道:“不仅如此,那位入驿内的凭证是盖着镇北军帅印的通行文书,却未向主簿报自己名姓,入驿时被抬着进来,驿内上下都未见到那人样貌,当真古怪。”

祈然看向宋怀瑾,“少卿大人可知此事?”

宋怀瑾颔首,“知道,我适才本就是要去见此人,却不想先遇上了你们。”

辛原修此时道:“如今镇北军正与西凉交战,自从三年前临江侯傅韫过世后,镇北军一直在世子傅玦手里,传闻此人战场上是个杀神,战场下治军也颇为严酷,这个时候有人南下,还有帅印文书,难道是哪位老将军?一般人怕是不会得他准许。”

祈然立刻道:“那我们同去瞧瞧可好?那日我表明身份,却仍被拒之门外,便觉有些奇怪,寻常同僚之间,哪个不是有礼有节乐得结交,我倒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谁,与余大人之死是否有关。”

祈然如此,反倒显得他坦荡无畏,其他人亦无反对之状,宋怀瑾默默观察着,此时一点头,同意了大家一齐过去。

走在路上,祈然又说起这几日如何担惊受怕,宋怀瑾看了一眼刘义山,“莫说你们,刘驿丞甚至怕的以为有鬼神在作怪。”

提起这鬼神作怪,几个人神情都些微一变,宋怀瑾了然的道:“看来你们这几日也听说了。”

祈然一笑,“的确听说了,说那观音庙灵验的很,不过咱们都是读书人,又在朝为官,自然不会信什么鬼神诅咒杀人的说法。”

宋怀瑾应是,半盏茶的功夫后,众人到了一处最北面的独院前。

朱赟上前叫门,片刻功夫院门便被打了开。

一张年轻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其人身着便装,腰戴佩剑,看到来了这般多人,目光里满是警惕和质疑,“有何事?”

宋怀瑾沉声道:“驿站内生了命案你们可知?我是大理寺少卿宋怀瑾,奉圣上之命办案,你们入驿之时未报名姓,特来盘查。”

明明听到是奉圣令办差,青年却半分不憷,“驿内命案我们知晓,只是这几日我们都在自己院中,驿内人当清楚,命案与我们无关,你们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说完便要关门,宋怀瑾眼疾手快,一掌抵住了门板,“自然不是你说无关便无关,受害者是三品朝廷命官,凶器极有可能是军中陌刀,你们是从镇北军中来,是否带着军中用刀?”

青年松了手,“如何断定为陌刀?”

“自然是我们仵作验尸所得。”

“就算真是陌刀,可我们主人有伤在身,这几日足不出户,又如何伤人?”

“也就是说,你们此番的确带着陌刀了?”宋怀瑾质疑更重,“那你们要交出刀让我们验看,你说你主人有伤在身,也要我们证实了才知,因除了你们自己,只怕无再多人证,而你们虽拿了通行文书,却不报名姓,入住没几日驿内便有命案发生,自然让人怀疑。”

一听要验刀不说,还要验他主子的伤,青年眉眼间生了薄怒,“除了仵作一面之词,你们还有何凭据?我们的通行文书上有镇北军帅印,难道还住不得官驿了?”

宋怀瑾冷笑,“别说只有个帅印,便是你们世子本人来了,也要将该交代的交代的清清楚楚——”

“你——”

“林巍。”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青年愕然回头,“主子——”

门外众人也是一愣,而很快,有滚轮滚地的声音朝门口来,林巍叹了口气,转身将半掩的院门豁然打了开,院内景致瞬时一览无余。

通往正房的石板小道上积着一层薄雪,三个如林巍一般装扮的随从正推着个轮椅往院门口来,轮椅上,坐着个披雪色狐裘斗篷的年轻人。

此人生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极是俊逸,可隔得几丈远,众人也能瞧清他苍白的面色,他靠在椅背上的身体随着轮椅微晃,气若游丝,弱不胜衣。

轮椅越来越近,待停在门口,年轻人缓声道:“把刀交出去。”

他身后一个随从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刀,抬手便扔给了宋怀瑾,宋怀瑾匆忙接过,重量压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脱手。

虽然林巍态度倨傲,可没想到他的主人如此善解人意,而他看起来不过刚过弱冠,根本不是辛原修猜的老将军。

宋怀瑾轻咳一声,正要再行盘问,他却先道:“何人验刀?”

他语声清润,每个字都不急不缓,再加上形貌,无端令人想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言,可他漆黑的眼轮太过平静,透着上位者才有的城府莫测之感,宋怀瑾被他镇住,“自然是……是我们大理寺的仵作。”

他又缓声说:“我要亲眼看看。”

这不是请求商量,是命令。

宋怀瑾眉头紧拧起来,心道你是何人我要听你吩咐?

这时他道:“我是傅玦。”

……

“死者余鸣,年纪三十上下,身长五尺,死亡时间四日以上,死后被分尸。”

“分尸伤四处,脖颈、腰腹、两处膝头,皆为锐器伤,创壁光滑,骨头断面整齐,四处伤口皆是正面挫伤严重,凶手当是让死者仰躺,从正面分尸。”

戚浔已将死者身上衣袍完全除去,长案上便只剩乌青惨白的四段肢体,周蔚面上戴着面巾,口中还含了一枚苏合香丸,饶是如此,这活计仍不轻松。

戚浔极是专注,“死者身上有数处挫伤,手腕和脚腕,有淤紫之色,疑似被绑缚过。”

她自上而下细细查验所有伤痕,很快又道:“死者左侧脸颊有一处腐坏创面,腐坏程度轻,尚能看出原先黑褐色的创口,应当是——”

蹙眉苦思几瞬,她忽而眼底一亮,“是冻伤!”

她立刻开始在尸体上搜寻同样的伤痕,“留在尸体上的冻伤大约有十二处,主要分布在脸颊、脖颈、大腿外侧、小腿,以及背心和手脚上,且严重程度呈不规律性,背心和大腿外侧为红斑状,小腿和脚上有红肿水泡,手、面颊、脖颈上最为严重,已生坏疽。”

外面雪色皓然,寒意从门缝涌进来,戚浔双腿已冻得发麻,眼下没有地龙,虽与外间冷的相差无几,却因挡住了寒风尚能忍受,而当日此处的地龙,是在晚间发现余鸣身亡后才停的。

她肯定的道:“死者在死前,曾受过寒冻,第一案发之地并不在这屋子里。”

戚浔的结论听的周蔚一个激灵,“不在屋子里?那是在外面?可当时他们来的时候,屋子从内锁着,而死者已被分尸,血还流了一地,若照你所说,凶手难道要在白日杀人,移尸,然后分尸?然后从密室里凭空离开?”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刚才刘驿丞说什么诅咒惩罚……难道……”

戚浔无奈的横了他一眼,“我是仵作,我只看尸体告诉我的,而你所言,要么是凶手的障眼法,要么凶手用了何种厉害诡计,并非不可解释,也可能是我们还未想到罢了。”

周蔚是与戚浔同时入大理寺的,可他比戚浔还要小半岁,对这个常年与尸体为伴的女仵作,他是又敬又怕,当下不敢顶嘴了。

戚浔说至此,忽而寻出一把薄刃小刀回了东厢,东厢地上凝了满地的血冰凌,尸体被剥离走后,又留下个人形,而血色最浓处,便是四处断伤之地,戚浔拿着刀,一点点将那处的冰凌刮了下来。

整个芙蓉驿的屋子皆是用青砖铺地,青砖虽是坚硬,可若遇到锐器相击,仍会留下印痕,而戚浔刮了四处冰凌,冰凌之下的地砖却都了无痕迹。

她心中有了决断,可在此时,嘈杂的脚步声忽然在窗外响起,与之而来的,还有什么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戚浔狐疑站起,恰好看到一众人从南窗前走过,她辨出宋怀瑾的身影,赶忙迎了出去。

刚出东厢她脚下便是一顿。

宋怀瑾和几个华服男子,簇拥着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门外,那年轻人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病容惨淡,瞧着比戚浔还要羸弱,可唯独那双眸子黑极沉极,他波澜不惊的看着她,戚浔心腔里却突的一跳。

“世子,这便是下官说的仵作。”

宋怀瑾语气谨慎,也不知适才经历了什么,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戚浔身上,每个人眼底都有意外不解之色。

祈然忍不住道:“大理寺仵作,竟是个女子?”

宋怀瑾干笑一声,“她在大理寺已一年有余,虽是女子,却如同小子一般干练利落,十分得用。”

宋怀瑾瞟了傅玦一眼,“戚浔,傅世子身边随从的确带着一把陌刀,世子要看你验刀。”

戚浔见果然发现陌刀,先是眼底一亮,可当着刀主人的面验刀,还是有种剑悬于顶之感,她虽不知傅玦身份,可见宋怀瑾口称“世子”,便知其身份尊贵,她无声吸了一口气,稳步上前来。

“这刀极重,小心些。”

这把陌刀二尺来长,重数十斤,戚浔双手接刀也被带的往前一倾,幸而一旁周蔚上前帮忙,才将刀身抽了出来。

这是一把精铁打造的好刀,刀身冷光湛然,戚浔倾身细看那刀刃,很快,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刀口有五处卷刃,当是与硬物相击而成,在第三第四处曲卷内有血迹。”她迟疑片刻,硬着头皮道:“是人血。”

宋怀瑾机警的看着傅玦,“世子,您虽有伤在身,可您的随从各个擅武,而这把刀还沾着血,总不是您从幽州带来的,腊八白日又无更多的人证作证,您作何解释?”

宋怀瑾盯着傅玦,其他人也盯着傅玦,而傅玦薄唇轻抿着,神态自若,并无身为最大嫌犯的自觉,他仍看着戚浔,像在想这女仵作好大的胆子。

身后林巍道:“我们自幽州而来,走至酉州境内,遇到过山匪。”

这回答超出了预计,宋怀瑾问,“山匪?可留有证据?”

林巍一摊手,“没有。”

好一个没有,宋怀瑾觉得,他们似乎认准了自己拿他们没办法,而他也的确并无更多证据,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眼下这般多人瞧着,他该如何办?

“大人,我已验出了余大人的死因。”

正当他骑虎难下时,戚浔的声音拯救了他,“余大人死因特殊,我想真相或许不那么简单。”

宋怀瑾忙道:“说下去——”

戚浔的目光从那把刀移到了尸体上,“凶手杀人分尸,布置了一个惊悚恐怖的现场,可余大人的真正死因,却是被冻死。”

“冻死?!”宋怀瑾意外非常,“他死后这屋子停了地龙,他的遗体冻了一层霜我们都看见了,怎成了死也是被冻死?如何证明他是被冻死?”

“很简单。”戚浔看向长案,“只需将余大人的头颅剖开便知。” NUZ/5BsyXKfRSiPc6+uKd38lsSxB+7O5svEeICV94JwMHrw+3YgfZsOWSdH6Oh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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