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都是阴雨天气。
雨水打湿山林后,过于闷热的温度会把水液熏蒸为薄雾,从土地里、树梢上、密林中,一团一团地释放出来。这些薄雾很快就侵吞了幽谷,继而缓慢向一座偌大的水泥平台爬去。
在平台的上空,数百只乌鸦正盘旋俯冲着。它们洒下一片片漆黑的翎羽,同时也带来不祥的气息。
有人豢养信鸽,为的是竞技、和平,或者浪漫。
有人豢养乌鸦,为的却是寻觅和等待……
易岺一如既往地坐在平台边的长椅上,身旁摆放着一罐弹珠,默默等待久违的故人。回国之后,他每一天都会按时来到这里,也每一天都会带着失落的情绪离开。
但今天,他知道,自己的等待不会落空。
他交叠起修长的双腿,一只手搭着椅背,一只手自然地垂放在膝盖上,极有耐心地在鸦群里巡视。他优雅的身影与此处的喧嚣阴郁显得那样格格不入。间或的,他会洒出一把食料,引得数百只乌鸦争先恐后地飞扑下来啄食。
它们发出粗嘎的叫声,把整座幽谷从薄雾中惊醒。
易岺看了看手表,继而诧异地挑眉。他以为小妖怪会迫不及待地赶过来,却没料她竟如此沉得住气。
是因为长大了,所以学会了克制吗?
沉吟中,一道格外嘹亮的啸叫从上空的鸦群里传出。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鸦似闪电一般飞扑下来,探出利爪,踩住一只正拼命啄食谷物的乌鸦的脑袋。
被踩住的乌鸦体型远比小乌鸦大出两三倍,却根本无力挣扎,一头便扎在了水泥平地上,差点把短喙戳断。
它很快就呱呱惨叫着飞走了。
干掉了一只大乌鸦,小乌鸦又跳到另一只乌鸦的背上,用小小的短喙狠啄了几下。毫无意外的,这只乌鸦也落荒而逃,在空中洒下许多碎毛。
她就这样一只接一只地踩,一只接一只地啄,直到整个鸦群再没有任何一只乌鸦敢飞下来与她争夺洒在地上的食物才肯罢休。
她迈开短而细的腿,扭着圆嘟嘟的屁股,拖着长长的尾羽,又傲又娇地走到易岺面前,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说——老娘来了!
她的出场方式堪称震撼,那么小一点的毛球,却能打遍鸦群无敌手。若是乌鸦社会也有等级划分,那她无疑是个恶霸。
易岺:“……”
短暂的沉默过后,易岺撇开头,扶住额,愉悦地笑了。
怎么能这么可爱……
“你来啦。”易岺发出了心满意足地叹息,然后用双手捧着五颜六色的合成谷物,递送到小乌鸦面前。
小乌鸦既不害怕,也不扭捏,立马就走过去,用小短喙啄食这些谷物。她先是每一种颜色都尝了一颗,然后便专门挑拣出粉红色的谷物吞吃。
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她古怪的习性总不会改变。
易岺半跪在她身前,极有耐心地捧着食物,眼角眉梢挂满明亮的笑意。
等了这么久,他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一晚的经历,果然不是他在绝境中臆想出来的荒诞故事。
小乌鸦把易岺手中所有的粉红色谷物都啄食干净,然后才看向摆放在长椅上的一罐弹珠。
易岺把剩余的谷物洒向空地,继而也看向弹珠,低声说道:“那是你的礼物。我答应过你的事没有一天忘记。”
小乌鸦扇动翅膀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赞赏易岺的言而有信,然后她便飞上长椅,用短喙啄了啄罐子上的一个按钮。
按钮下陷,致使盖子弹开,露出里面的弹珠。
“你拿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送去你住的地方?”易岺又开始试探小妖怪。他不喜欢被动的等待。
小乌鸦却根本没搭理易岺,而是抬起细细的爪子,狠狠踢翻罐子。罐子落地之后,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弹珠便滚落平台,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从弹珠里射出的细碎光芒铺了满地,像一群坠落的星星。
易岺扶额叹息。
果然是个恶霸啊……
所有乌鸦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于是盘旋在空中的鸦群集体发出了兴奋激昂的叫声,还不时有乌鸦做着俯冲的动作。
小乌鸦一扭一扭地走到平台的正中心,一边转圈一边扯着脖子,冲鸦群嘎嘎啸叫。
哪怕易岺听不懂鸟语也能猜到,小恶霸一定是在驱赶自己的同类。
“滚!赶紧给老娘麻溜地滚!这些弹珠都是我的!”
他试图翻译这张狂的叫声,然后便抑制不住地低笑起来。
乌芽芽的风格向来如此。
空中的鸦群果然慢慢飞走了。小乌鸦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在满地星屑中,用小爪子这里刨刨那里扒扒,认真仔细地挑拣着最为心仪的弹珠。
她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小妖怪,才不会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都想要。她要拿就拿最亮最闪的!
片刻后,小乌鸦扒拉出四颗弹珠,摆放在长椅上。
易岺垂眸一看,顿时又发出一声低笑。这四颗弹珠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颖的设计,只不过掺入了荧光粉,会在昏暗的地方闪烁光芒。
小妖怪的品味真是……
易岺摇摇头,满心都是难以言喻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他以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永远不会再浮现于自己的心底。如果连血脉至亲都能为了利益而送他下地狱,那么余生之中,他又能为谁而动容?
不过事实证明,老天爷果然对他格外眷顾。他以为再也无法得见的奇迹般的生物,会在时隔漫长的十五个年头之后与他不期而遇。
头一次,易岺对这个充满肮脏与险恶的世界产生了敬意和谢意:敬畏祂创造的奇迹,也感谢祂把奇迹带入自己的生命。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小乌鸦,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嘴巴里不要同时衔两颗弹珠,会不小心吞下去的。”发现小乌鸦左右爪各抓住一颗弹珠,嘴里还同时含住两颗弹珠,准备一波把礼物全都带走,易岺连忙提醒。
正欲飞走的小乌鸦斜睨着他,然后翻了个白眼。
易岺差点笑出声来。
怎么可以这么霸道又这么可爱……
然而易岺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当小乌鸦起飞的一瞬间,被她叼在嘴里的一颗弹珠竟然松动了些许。她心里一紧,连忙咬住,却不防把含在口里的那颗弹珠吞了下去。
弹珠很大,而她的喉咙又细又窄,于是毫不意外地卡住了。
“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小乌鸦就从长椅上一头栽倒下去。
吓了一跳的易岺连忙伸手将她接住,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这才发现她细细的脖子鼓起一个大包,看上去像贪吃蛇。她急切地扇动着翅膀,小短腿也拼命踢蹬着,仿佛在挣扎求救。然而她的小爪子却始终牢牢抓着另外两颗弹珠,真是死到临头都不舍得丢下自己的财富。
易岺:“……”
———
十五分钟后,易岺在几名实习生的帮助下,把卡在小乌鸦喉咙里的弹珠取了出来,用水冲洗干净。
“拿不动就不要拿,我帮你送回去不好吗?”易岺把涂了药膏的棉签小心翼翼地伸入小乌鸦的喉咙,口里不断呢喃说教:“下次不要这样了,如果我不在,你会出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我老了,我希望还能看见你。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小乌鸦被他摁住翅膀,仰面躺在诊疗台上,浑身都不能动弹,只能一下一下翻着白眼。
这人真啰嗦,跟榕树爸爸有得一拼!
“翻什么白眼?不耐烦听我的话?那我更要说了。一个人在野外生活,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因为就算我想照顾你也是鞭长莫及,我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你。”易岺嗓音低沉地告诫着,素来平静淡然的眼眸此刻正溢出如水一般的温柔。
跟随他学习的几名实习生用匪夷所思的目光一下一下偷觑他,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魂穿了。
易教授是有名的治学态度严谨的导师,他从来不会跟学生开玩笑,更不会唠唠叨叨嘘寒问暖。但是他对一只小乌鸦却能如此温柔而又富有耐心,就仿佛在照顾自己家里的小朋友。
这样的反差令几名实习生感到相当惊讶。
易岺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上完药之后,他用棉球轻轻擦拭小乌鸦浑身的羽毛,确保它们油亮蓬松,足够保暖,然后才给小乌鸦做了一个全面的体检。
哪怕明知道对方是小妖怪,他也会担心她的健康问题。
“难怪捧在掌心里的时候,你那么小一个毛球,却重得压手。你这不是虚胖,是真胖。”拿到体检报告之后,他盯着体重那一栏沉声笑语。
小乌鸦:“!”
老娘身材那么好,哪里胖了?
她立刻飞起来,用翅膀照着易岺的脑袋扇了几下。
易岺额前的发丝被扇乱了,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亲眼见证过小乌鸦堪比怪兽的杀伤力,自然也知道她只是在跟自己闹着玩。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女孩子不能说胖,只能说丰满。”易岺一边低笑一边把四颗弹珠装进小布袋,柔声说道,“这样拿着就不会掉了。”
小乌鸦愤愤不平地叫了两声,然后才叼起小布袋,一扭一扭地朝窗口走去。
易岺跟随她来到窗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下回我该叫你什么,乌芽芽还是金小姐?”
正欲起飞的小乌鸦差点一头栽下窗台。
靠!这人是怎么肥事?!他为什么每次都能扒掉我的马甲?