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来得毫无征兆。
当年楚明筝只是个小孩,对于阵法被毁一事,并不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本以为是邪祟群起而攻之,凭借蛮力将大阵击溃,不成想竟是城中出了叛徒。
——若想破坏阵法,在外自是难于登天,然而一旦能在城中找到阵眼,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谁做了这种事?他莫非不知道……仅仅是这一念之差,就会把全城百姓一并引入死路吗?
正如楚明筝身上的剧毒,幻境虽能把人变回七年前的模样,灵力与修为却仍然好端端留在身上。
事出紧急,清衍门与苍梧仙宗的弟子尽数出动,但即便如此,面对浩荡而来的魔潮,还是显得势单力薄。
楚明筝咬牙,手中华光一晃,现出本命法器:“我也去守城。”
如今箭在弦上、四面楚歌,要想守住龙城,必须守住那道裂口,见敌便杀,绝不能让妖魔邪祟进入城中。
那是让所有人平安无事的唯一办法。
她灵力还在,又是曾经名动一时的天才,修为比城中许多弟子都高,倘若在这种时刻退缩,楚明筝做不到。
更何况,这里还有她心中无比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
在此之前,楚明筝的形象一直是个普通小女孩,如今凭空亮出长笛,让在场不少人神色一呆。
明珠等人面露茫然,明玉猛地跺脚:“楚明筝!你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何必跑去送死!”
即便来到幻境后争吵不断,可这是她最珍视的朋友。
若是躲在城中藏起来,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前往城门,必然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她已经失去得太多太多,早就不敢再去冒险,什么英雄什么斩妖除魔,全都是不切实际的梦。
“我们、我们都留在这里,等仙门的援兵赶来——”
明玉说着语气渐软,几乎沦为卑微的祈求,话音未尽,却被人按了按肩头。
当她抬头,望见明珠漆黑的瞳。
“虽然不知明筝为何……”
女孩深吸一口气,与楚明筝对视之际,露出温和的笑:“你去吧。”
“她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明玉眼眶发红:“姐姐,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可明筝……”
可瘦弱的小姑娘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明玉,还记得我们一起许下的愿望吗?”
……她们四个人,曾经都想变成能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心愿,久到差不多快要全部忘记。
眼泪倏地落下,明玉死死咬住下唇,低头不再出声。
“萝萝,魔物暂时不会进到城里来,客栈有清衍门的宋师姐保护。”
楚明筝摸摸小师妹脸颊:“你先行待在这里,若是……若是出了意外,就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秦萝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如今局面的危急,努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从储物袋咕噜噜拿出一大堆东西:“小师姐,这是爹娘给我的保命法器,这是威力很大的符纸,还有这个这个……全都送给你。”
哪有把保命法器毫不犹豫送人的啊。
楚明筝无声笑笑,只接过几张护身符纸,与众人迅速道别后,便随其他弟子一并前往城墙。
他们一走,热热闹闹的小院很快没了声音。
小孩修为不高,去了只会添乱,成为毫无用处的累赘。事已至此,任谁都没了继续吃点心的闲情逸致,孩子们一一散去,只留下秦萝、陆望与气冲冲的江星燃。
江星燃咬牙切齿:“究竟是谁破了阵法?叛徒!坏蛋!恶心!”
“可、可能是——”
陆望小声开口,察觉到秦萝投来的视线,匆忙低下头:“可能是黑街里、里的魔。”
江星燃一愣:“为什么?”
“龙、龙城人魔混杂,许多人都瞧、瞧不起魔和半魔。”
他脸上的伤口尚未痊愈,仍能看出青红交错的痕迹,好在大部分肿胀褪去,终于能看清面庞的大致轮廓。
陆望生得清隽温和,睫毛长得过分,轻轻一眨眼,就有簌簌雪花和细碎阳光一起落下来。
因为格外苍白,耳朵上的红晕也就格外明显。
“尤其半魔,日子都很辛、辛苦,被许多人欺负。”
陆望道:“要是破坏阵法……就能报仇。”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龙城虽然人魔混杂,两者之间的对立却极其尖锐,彼此看不大起。尤其半魔,生生成了两边眼里共同的怪胎,不被任何一方接受。
鄙夷、欺辱与日复一日的恶意,只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恨。倘若打从出生起,就遭受着身边所有人的厌弃……
江星燃打了个哆嗦。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
“不错啊陆望!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小少爷拍拍他肩膀,很快再度露出思索的神色:“可我听说龙城灵力稀薄,黑街又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就算出了个坏家伙,能轻而易举杀害守城的师兄师姐吗?”
他说着摸了摸下巴:“还有这个幻境。到底是什么人想不开,偏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看着所有人急得团团转,他很开心是吗?”
秦萝却是不同意:“说不定他和明玉姐姐一样,想留住身边重要的人。”
七年前的龙城并不美好,但在那段时光里,或许仍有让那个人念念不舍的回忆。
“美好的记忆多了去,干嘛偏偏挑这个时候?”
江星燃哼哼:“难不成直到邪魔攻城,他们才刚刚遇见?”
三个小朋友讨论不出什么端倪,为了不让守在客栈里的宋师姐担心,各自恹恹回了房间。
比起江星燃和陆望,秦萝的客房要更高一楼。
也正是在楼道尽头的拐角里,她望见几道黑黝黝的人影。
被围在中间的……是谢哥哥。
“是你做的对不对!”
身穿清衍门门服的少年双目通红:“你今早才鬼鬼祟祟出了客栈,现在就……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情!”
他身侧的少女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师兄莫要冲动,或许并非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以他的实力,杀害郑师弟难道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握紧双拳:“半魔能有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以人血为食,杀了城中不知多少百姓,这种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寻非桃花眼微抬,懒懒瞥他。
“说完了?”
谢寻非嗤笑:“与其在此与我对峙,不如前往城墙看一看。守城之人远远不够,对吧?”
他全然没把少年的刁难放在心上,说罢默然侧身,竟是听得厌了,想要回房歇息。
“你——!”
少年眼见留他不住,心中怒气更甚,手中一动,掐出一道法诀。
他修为不高,刚入门不久;而谢寻非刀尖舔血地长大,早就有了反应飞速的战斗本能,不过眸光一动,便已凝神起势。
然而正是这眸光一动。
散漫的视线向身后侧去,在一阶阶长廊上,谢寻非见到一抹绯红。
是秦萝。
他下手不轻,没给对方留任何余地,对于谢寻非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生出了莫名的迟疑。
会让那孩子见到血。
见到她同族……被一个半魔残忍伤害的血。
腾起的魔气瞬间消弭,仙术一往无前,重重落在黑衣少年身上。
谢寻非咬了牙,蹙眉把鲜血咽下。
“谢、谢哥哥!”
秦萝被吓得不轻,脑子一片空白地飞跑上前,张开手臂,将谢寻非护在身后。
“不、不是的!”
她心里全是乱麻,气得声音发颤:“阵法破的时候,谢哥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若是他在那之前,就把师兄师姐杀害了呢?”
少年咄咄逼人:“否则他今早的外出,究竟作何解释?”
“好了,师兄。”
他身侧的少女没想到谢寻非并未还手,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徒劳纠缠不是办法,如今阵法缺人去守,我们还是速速前去吧。”
有孩子在场,少年满心怒气没地方发泄,只得愤然随她下楼离去。秦萝心口咚咚直跳,匆匆转身。
那一击正中心口,谢寻非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穿着一身黑衣,如今站在楼道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更衬出薄唇血红、面色如纸。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要在中途把魔气强行压回身体,实在愚蠢至极。
……真是疯了。
“怎么了?”
瞥见小不点发红的眼眶,谢寻非竭力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微微俯身与她对视:“被邪魔攻城吓到了?”
秦萝摇头:“不是的。”
她不怎么会说话,脑子里骨碌碌转个不停,半晌才冒出来一句:“我不怕那些妖怪。”
果然是小孩,连妖与魔都没办法分清。
谢寻非自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轻笑,下一瞬,又听她瘪着嘴继续道:“我……我是怕你难受。”
他倏地愣在原地。
“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做的,他们在欺负人。”
秦萝歉疚地低下头:“可是我不能帮你,谢哥哥,对不起。”
似乎有一缕风穿廊而过,途经这处小小的阴暗角落,悠悠打了个旋儿。
立于黑暗的少年薄唇稍抿,指尖竟不知为何有些仓促,碰了碰自己单薄的袖口。
谢寻非向来是不屑于解释的。
少年自小生活在孤独与歧视之中,由最初的自卑啜泣,逐渐生出冷然凌厉的傲骨。
既然不被在意,他便也没必要顾及旁人的感受,无论传言说他滥杀无辜,还是食人鲜血,谢寻非通通懒得去关注。
他们想要自顾自地恐惧与厌恶,那就让他们去恐惧厌恶,他孑然独行,倒也落得清净。
然而此时此刻,半魔少年却垂下眼眸,轻轻拉了拉女孩衣袖。
曾经从来都是秦萝拉着他。
谢寻非嗓音很低,有些哑,带着不自信的倔:“不是我做的。”
他之所以出门,的确是有魔族前来求他办事。
或许是想到了某个人,谢寻非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并在之后提醒过守城弟子,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半魔身份低微,他早已习惯。
“我知道!”
秦萝睁大眼睛,嗓音清凌得像是铃铛叮叮:“谢哥哥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
她真是不怎么会讲话,好像“好”和“坏”是唯一的词汇储备。
谢寻非却笑了一下。
“……他们都讨厌我。”
他站在黑暗里,终于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别扭脾性,赌气一般倾诉:“我也不喜欢他们。”
秦萝仰头看着他。
谢哥哥有那么高,平日里总是又冷又硬的模样,然而这会儿低着脑袋,不知怎么,居然让她想起毛茸茸的狗狗。
遇见难过的狗狗,应该摸摸它的头。
小豆丁轻轻踮起脚尖,手掌落在少年漆黑的发间,有些笨拙地、像顺毛那样碰了碰。
“我喜欢你呀。”
她说:“还有小师姐,江哥哥和陆望,谢哥哥这么好,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这种触碰前所未有,谢寻非脊背僵了一下。
“龙城也很讨厌。”
他任由脑袋被摸来摸去,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被别别扭扭低声讲出来:“乱糟糟的,整天除了打架还是打架。”
“那我们就一起去其它地方啊!”
秦萝很快应答:“赵哥哥不是说了吗?九州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想去北方打雪仗!”
谢寻非喉头动了动。
某块巨大的冰川似乎在慢慢消融,融化的水落在心口,满满当当,却也隐隐发涩:“……一起?”
“对啊!”
懵懵懂懂的小朋友不知道那两个字对他有多么重要,闻言笑眯眯仰起脑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阳光:“一起。”
太阳附近的云层缓缓而过,光线悠悠铺开,冲破角落里逼仄的黑暗,洒上小少年阴沉的眼眸。
曾经的他更像是一把刀、一抹行踪不定的鬼魅,如今发丝被染上澄黄温暖的色彩,一言不发之时,如同安静而温和的幼兽。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挣脱而出。
此生头一回,谢寻非想要保护某一个人。
即便是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危局里,也要拼尽全力地、赌上一切地……让她活下来。
然而也恰是此刻,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倏然一闪。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如今龙城未破,谢寻非却隐约见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倒下,抵挡住邪魔致命的进攻,旋即再无声息。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可她始终会死。”
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想想那日城破……你当真,能保护身边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